作者:远上天山
看到知儿这般,柳贺不由有些想念纪娘子与妙妙。
他前日收到纪娘子寄来的信,说滚团已经不在,就葬在老宅的屋后,和柳信的坟冢隔了几步。
当年聘猫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施允羡慕他家有猫,便常来摸猫逗乐,还给滚团带好吃的,之后两人都中了举,施允也能有一只猫了,一晃眼,到如今已有十多年过去。
柳贺心想,他恐怕再没有聘一只猫的劲头了。
纪娘子说,妙妙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常去滚团的坟包那处陪他,她原想乘船来京的,然而今冬严寒甚重,河上结了冰,她打算开春了再带妙妙回京。
出家门时天已微微有些亮了,柳贺上辈子上班从未起这么早过,但好在晚上不必加班,中途溜出去摸摸鱼也没人管他。
上了轿,往宫城走时,宫城下皆是上朝官员的轿子,官员坐轿也有规矩,遇上官衔比自己高的官员必须避让,但到了柳贺这个品级,满京城需要他相让的官员不过三位阁臣而已,阁臣和普通官员上朝的时间不同,倒也不必担心撞上。
因而,尽管此刻算是上朝的高峰期,柳贺的轿子却一路畅行无阻。
这几日上朝,摆脱了太后掣肘的天子可谓神采奕奕,朝臣们按规矩站好,向天子汇报着近日朝中发生的诸事,天子则耐心听着。
年底事务无非就是那些,若突然来了急事要事反倒令人惊慌。
当天子问出“众卿家可还有事要奏”时,官员们已经做好了要退朝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张居正忽然上前一步,向天子递了一封疏:“臣张居正有事奏。”
“张先生有话请讲。”
“臣蒙先帝垂爱,忝为内阁大学士已有十数年,国事繁忙,臣日渐觉得疲惫不堪。如今国朝内外一片焕然之象,官员皆重实务轻虚词……臣已老病,请陛下择一二明达稷契入阁参机务。”
张居正竟在此时声称要归政?
天子毕竟年轻,在这时完全没有控制住面部表情,过了片刻才露出一副惊惶之相:“朕于朝事不足之处仍有许多,大明天下如何离得张先生?众位卿家,快替朕劝劝张先生。”
临朝的官员也被张居正此举惊住了。
夺情/事时张居正没想过要归政,此前朝野上下风声皆传他要归政,张居正依然牢牢占住首辅之位,便是今年,因《育言报》一事,张居正与李太后有了嫌隙,可李太后与天子依然一副江山离不开他的模样。
这事竟一点风声都未传出来。
殿中一半官员的目光看向了为次辅的张四维,另一半则看向了柳贺。
官员们心中觉得,张居正选择归政,柳贺或许知悉一些内/幕。
毕竟夺情一事,是柳贺劝张居正返乡,此前柳贺为避京中流言主动归乡,《育言报》一事闹得李太后将权力交归天子,细细想来,这几桩事都和柳贺脱不开联系。
但柳贺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张居正归政一事与他无关一般。
官员们不由揣测,这究竟是张居正内心所想,还是如夺情时一般,对其余官员的试探呢?
不过有了吕调阳的反面例子在,天子这一劝,在殿官员纷纷道:“元辅何出此言?”
“元辅若是累了,可暂且休个十日,元辅乃国之栋梁,岂可轻易交出……”
总而言之,张居正表露出归政的意思本身也令人十分震惊了,官员若是掌权,便都不想退。
李春芳是朝野上下公认的老好人,他在首
辅位上也不碍着谁,还是被高拱和张居正联手逼走了。
这只是因为李春芳这首辅不受天子器重,次辅高拱与三辅张居正又是朝中少有的强硬能干的官员。
李春芳为避这二人锋芒不得不退,但他心中也并不想。可若不退,御史言官便成日追着他弹劾,没有办法,上过数封乞休疏后,李春芳还是回了兴化老家。
到张居正这边,他在首辅任上的威势胜过李春芳十倍,李春芳都是上疏——不允——上疏——不允的极限拉扯,到了张居正这里,恐怕没有二十封疏天子不会让他走。
何况李春芳走是真走,张居正就未必了,谁也不知万历五年事会否重演。
但……奏疏中,张居正的确提了要增补阁臣。
万历五年,马自强与申时行便是因此入阁,那时内阁中有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与申时行五人,如今只有三位阁臣,增补阁臣倒也是时机了。
若要增加阁臣,可选之人其实并不多。
柳贺是其中一位,而另一位……王锡爵也并非不可。
张居正一封疏将满朝文武从年底的忙碌中炸了出来,之后朝事再忙,官员们这几日谈论的话题都是,若要增补阁臣,何人可以为之?
以及——张居正是否真的要归政给天子。
柳贺一入礼部衙门,与他熟识的官员便纷纷围了上来。
到下衙时他也没闲下来,罗万化、王家屏等人也找上了门:“泽远,元辅真有归政之意?”
以二人的资历,距离入阁还有一段时日,因而二人最为关心的是,张居正归政一事究竟是真是假。
柳贺苦笑道:“二位仁兄,恩师的确表露过此意,其余我便不知了。”
“元辅为何会选在此时呢?”罗万化一脸思索。
因万历五年之事故,即便张居正真有退意,朝中官员却仍不敢相信。
第242章 柳贺的设想
对罗万化几人,柳贺已是十分坦白,张居正之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柳贺不能阻拦,也不会阻拦。
朝廷官员中,他是最早了解此事的一人,据柳贺观察,张学颜、曾省吾等人都未先他一步得知消息,散朝之时,柳贺就见二人迎上了张居正,恐怕是问询去了。
他与张居正已开诚布公地谈过一遍,张居正退与不退,他都尊重对方的选择。
“入阁一事,无论元辅是否归政,泽远你都要早作打算。”王家屏道,“若是处理不慎,去岁之事恐怕又要重演。”
柳贺已归乡过一回了,同样的法子不可再行第二遍。
“忠伯兄,我心中自是明白。”
……
回到礼部后,柳贺一切仍如往常一般,然而,那日张居正在早朝上了第一封疏后,官员们尚在猜测他归政之意是否为真,他便又上了一封。
天子自然仍是挽留。
天子心中所想与年少时已大不相同,周围也有人鼓动他,称他已到了亲政的年纪,张居正却死死把着朝政不放,他在宫中受李太后掣肘,在朝堂外,朝事又归张居正,他也忍不住想,何日他才能当这名正言顺的天子。
张居正的归政疏来得猝不及防,天子一时之间也没有反应过来。
在他印象中,张居正明明是个极擅弄权之人,他任首辅一位已有九年,权势盖过了大明朝任何一位首辅,天子觉得,张居正恐怕要在首辅位置上老死了。
但张居正的确是要退了。
他并非假模假样——上过第一封疏后,他便前往乾清宫,向天子道明自己心中所想。
或许是真要退了的缘故,此次面见天子时,他霸气远不如从前,对待天子的态度也极其柔和,天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张先生,他心中对张居正仍有抱怨,一见张居正这副模样,也不由念起了他的好。
毕竟这一回,因有柳贺阻拦,张居正并未因夺情/事、高启愚案及罪己诏一事被天子记恨。
君臣之间的关系自古以来就是难题,成王与周公堪称佳话,可周公急流勇退是前提,君臣之间的分寸要把握好,像张居正选择此时退很是合适。
他将用人、练兵、收税、治水诸事都办得妥妥当当,还天子一个财政充足的江山,可谓极懂分寸,此时退,天子记得他的恩情,若是拖延再晚,便显得他太过恋栈权势。
天子已一十八岁,武宗朱厚照登位时只有一十四岁,照样做了十六年皇帝。
因而张居正顺势与天子商量起了增补阁臣之事。
归政要有归政的表现,万历五年时,张居正直接提选了马自强、申时行二人,天子只需要盖印就足够了,但这一回,他竟然要归政,增补的阁臣必得是在他退后能守住江山、又受天子器重之人。
张居正毫不遮掩,他所选之人是柳贺与王锡爵。
柳贺是他的门生,他是举贤不避亲,也不担忧旁人说什么,毕竟柳贺如今资历也够,为官后的种种作为满朝文武都能看见。
王锡爵虽与张居正不太对付,但王锡爵是难得的正直之人,张居正自忖,待他退后,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性子都太过圆滑了,一旦有不利事,这二人会选择避退。
且遇上不得不为之事,若阻力太多,这二人必然将上上下下都打点清楚,遵众人的意志行事,但这般下去,事情便难以推进。
张居正为首辅时可靠强硬的手段令百官遵他命行事,官员们纵然不愿,也不得不听他号令。
因而不管怎么说,内阁中需有一位直臣。
何况柳贺与王锡爵是天子最为信赖的两位讲官,这也有赖二人纯直的个性——天子年少,便最
厌旁人欺哄于他,柳贺是迂回着有事说事,王锡爵是直接有事说事,目标都是一致的。
提到王锡爵时,天子倒是满口答应。
提到柳贺时,天子面上却露出了纠结的神态,张居正何其敏锐,自然一眼便能看出。
天子没有理由不允柳贺入阁,何况这出自他的提议。
那么,缘由在冯保,还是李太后?
张居正快速地猜出了答案,必然是李太后。
冯保因罪己诏一事已得罪了天子,虽说他将这锅甩给了张四维与申时行,天子却将他惦记上了。
后来又出了《育言报》的事,李太后逼着张居正与冯保查封《育言报》,张居正那时已有退意,又何苦在最后关头得罪天下读书人?
冯保也是不愿,但他毕竟是内侍,身家性命皆系于宫中,李太后的命令他推脱不掉。
所以后来才有了沈和出马,他其实并未遵照冯保的安排办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冯保的下属,沈和丧心病狂到矫旨作乱,就算命令出自慈宁宫,天子却不会真正把这笔账记在李太后头上,冯保这锅又背上了。
张居正要归政,冯保其实十分不愿,但他并未着急跳出来,是担心更进一步得罪天子。
若张居正退了,天子亲政,冯保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必然会继续下降。
可张居正却不愿再顾冯保所想,他要退,自然也要将与冯保的同盟切割。
所以在择定阁臣这件事上,冯保没有到天子面前上眼药的必要。
那必然是李太后不愿柳贺为阁臣。
张居正并未逼问天子,他事母至孝,自然清楚天子在这件事上的为难。
但他心中觉得,柳贺待天子可谓事事周到,天子对柳贺的欣赏之意满朝皆知,若因李太后一句,天子从此便不愿令柳贺入阁……
张居正不由想到,自他推考成法那日起,柳贺便一直要他顾忌身后。
天子若是这般性情,柳贺的预言恐怕要成真的。
……
柳贺这几日分/身乏术。
翰林院中、六部中、科道中……各个衙门的官员都找上了他,一方面因众人以为张居正必然会推柳贺入阁,毕竟此事万历七年就已经有传闻,而另一方面,张居正归政一事瞒得实在紧,官员们都不知其中实情,自然要来问一问柳贺。
柳贺刚被罗万化他们成功抓获,就又被张学颜和曾省吾二人拦下了。
二人是铁杆的张党,原先柳贺官位低时,这二人并不将柳贺放在心上,偶尔还会给柳贺上上眼药,但柳贺进京且位居礼部尚书之后,这二人态度便逆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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