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28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县试前十方可提堂坐号,柳贺往前站时,站在施允四周的几位士子还未关注他,待柳贺站定了,几人才知,柳贺竟也是此次县试前十之一。

  施允的面孔这几人并不陌生,可柳贺便不同了,不仅脸是陌生的,柳贺这个名字也是县试长案公布后几人才听说的。

  在县试之前,柳贺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但能从两千多人中杀出重围,柳贺实力恐怕也是不凡。

  ……

  卯时一过,龙门终于大开了。

  考生们如县试时一样等待着搜检。

  经历过县试一遭,柳贺已经习惯了,脱衣解袜一系列流程行云流水,反正无论快慢总要脱的,与其慢不如快,减少在空气中的暴露时间,也能略微减轻他的羞耻感。

  兵丁们的搜检堪称粗暴,这种状况被历代参加科试的士子们吐槽过,可是状况始终未得改善。

  柳贺长衫内外被仔细翻看了一通,考篮内的笔墨及吃食也被翻了一圈,连馒头都没被放过——倒也并非兵丁严苛,柳贺捱搜的时候,一位考生被翻出了异常——他竟将一整个馒头掏空,用文卷填上。

  连经验丰富的兵丁也被他的操作惊呆了:“有这等本事,状元也该考得了!”

  另外还有将纸条塞进毛笔、砚台甚至腋窝里的,柳贺不禁感慨,县试已经让他长了见识,和府试作弊的本事相比,他觉得县试也不过如此了。

  柳贺等一众提堂坐号的士子先被引进了堂内,公堂之上,一名身着绯袍的中年官员静坐在高背椅上,知府是正四品,可着绯袍,在大明一朝,绯袍是一品至四品官才可着的服色,四品官服上打着云雁的补子,和着青色鸂鶒官服的黎知县相比,唐知府身上一方诸侯的气度更足。

  一众士子齐齐向唐知府作了揖。

  待众士子入了座,和县试流程相似,唐知府也向诸生严明了考试纪律,他语气中颇有几分训斥之意,厉声之言惊得考生们不敢抬起头来。

  这便是为官的威风。

  在场士子从儒童读到白首,便是为了这一刻。

  ……

  待考场内梆子声响起,考卷终于下发了。

  府考的内容与县试相似,不过县试第一场考了两道四书义并五言六韵诗一首,府试第一场则是四书义一道、五经义一道及五言八韵诗一首。

  柳贺夜里没睡好,虽在场外候考的时候闭目养了会神,可精力还是不如县试时充足,但考卷到手的那一刻,柳贺却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

  府试第一场的第一道四书义,他在家温书时恰好写过。

  这题倒不是柳贺买的程文集上的,只是他将程文集练完后,闲着无事便从书中抽题做,随意翻四书上的一句,再依此写文章。

  只是他此次考运着实爆棚,竟然和唐知府想到了一处!

  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

  这一句出自《论语·颜渊》,是孔子弟子樊迟与孔子的对话,樊迟问孔子何为仁,孔子答曰爱人,问何为知,答曰知人,樊迟仍不明白,孔子说,有知人之明,就是提拔正直的人,弃置邪枉的人,这样能让邪枉的人改邪归正。

  《为政》中也有“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一句。

  柳贺回忆了片刻他写过的内容,得益于出色的记忆,默下一篇文章对他而言并不难。

  “书知人之知,成爱人之仁,此圣人告贤者也,盖举直错枉……”

  数百字在稿纸上一蹴而就,这篇默完,天色更亮了一些,柳贺身上也热了一些,精力与未写题时已截然不同了。

  一篇默完,柳贺检查了一下错字,确定无误后便往考卷上誊抄,因文章已被他背熟了,刚刚又抄了一遍增强记忆,此刻柳贺下笔更是顺畅,字迹比默写时又好了几分。

  柳贺抄完这篇,待墨迹吹干,又去看下一道题。

  因为第一题节省了大量的时间,他可以不慌不忙地去琢磨五经题。

  不得不说,县试五场让柳贺积累了丰富的考试经验,尤其在考试时间的分配上,他比县试时更从容了。

  考场中此刻安静无比,一众考生皆是投入。

  柳贺一看到五经题,顿时

  感觉压力有些大。

  通常来说,乡试及会试考四道五经题,题目通常有长有短,而府试这一场,不知是否为了区分难度筛选考生,题目出得……巨长。

  长得有点过分了。

  这道题目为——“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这句出自《小雅》,是周王祭祀田祖的诗篇,意思是祈求下雨,盼雨落在公田与私田,那儿有未割的嫩谷,这儿有未收的几株在田间,那儿落了一束禾,这儿掉落几颗穗,正可让寡妇检回家。

  《诗》中诸篇,《大田》、《甫田》等祭祀篇章向来符合考官出题的偏好,尽管讲的是周朝的祭祀,却与当下也有关联,如嘉靖二十四年,江南便发生了一场大旱灾,太湖甚至因此干涸了。

  柳贺思忖片刻,这一句中向天祈雨,祈的是公田以及私田,破题之语中,必然要祈求天泽,但又要有与农事相关之句。

  柳贺一直觉得长题难破,毕竟破题考的是归纳总结的本事,破十几个字和破四十个字难度能一样吗?

  看到题目之后,他眉头一直皱着。

  堂中诸生此刻也与柳贺表情一致,倒是公堂上的唐知府见了众人情态,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今科会试与殿试已张了榜,镇江府中了二人,镇江卫中了一人,皆为三甲,且镇江卫中式士子曹慎之父曹仿也为进士,父子进士之名也让镇江府扬了一回名,唐之府身上的担子立时轻了不少。

  若是这一科再无人上榜,下一回提学御史来巡查各府,他在诸位同僚面前更是抬不起头来。

  为国求贤也是他职责所在,唐知府是真希望府内出一两位贤才,若是府中士子能有人黄榜提名入了中枢的,他身为座师也能沾一沾光。

  这也是自科举创设以来,乡试考官及提学官的权柄一再被分散的原因,一省之中,巡抚有推荐乡试考官的职责,提学官的权力则被县试府试考官所分割,正是因为“座师”二字诱惑人心。

第38章 奇哉怪哉

  唐知府自认出的考题不难,若是诸生被这两道经义题难住,他这一关便很难过了。

  唐知府也在心中细想,考生如何作答才符合他的要求。

  唐知府考中进士的时间要比黎知县更早一些,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与当今礼部尚书李春芳乃是同年,只是虽为同科,二人境遇却截然不同,李春芳是当年的状元,初入官场便是翰林,今年四月更是晋升为武英殿大学士,而他是三甲出身,第一任官职便是外放到地方,兜兜转转才任了镇江知府。

  唐知府与李春芳不熟悉,不过毕竟是同年,他进京叙职时也曾走通李春芳的关系,等知府任期满了,他便能更进一步。

  因而在这最后一任,他着实想做出一些成绩。

  唐知府手边倒是有几个名单,皆是本府大族“推荐”的人选,唐知府接的时候倒没说什么,私底下却着实恼了。

  为何?

  只因府试名额一共五十人,做关系递条子到他这里的竟有足足六十六名。

  到底自己是知府还是他们是知府?若按他们所列之人去选,不用猜唐知府也知道,选的必然是没有真才实学之人,便是院试侥幸能过,到了乡试之中也会露出马脚。

  就算其中一二人果有实才,唐知府也不愿取了,真有实才也不会递条子到他这里。

  唐知府在镇江一府任满三年,诸事受掣肘颇多,不得不依赖府中大族,眼下他即将调职,倒是不必卖这个面子,若是往年,他手中少不得漏出七八个名额。

  考生三千,有门路的恐怕有几百,若是人人都满足了,他这知府也就是个空架子罢了。

  ……

  柳贺仍在思索题目。

  日头渐渐上来,他埋头苦思,额头不觉间已浸满了汗珠,柳贺顾不上擦,视线落在稿纸上,思维却在飞转着。

  他之所以选《诗》作为本经,正是爱《诗》的淳朴,《诗》中没有太多大道理,男女之情,宴饮之乐,祭祀之诚,欺凌之怨……都相当直白地体现了出来。

  相比其他四经,《诗》更以百姓之口诉百姓的喜怒哀乐。

  《小雅》这篇也是一样,虽祈求的是上天,可依然要从老百姓的角度出发,劝导天子行祭祀之礼,同时劝课农桑,扶弱济困。

  这一类型的文章柳贺写了不少,毕竟四书五经的本旨便是以圣人之言引导万民,要他写得花团锦簇也可以,毕竟他看过那么多篇程文,精髓也能模仿到十分之一。

  四书五经义,包括第三场的策问,基本都有建议,只不过四书五经义中多了为什么是什么,策问则侧重于该怎么做,但在各级考试中,便是策问的怎么做依旧是浮词居多。

  毕竟说起来总是容易的,难的是怎么做。

  就算洋洋洒洒写上千字长文,实际操作中也未必可行。

  柳贺还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够兼具可读性与实用性。

  这般思索着,他先将破题之句写下——“农夫颂美其上冀天泽之降而蒙其余惠,致地利之盛而漙其余惠。”

  这一句写完,柳贺擦了擦手心的汗,握紧毛笔写下第二句——盖天泽降而地利盛也。

  破题与承题顺了,柳贺思路慢慢也就打开了。

  他此刻已全无困意,相反,这篇文章思索得够久,将他全身精力都调动起来了。

  眼下思索得过程结束,柳贺文章框架已出,之后只需将内容填充进去即可。

  他在家时的苦练起了效果,在那时,纵然毫无灵感,柳贺也强逼自己写,写到后来,他不仅破题越来越快,后续内容也思考得越来越快,待没有灵感的那一阵过去,再下笔时已是文思泉涌。

  何

  况他如今文辞与文章深度皆提升了不止一筹,便是灵感不足,依然可以写出一篇不错的文章。

  只不过在思考充分的情况下,他的所思所想更加充分严谨,文章便不仅仅是花架子,而是真有经世致用的内容在。

  柳贺将第二题的内容在稿纸上写下,这篇文破题难,承题难,但到了后来该怎么做却是柳贺擅长的部分了,大明朝的文人喷子多,干实事的少,不得不说也和科举的内容有关,四书五经中的章句涵盖甚广,就算没干过,圣人说了,亚圣说了,捧着圣人之言当战斗机,喷遍天下都无敌。

  所以大明朝才有一大特产——言官。

  大明言官气势之盛,历朝历代绝无仅有。

  柳贺作文的同时,堂中有书吏来到诸生桌前,将考生们所写的第一道题收了上去。

  这便是提堂坐号的意义所在。

  何谓提堂,就是考官可以当堂阅览考生的试卷,进而做出判断,当场决定考生去留。

  其中既包含保送考生进院试,也包含允许考生进入下一场。

  书吏来时柳贺还在写第二题,书吏便轻手轻脚收了他的考卷。

  约莫花了一刻钟,柳贺才将第二道五经题答完,他这一遍检查得比方才那道还要认真,唯恐文章哪里出了差错。

  待将文章全部看完,柳贺才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抄第二道题。

  他之前取去江南贡院逛过一次,见到那些科考考卷,都惊叹于人类怎么做到将字写得和印刷体一模一样的,结果穿到这大明朝,不过花了三年时间,他也练成了一手印刷体的绝活。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水滴都能穿石,只要不求速成,他能干的事情比他自己想象中多得多。

  ……

  唐知府将考生的文章拿起来,一篇篇细看。

  他手中有一本考生名册,记载了考生在县试中的排名,书吏收卷后也按考生排名将考卷呈送到他面前,毕竟是府试,取不取皆由唐知府一人决定,也就无需糊名誊抄那些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