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 第57章

作者:远上天山 标签: 业界精英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会试临近,此时再勤勉用处已经不大,柳贺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考试前几日,柳贺与施允及丹徒籍的几位士子前往工部主事曹慎家中拜访,曹慎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结束福建侯官知县的任期后便迁官至北京工部,他也是仍在任的为数不多的镇江籍京官之一,因会试需要一位同乡京官作保,士子们便向曹慎递了帖子。

  镇江府考进士的本事不如别地,在京官员的辉煌期还得是靳贵任阁臣时,眼下曹大章已归乡,姜宝在南京任国子监祭酒,其余官员大多外放,仍在京中的只有曹慎等几位六部主事。

  曹慎对于几位同乡举人的来访很是高兴,干脆地出了保结,又勉励柳贺等人勤苦读书:“眼下各地守令仍有缺,上一科科试已增额,今科应仍如旧。”

  大明历科会试的录取名额都不固定,永乐二年录得最多,有足足四百七十二人,除了这一科外,之后历年都在一百人至二百人间,成弘之后则在三百人左右,隆庆二年的会试录了四百人,已是历年科试录取极多的一年,不出意外的话,隆庆五年这一科的录取人数也不会少。

  这和嘉靖晚年怠政、各地知县、同知等官员缺额多有关。

  “谢过曹主事。”

  曹慎为人谦和,还特意留几人用饭,不过几人都找借口推辞了,曹慎虽只是正六品的京官,但官压尤在,在几人考中进士前,与官员相交还需谨慎再谨慎。

  拿了保结,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柳贺又在会馆中看了几日书,待到二月八日这日,他与施允等几位同窗收整好包袱,带了被褥、棉衣以及锅碗瓢盆等,傍晚一过便上床睡觉,虽说一直睡得不太好,但明日四更便要搜检入场,维持睡眠还是很有必要的。

  和其他赴考的举子相比,柳贺胜在年轻、精力旺盛,便是熬夜也没什么大碍,但会试三场需要连考九天,加之天气严寒,铁打的人也未必能撑住。

  大明选材,选的不仅是有文才之人,也同样考验士子的体力与精神。

  柳贺这一夜睡得不算太好,但也不差,好歹是睡着了,醒时被窝是暖的,腿脚便自然也暖了,起床时,他穿得极厚,又用热水擦了擦脸,下楼时,会馆内的其他举人已在用早饭了。

  外间的天色如同浓墨一般漆黑,但附近几间会馆俱是灯火通明,从会馆外走出时,凛冽的寒风几乎能将人脸刮伤,纪文选替两人提着灯笼,又替柳贺和施允扛着行李上马车,在京中的镇江籍商人多,借几辆马车倒并不麻烦,柳贺上马时,就见各处会馆外有马车驶出,都向贡院的方向行进了。

  今科春试也有士子四千余人,都是各地乡试考选而出的精英,人人都怀着考中的心思远赴京城,然而即便是隆庆年这样录取人数多的会试场次,能取中者不过百之八/九而已。

  “真是冷。”

  “在京中待了近半月,在下仍是不习惯这寒风。”

  但春闱这苦头却是要吃一吃的,每科会试,贡院中都有不少士子还未考完就被抬出了。

  马车朝着贡院的方向缓缓而行,到了贡院前,马车便挤在一旁动不了了,柳贺与施允及几个镇江府的士子下了车,纪文选帮着两人将行李抬到贡院门外,柳贺与施允先在供给所买了些物料,会试规模隆重,如隆庆五年的这一科会试,供给所便设有供给官四员,其中领头的是礼部精膳司主事,规格又比乡试时高了几档。

  等将一应物事准备好,几人便去了南直隶士子所在之处排队,南直士子在历科乡试中人数往往最多,与北直

  相当,毕竟北直占着地域优势,士子们想何时考便能何时考。

  “泽远兄,这里!”

  尽管光线昏暗,唐鹤征依旧一眼瞄到了柳贺,柳贺笑着与他拱手,在他不远处,姜士昌同样垂手而立,柳贺也与他打了声招呼。

  姜士昌并未住在会馆,想必是住在姜宝在京为官时的宅子里。

  柳贺熟悉的士子只有其中几位,还是应天乡试揭榜时的交情,他那一科不少士子都赴了隆庆二年的会试,如施近臣,就中了二甲三十七名,眼下任湖广澧州知州,这是因为他是二甲科第的外放,若是三甲的进士,外放第一任通常是知县。

  众人在龙门外稍候了片刻,龙门便大开了。京城贡院建于永乐时,龙门是第一道门,之后还有中三门,中门题着“天开文运”之字,东西两门则分别题“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字样,对读书人来说,贡院龙门可谓圣地,但在场士子们大多只想来一回,第二回 是无论如何不想再来了。

  南直隶作为两京之一,士子入场次序只排在北直之后,柳贺几人并未等候多久,便到了搜检入场的时候。

  入场之时,士子们将考票交给提调官,提调官通常为礼部仪制司员外郎,堂堂从五品进士,此时也只能迎着寒风为考生们一一验票。

  嘉靖四十四年以前,会试考卷仍由考生自备,由印卷官钤印之后还给考生,而嘉靖四十四年之后,考生的考卷则在礼部钤印之后交给提调官,由提调官验票之后给卷,这就杜绝了冒名顶替的可能。

  领过考卷之后,搜检便开始了,因考会试的都是举人,在搜检上要比乡试会试等温柔许多,但搜检官丁依旧严格,将柳贺所携带之物掰开细验,搜检结束之后,柳贺抓紧时间将衣衫整理好,在这零下的气温里冻着了可不是小事,他还得捱过后面三场的考试呢。

  搜检结束后,考生便正式入了场,会试依然讲究对号入舍,开考前两日,礼部在贡院外张贴席舍图让考生知晓,柳贺迅速找到了自己对应的号舍,在自己对应的坐席上坐下。

  考场规定,考生不能在过道内游荡,晃的时间太久,便会沦落到“扶出”的结局,柳贺听参加过会试的举子讲考场规则时,印象最深的便是“扶出”二字。

  考房中依然只有两块号板,可以说是又冷又寒,与坐监无异,但柳贺毕竟是自县试一场场考过来的,脱衣落袜之类的行径都已做遍,节操早就丢光了。

  他将自己的床褥等铺好,装好挡风帘,又将锅碗瓢盆等安置在一旁,柳贺在家也是煮过饭的,不是那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干粮他也备齐了,待身子暖过之后,他便去看此次会试的考题。

  第一题很短,只有五个字——“生财有大道。”

  此句出自《大学》,原句为“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得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看到题目的一瞬,柳贺不由长叹一口气,张居正不愧是大明第一改革家,其他乡试会试程文都是孔孟之道圣人之理,他上来第一句便是生财。

  《大学》此句可谓理想中的财恒足的状态,然而眼下大明朝的财政可谓生之者寡,食之者众,这里的寡与众说的不是人数,而是使用量。

  张居正走的是实干路线,他当然不希望考生破一个“天下未尝无财”也,这句屁话和“生活中不是缺少美,只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一样,道理人人都懂,关键在一个“道”字。

  柳贺闭眼沉思了片刻,此时考场中极为安静,想必其他考生也在思索破题之法。

  这个“道”字,可以从财的来源与生财的方法上来讲,但他破的内容也不能脱离《大学》原义,此时毕竟是会试考场,柳贺下笔时也略谨慎了一些。

  但事实上,会试写出的文章未必会

  比他平日的文章更好,能进入会试考场的,多数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会试只需将平日所学尽情发挥,考出的名次便不会差到哪里去。

  若是脑中思虑过多,反倒影响了自己的正常发挥。

  柳贺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在稿纸上写下“夫财生于勤而匮于移也”一句,这便是他的破题了。

  破题之句写完,之后承题起讲等句柳贺心中也有了想法,不过眼下考试时间还很充足,慢慢写就是。

  柳贺心态上是很放松的,时间充足,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写文章,当然,会试三场,文章还是能早些写完为妙,毕竟天气寒冷,在这逼仄的号房里要度过好几日,之后他的状态绝对不会比现在更好。

  想及此处,柳贺又将文章后半在稿纸上写完,自乡试之后他就养成了先在稿纸上写之后再誊抄的习惯,以往是写一篇誊一篇,现在是将所有题目写完再统一誊抄,不然到了黄昏给烛时他还未写完草卷,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一篇文章写完,柳贺搓了搓手,再去看下一道题。

  此时他不由怀念起了在江南贡院时的舒爽,京城这天气着实磨人,即便今日出了太阳,依然有风透着雨帘卷进来钻进他脖子里。

  科考之事当真不是那么容易,他需要空调和暖气来拯救一下。

  第二题出自《论语》,为“先进于礼乐”一句,孔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吾从于先进。

  柳贺眉头微微蹙起,他将笔放下,开始思考起这道题目来。

第78章 会试第一场

  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先学习礼乐再做官的人是平民,先当了官再学习礼乐的人是君子,如果选用人才,我选择先学习礼乐的人。

  “先进于礼乐”的本质在于强调重质,正如孔子所说,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若是重文,则君子胜于野人,唯有强调重质,宁为野人不为君子。

  柳贺看过朱熹的解读,朱熹曾经引用过程颐的一句话,后者是这般说的,“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

  也就是说,自孔子以下,“先进于礼乐”都是首选,强调先修品德再为官。

  这道题出得有些难度,但柳贺毕竟考过那么多场试,对于四书中的考题简直熟到不能再熟,如果被这一题难住的话,简直辜负了他日日苦读的进取心。

  还好,这道题的关键是摸准考官的脉络。

  柳贺读过张居正的文章,也知晓这位考官是实干派,因而在思考题目时,他强调了一个“文弊救之以质”的观点。

  思考得足够了,他便在稿纸上写下“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在己之所从。盖文弊则宜救之以质也……”洋洋洒洒三行字写完,思路顿时便开阔起来,他毕竟是以写科场文章为生的人,思路有了,之后便是编也能编出一长段文字,何况柳贺并非纯粹在编,他于经义已了解得通透,又在这一科会试前温了三年书,于经史子集的理解比乡试时更是上了一层楼。

  所谓下笔便是锦绣文章,这一点柳贺大抵已经做到了。

  他苦读苦思苦学不正是为了会试中这一科吗?

  写文章时,柳贺思路极为畅快,此前所学皆落于他笔下,尽管仍有风透着帘子吹进来,他的思路却半点没被打扰。

  这就是刻苦读书的好处了。

  ……

  柳贺正在奋笔疾书时,他整个人注意力极为集中,因而未曾听到帘外一阵响动。

  监察御史向两位主考张居正、吕调阳分别见礼,张居正此时不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吕调阳正是他的直系下属,年岁却要比他苍老许多。

  张居正对监试官询问一二,便在考场中巡了起来。

  作为会试主考,他的权限与乡试主考完全不同,会试帘内官以主考为尊,帘外官则以知贡举官为尊,后者总理会试事宜,在会试录中的位次甚至在考试官之前,然而隆庆五年这科会试的知贡举官为礼部尚书潘晟和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王希烈,潘晟与张居正关系甚佳,在官途中受过他不少提携,王希烈和张居正不太对盘,但眼下官位却远逊于他,因而张居正可谓统御这一科会试,拥有选取考生的决定权。

  此时李春芳为内阁首辅,然而李春芳行事多受高拱及张居正掣肘,已请辞好几回了,朝中人人皆知李春芳要走,但明代阁臣请辞通常要一辞再辞再再辞,如此才体现出位尊与君恩,李春芳再请辞几回大概就能跑路了。

  李春芳性格谨慎平和,偏偏高拱与张居正都是强势的性子,首辅之位本就不易做,高拱与张居正此时又短暂联手要将他请下台。

  李春芳未必甘心下台,但历数嘉靖至隆庆间的内阁首辅,他属于少有的得以善终的一位了。

  张居正将“地”字号房的考生卷看过后又放下,他官威一向很足,又是众阁臣中最年轻的一位,李春芳、高拱及赵贞吉都要比他大上十多岁,他仕途堪称顺畅,前半程得徐阶看重,又是裕王潜邸之人,隆庆帝一登位他便官至吏部左侍郎及东阁大学士。

  考生们未必认得他的样貌,但见他被众官员簇拥而来,自然知晓他的身份。

  被他看过考卷之后,众考生心中都有些忐忑。

  张居正踏步上前,又看了

  几份考生试卷,面上并无多余的情绪波动,过了一会儿,他便走到柳贺的座位前,见柳贺两道题都已在稿纸上答完,便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考卷他仍未说话,但与他同入考场的吕调阳眉毛却是一动。

  官场上谁不是人精?吕调阳眼下已经是张居正的铁杆之一,对这位顶头上司的一举一动可谓知之甚详,张居正在看这份考卷时时间更久一些,卷子也是轻轻拿起轻轻放下,不似前几张考卷,他只看完一半便将卷子还给考生。

  柳贺此刻正在琢磨四书的第三道题,见考官站到自己面前,他也只是轻轻拱手示意,倒是吕调阳笑着示意他继续答题。

  待张居正放下考卷,便有官员上前在柳贺考卷上做了标记,表示考官中途看过他的考卷。

  众官员走后,柳贺才蓦然反应过来,看自己考卷的人恐怕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太岳,然而知道张居正又如何?对方总不会当堂给他录了再拍肩告诉他“小子,我很看好你”,柳贺就算再中二,也不可能发这样的癫。

  之后柳贺便认真作答剩下的五道题。

  会试的考题论难度、论复杂程度未必比县试、府试这两级考试强,但所谓大道至简重剑无锋,题出得看似简单,其中才有无数的坑等着考生去踩,一不注意便会落入试题的陷阱之中。

  柳贺答题答得越来越冷,腹中也是饥饿难耐,他两腿蜷在这狭窄的号舍之中,感觉多坐一会儿都能立刻患上关节炎老寒腿。

  拨了一会儿炭炉,又将馒头热了热,与咸鸭蛋一同嚼进肚子里,柳贺才觉得稍稍活过来一些。

  眼下天色尚早,柳贺却已经有些困了,大概是早晨睡眠不太充足的缘故。

  放眼整个考场,柳贺已经是极年轻的一位考生,有些年岁大的考生考着考着便趴到了号板上,一旁的兵丁连忙将他叫醒。

  以柳贺的年纪尚觉得吃不消,更遑论那些年纪比他大上两轮的考生,此刻号房中依然是很安静的,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翻卷之声,但即便如此,此刻考场中的气氛也与刚刚开考时截然不同。

  柳贺去了一趟茅房,之后便卷起被褥睡了一觉,尽管有帘子挡着,这般睡依旧不是很暖,好在他被褥塞得厚,加上身体强健,这一睡倒也立刻睡着了。

  他听镇江府的其他举子介绍,说一场会试考完,瘦个五六斤的士子也是有的。

  柳贺自成婚后杂事便少了许多,便经常练一练身体,又常在府城街头走动,身体倒是比前几年更康健一些,为了抵御会试的严寒,他带了许多干粮,强迫自己吃得饱一些,这会儿腹中干粮正在消化,躺下来倒是渐渐觉得暖了。

  所以说会试最好还是只考一次,不说来京途中的各项开支及对身体心理的损耗,就算在这号舍中睡一晚上也足够回味的了。

  ……

  睡醒之后,柳贺继续看接下来的考题,据他猜测,四书题应当是张居正亲自出的,五经题怕是由同考官们命题、再由主考筛选而出的,写四书题时柳贺颇为谨慎,引经据典将文章一一写透,到了五经题时,他的拘束便更少了一些,文章可谓将他读书十年的功底完完整整地展现了出来。

  他读书时间或许不如旁人久,但论起钻研劲,柳贺自认不逊色于任何人。

  无论寒冬酷暑,他读书时都毫不动摇,平生所学正是为了会试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