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上天山
娶个有钱的老婆是真的好。
柳贺都有些担忧自己一直沉浸在这种生活里,连读书用功的事都忘了。
当然,尽管已经成婚,柳贺的生活变化其实不大,最多是与妻子相处的时间久一些,他仍旧天亮就起床读书,练字时神色郑重,一画一钩都写得极其有力。
眼下他生活舒心,没有需要烦恼的事,读起书来便觉得愈发开阔,会试还有一段时日,柳贺便将经史子集、秦汉唐宋文章再精读细读,十三经及史书等篇目广泛,柳贺记忆力出众,原本已是博览,而现在他又精读数遍,每一遍都是新鲜的体验。
文章读得透彻,写文章时更是如有神助。
不过改进文章的过程总是漫长的,柳贺光读书一事就花费了数月时间,再投入到写文章一事,不知不觉,隆庆三年就这般过去了。
从去年开始,柳贺便寻访名师,以求在文章上得到进一步突破,这一年他则从细节处着手,将自身文章各方面再予以精进。
一路考到现在,柳贺一直沉溺于写文章一事,对现在的他而言,写文章着实是件上瘾的事,他上辈子属于理工科,只觉编程有许多值得他去探索的地方,而现在他发现,读书写文同样如此,即便是各朝史书,也未必写得真如史实一般,书要对照着读,其中的乐趣才会慢慢显现。
这一年
的四月,海瑞任佥都御史巡视应天诸府,海瑞清廉之名人人皆知,他上任之后,镇江府城中豪强欺人的风气大改,读书人同样倾慕海刚峰的名望,对不平之事时有援助。
或许是新帝登基的缘故,镇江府的一切依旧平静,柳贺的足迹已经踏遍了镇江府各处,刚搬进府城时他觉得府城很大,坐马车都要坐上许久,眼下却觉得府城走上几步就能到,书肆只那几间,文会也只有金山北固山那几个固定地点,想换地方都难。
但这便是生活,大城有大城的壮阔,小城也有小城的安逸。
柳贺走在街上,清风桥附近坊巷的人家对他都已十分熟悉:“解元郎,上好的湖笔,可要来上几支?”
“解元郎,你要的那册话本出了后半部了,进店给你打个折!”
城中的书肆十分欢迎柳贺过去,柳贺买了什么书,买了什么笔墨,书肆掌柜与伙计再向别的士子推销,销量常常比旁的书高上几成,哪怕是话本志传这些,士子们照样很青睐。
柳贺常和施允一道出门买书,和纪文选一道在巷子里寻觅美食。
汤运凤眼下已经回了丹阳,他与于遥终于过了院试,取得了秀才功名,但两人心知自身功名仅限于此,再考下去,中举的希望也极为渺茫,读书倒是能继续读,但不能中举的话,读书似乎也失去了意义。
几人送汤运凤时心情都有些惆怅,因为他们清楚,汤运凤回了丹阳,再来府城中的机会就不会多了,这和以往他回去考县试或在家苦读不同,只要他仍在备考,几人就有见面的可能,但现下汤运凤回了家,日后再相见就不知在何时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必愁眉苦脸的?”汤运凤乐呵呵道,“就算我在丹阳,也会一直注目着各位仁兄,泽远,诚甫,我等你二人金榜题名那一日。”
“你会等到的。”
柳贺眼中带笑,语气也同样坚定。
汤运凤也不由露出笑容。
柳贺平素一贯不爱说豪言壮语,此时却许下金榜题名的承诺,显然是把他当成知交好友了。
汤运凤自认读书不如人,但他交朋友的本领却比旁人厉害一些,镇江府上万士子,他却能与解元郎成为好友,柳贺与施允二人中举之后也没有丝毫傲气,和他们相处时仍与往常一样。
……
接下来的一年间,柳贺每日仍勤学不辍,每日起床读书后,灶上都有热水备着,待他书读了一部分,锅上也有早点准备好了。
他便与纪娘子、杨尧一同用了早餐,之后若是杨尧乐意,柳贺会给她找几本话本看看,她在闺中也是读书的,主要是由杨乡绅教,嫁给柳贺之后,柳贺为她选了不错的话本,又在书房中替她安排了一张椅子,若是施允及其他同窗不来探讨文章,她便在书房一角读话本,也不打扰柳贺。
一转眼,时间便到了隆庆四年的年末。
这一年间应天又举行了一科乡试,因孙铤求开恩科的奏请,南北两京各增解额十五名,不过这些解额大多增加到了两监监生的头上,南监录额史无前例地达到了四十人,不过即便如此,解额的增多对于各府州县生员们也有益处,多增一员就多一分录取的希望。
到了年底,柳贺便与施允商量何时上京,两人原打算年前就去的,算了一下时间,过了年再出发似乎也不迟,应天与顺天相距两千多里,走陆路慢一些,走大运河的话速度倒是能快上不少。
“年后再去。”施允一口定了下来,“船行得再慢也能到了。”
议定了出发的时间,柳贺在家中过了一个安稳的新年,之后便向孙夫子、丁显丁琅两位先生分别辞行,先生们都鼓励他好好备考,但也都提前安慰他会试不易,让柳贺不要有心理负担去考。
柳贺只能失笑,他
并不觉得自己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他的学问已到这里了,百尺竿头只差一步,若有争的希望,他自然是要去争一争的。
新年刚过,纪娘子与杨尧便为柳贺打点好行装,送他出行,柳贺先与纪娘子告了别,之后又和妻子说了好一番话,两人是成婚以来第一次分开那么久,彼此间都有些不舍,柳贺承诺:“若是考中了,我便将喜讯告知你和娘。”
“相公平安最重要。”杨尧目光盯着柳贺,“出门在外,要将自己照顾好了。”
“我知道的。”柳贺笑道,“等我中个进士,让娘子高兴高兴。”
“好。”杨尧也露出笑意,“我等你。”
之后柳贺施允二人便自西津渡口乘船,向北行驶,镇江府同样是京杭大运河上的一处重要地段,两宋时期,运河镇江段转运了全国七成的漕粮,商税居全国第八,镇江府可谓名副其实的大城市。
坐在船舱里,柳贺和施允就没有在家时那么讲究了,要么坐在床上读书,要么席地而坐,天晴时便会坐在甲板上欣赏大运河周边的风景,京杭大运河连接了海河、淮河、黄河、长江及一系列湖泊,过了镇江之后便到了扬州,路过高邮时柳贺买了些咸鸭蛋,又买了两斤鸭子和施允分着吃,坐船唯独伙食差了些,买点咸鸭蛋调调味,鸭蛋禁得住久放,到了考场上也能吃。
现在还未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商船上的客人有如两人这般赴考的士子,也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船上客人上上下下,柳贺时常听商人们谈某地某物的价格波动,他对这些一贯感兴趣,便不觉得旅途无聊了。
第76章 进京赶考
这次上京,柳贺、施允两人与纪文选同行,两人原说好乡试前和纪文选一道去应天的,之后纪文选有事没能去成,到了今年会试,纪文选无论如何也要和两人一道,他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怕坐船辛苦,去了之后还能替柳贺施允打打下手,纪父便随去了。
商船行进的速度并不算慢,出了徐州地界,途径各地的繁华程度便不如江南了,柳贺和施允待在甲板上的时间便少了些,毕竟风大,两人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着实扛不住寒冻的侵扰。
好在两人坐的这条商船环境不错,船舱内干净整洁,船行得也平稳,即便待得闷一些,倒不妨碍柳贺与施允温书。
过了淮河再走上一段,柳贺便看到了这个时代的黄河,黄河两岸的景象自然远不能与后世相比,但无论是两岸筑就的堤坝,还是坝外正在劳作的农夫,都让柳贺体会到了人定胜天这个词的含义。
人类便是这样一步步征服自然的,即便没有先进的设施与现代化的设备,人依旧在竭尽所能地生存下去、生活下去,现代人常常以自己的角度去评判古人,这样实则小看了古人的智慧。
到这个时节,北方的气温依旧很冷,但比之南方要干燥不少,风打在脸上刮得人生疼,柳贺与施允各拿了一个汤婆子,一边啃饼一边读书。
原本两人考虑过要带一个书童,但纪文选确定与两人一同上京之后,两人便放弃了这样的打算。
一是因为柳贺与施允都习惯了独自出门考试,此次上京,两人更多考虑的也是安全问题而非生活便利问题,有纪文选和两人在一块,银两这些便分到三个地方,安全性更高一些,第二则是因为适应的问题,富贵人家的书童都是从小培养的,想临时找个用得趁手的书童并不容易,何况柳贺也不是习惯当甩手掌柜那类人,礼部发放的考凭、他平日用的笔墨纸砚等柳贺都不喜欢假手于人。
唯一不便的地方,大概就是书箱重了些。
不过都已经到会试这一步了,带太多书进京意义已经不大,除非在考试之前已经知道考题,否则无论带什么书,学的都是以往已经学过的内容。
“到开封了。”
柳贺与施允听着舱外人声嘈杂,纪文选喊着让两人出来走走:“不少人都下了船,置办些东西带到京师去。”
三人于是一道下了船,作为北宋的都城,开封依旧是大明最大的城市之一,周王府、徽王府也分封在此地,嘉靖年间,徽恭王之子朱埨嗣做了太多坏事,徽王府便被革除了。
大明开国以来,河南一向是藩王就藩的热门之地,皇帝的儿子们在封地上过得相当自在,老百姓的日子则要辛苦得多,上船自码头驶出时,柳贺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景象与江南之地截然不同。
江南百姓勤劳耕作是能够活下去的,河南百姓就未必如此了。
“河南地处中原,百姓生活怎会如此?”商船之上也有士子在低声议论。
“有农赋有苛政,还有水旱蝗灾。”一位士子道,“河南又不如江南富庶,天灾人祸并行,百姓如何能安居?”
“这也并非一人之力、二人之力便可为之。我等读书不正是为了改变此境况吗?”
这商船上,有自镇江、扬州及徐州等各府登船的举子,春闱在即,举子们一边探讨文章,一边议论着时政,隆庆帝登基不久,各地气象比之嘉靖年已有极大改变,举子们也是摩拳擦掌,试图为颓弊的朝政出一番力气。
柳贺与施允偶尔也会参与到这番议论中,但读书的时间更多一些。
商船过了河南,气候便越来越低了,海河有部分地段依旧上着冻,这里的冻与镇江府的冻截然不同,便是最爱到各地码头上转的纪文
选也返回了船舱,再过了几日,便到了北直隶所辖各地。
“快进京了。”
船停在了通州,通州之名取的是漕运通济之义,太仓库便是建在此处,通州码头上人来人往,运船也是一艘接着一艘,眼下正是春闱临近的时候,南来北往的举子均是在此处下船进京。
柳贺与施允先到了位于京中的镇江会馆。
会馆出现于明初,到了嘉靖朝与隆庆朝时发展已十分兴盛,会馆的兴建一方面是为了解决应考举子的住宿问题,另一方面也方便本地商人在顺天府活动,如南直一省在京中就有二十多座会馆,这些会馆倒也并不全是试馆,也有行馆,类型可谓十分丰富。
镇江会馆是一座纯粹的试馆,柳贺三人到时,会馆中并无什么人气,不过会馆的建设倒是比柳贺想象中更阔气一些,毕竟镇江一贯富庶,建一座漂亮的会馆并不麻烦。
柳贺喊了几声,才听到有人应他一句:“来了来了,可是进京赶考的举人老爷?”
柳贺与施允都是应声,那掌柜仔仔细细观察着两人:“有年头不见这么年轻的举人老爷了。”
镇江府科举中进士的士子一直不多,南直隶各府中,松江会馆与苏州会馆一向热闹,到了会试之年,举子们呼朋引伴,带着书童护卫入住,往日也有来往于苏松及京城的商人们居住在其中。
“先上一壶热水,再烧几个菜,等会派小二再送一桶热水上去。”纪文选吩咐道,“要快,这地儿着实太冷了。”
“第一次进京城的镇江人都不习惯这边的气候。”掌柜笑道,“眼下还不是最冷的时候,新年那会儿过来还要更冷一些。”
掌柜收了银子,手脚也麻利了许多,当下便有小二上了滚热的开水,柳贺放了一把茶叶,给施允、纪文选各自倒了一杯。
“这茶是我家山上种的茶,清明前后滋味最佳,眼下倒也不错。”
纪娘子和杨尧为柳贺收的包袱可谓齐全,茶叶吃食用具各项皆备,足够柳贺在京师一直待到殿试结束了——进京赶考的士子们装备大多齐全,不过有人能一直留到殿试之时,有人却只能遗憾返乡。
喝了热茶,几人才觉得稍稍活过来了一些,自通州码头下船之后,几人坐了一路马车,才在傍晚时到达了会馆,尽管对京城的天气有了心理准备,衣服也穿得不少,下车时几人却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小二上了热菜,有镇江府中人常吃的淮扬菜,也有京师本地的菜色,掌柜又烫了一壶酒,柳贺喝了一口,胃也暖了不少,他读书时通常不喝酒,酒量只是一般,不过中举之后要应酬的场合变多了,酒量也稍稍增加了一些。
掌柜介绍,他是十多年前从丹阳来到京师,当了这镇江会馆的掌柜,这间会馆建于弘治年间,嘉靖时又翻新过,这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柳贺与施允在会馆中住了一日,进京赶考的士子才陆续住了进来,前几位入住的士子年纪比柳贺大上不少,几人聊过之后柳贺才知晓,这几位士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赴考会试了,他们都是嘉靖年间考的举人,年纪最大的那位已是第三次进京赶考了。
彼此通报姓名过后许久,其中一位头发已发白的中年士子忽然道:“柳泽远……你莫非就是上一科应天解元柳贺?”
“在下正是。”
“泽远兄的名声,我们在家中读书时也是听过的。”中年士子道,“你的文章我也有拜读,胜过我多矣。”
听说柳贺是解元之后,几位士子态度愈发热切,他们都读过柳贺乡试中的文章,柳贺本人一向低调,平日参加的文会不多,然而自他考中应天乡试的解元,他的名气便一日胜过一日,府中不少士子十分佩服他。
……
会试之前,镇江府的士子们都在会馆中抓紧
时间备考,随着会试之日的临近,各省的士子也纷纷在各地会馆住下,镇江会馆隔壁便是江西会馆,江西同样是文运昌盛之地,来赴考的士子数量极多。
几日之后,柳贺与施允去苏州会馆拜访了唐鹤征,对方比两人要晚到几天,一进京就给柳贺发来了帖子,之前在应天时多是他上门拜会柳贺,这回他一进京,柳贺先与他见了一面。
这几日,京中各处都是赴考的士子,有于会馆之中苦读的,也有走访各处拜访其余士子的,到了会试之年,在京的士子们也会下注猜测谁人能会试夺魁或是名列前三,应天、浙江、江西及福建几个科考大省的士子们寄予厚望,如浙江绍兴的张元忭、耿定向之弟耿定力、浙江乡试第一的黄洪宪等人,柳贺同样在候选之列。
会试之前,考生们也知晓了这一科主考的身份——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及掌詹事府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
大明内阁学士是五品官,但因掌握着票拟之权,堪称明代权力的中枢所在,大学士中,以中极殿大学士为尊,眼下的中极殿大学士为李春芳,高拱与张居正皆为建极殿大学士,只是前者是太子太师,后者为太子太傅,但因张居正兼了吏部尚书一职,掌握着下级官员的晋升之权,权势可谓极其煊赫。
不过内阁次辅担任主考已是官场陈规,加上高拱此前已经主持过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再主考一届的可能性并不大,因而众考生已经猜到主考是张居正,只等朝廷发文公布了。
第77章 会试
京师之中气温极寒,不过会馆内炭火烧得旺,加之墙砌得后,待久了柳贺也就渐渐习惯了,他除了没有在家时起得早之外,于读书一事上依旧勤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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