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玧
就在妇人们风风火火学手艺的功夫,年关渐渐靠近。
外头早半年就没有了集市,压根无法赶集采买物件。
王宝兴原本还想带领族人们去上回采买猪肉的明水村再买些回来,结果人家说几个月前被他们采买去的已经是最后一批,眼下再没有剩余啦。
王宝兴只好无功而返。
他用大力气把手里的拐杖戳到地上,竟戳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土坑来。
“这世道简直不让人活命!”
王宝兴心里早就憋了口气,站在距离他几米外的木槿清楚王宝兴不过在借过年的由头发脾气而已。
毕竟过年都如此荒凉萧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不好的地方。
东小庄的村民亦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大伙原是本分种地的庄户人,不饿死就成,脑子里装的事情有限。
持续两三年的灾荒以及后头逃命的日子却教会了他们如何未雨绸缪,明州城周遭的日子越发难过,许多人家靠着往年的积蓄才勉强存活,后头如何还不晓得哩。
东小庄没有菜和肉,人们就擀面条下了吃,面条有长寿的意思,他们希望全家人平平安安熬过人吃人的灾年。
而织女镇,则全然没有过年的意思。
乡民们手中的粮食还是从乔掌柜手里强买回来的,饶是如此照样不够吃用,大人孩子皆勒紧裤腰带,不被饿死已经足够欢喜,哪敢继续要求旁的呢。
乡民们经常抓上把粮食熬糊糊吃,里头有粮食有水,格外管饱。
即便只是水饱,过几个时辰又开始饿的要命,大伙依然乐此不疲采用这个法子。
陈寡妇感叹说:“没办法呐,转过年来还不晓得是啥年成,再大吃大喝就要被饿死啦!”
她没了丈夫,自己独自带麒麟过活吃过不少亏,陈寡妇却从不怨天尤人,她对自己当下的情形是极满意的。
当初她不光从乔掌柜处得来银子和粮食作为补偿,后头更在乡民族人们去乔掌柜家低价买粮食时掺和了把,家中有上千斤的存粮,再没有什么值得惧怕。
就连平日瞧她不起的几户人家,人口比陈寡妇家多好几口子,手中的粮食却比陈寡妇更少,现在别说讥笑,他们饿到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到此处,陈寡妇咬牙切齿地对木槿道:“自打孩子他爹没了,麒麟几个叔伯不帮衬我们便算了,还趁机将我家两亩地给占去,如今粮食不够吃才想起我家来,竟厚着脸皮管我要粮食!”
“你给他啦?”
“当然没给他,我拿笤帚把他们轰出去了。”
说到此处,陈寡妇才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她从前无依无靠,即使受到族人欺凌也不过在背地里抹眼泪,如今东小庄的人迁过来,陈寡妇又教给东小庄的妇人手艺活,她们不光不欺侮她,反而对她格外敬重,陈寡妇仿佛有了主心骨,说话做事也变得硬性起来。
当麒麟叔伯前来讨要粮食时,陈寡妇话都不许他们说几句,直接拿笤帚将人给赶了出去。
那时,她仿佛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慰。
陈寡妇边拾掇旁边的织布机边发牢骚:“被那伙子人欺压好几年,我今日才知道他们就是个纸糊的老虎,禁不得吓。”
经过这些时日的大起大落,陈寡妇总算看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里正从前总对族人们说大伙打断胳膊连着筋,遇事理应互相帮扶,陈寡妇心眼实在把话听进心里去,她觉得族人们欺负自己丧夫不时占小便宜不打紧,遇见大事总该帮扶她一把。
等出了乔掌柜的事,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压根没没有想的那般重要。
里正不惩治乔掌柜便罢了,紧要关头竟还想将她交出去,陈寡妇顿时寒了心。
回过味来的她清楚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织女镇的族人靠不住,她先同木槿把眼下的事办起来要紧。
木槿性子厚道,从不会亏待身边人,如果真的把事情办起来赚了银钱,自己总归能得些好处。
有了银钱就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族人们怎么都要高看她几眼。
等麒麟长大娶媳妇真正将这个家立起来,陈寡妇就算死也安心了。
——
当然,越迫近年关,周遭出现的乱象越多。
刚进腊月,木槿就停了在自家开设的纺织教学。
原因无他,外头天气太过寒冷,把刚烧开的热水泼出去登时就会结成小冰晶。
屋子里只有一个炉灶,平时把炕烧暖和之后木槿和孩子窝在里屋倒不会着凉,外屋却并非如此。
外屋打通之后有四间房,即使烧着炉灶,照样不可能把屋里烧的太热,平时都在零度上下,比外头略微暖和点罢了。
木槿无奈之下只好给大伙烧热水,有讲究人会拿汤婆子暖身体,没有汤婆子就捧着装满热水的陶碗让自己暖和点。
等到腊月来临,天气越来越冷,坐在外屋时间久了双腿都会冻麻,木槿便果断叫停这项活动。
好几个妇人不想离开。
她们顶着丈夫和婆婆的冷眼整日呆在木槿家,挨了无数奚落。
妇人被骂急忍不住还嘴:“当初你也愿意俺学门手艺补贴家里,才几个月就变卦了。”
当时听说自家婆娘要跟木槿学手艺不假,男人以为婆娘每日顶多过去一两个时辰,谁成想她会每天窝在人家家中,只到了饭点才会家来,男人心里憋了好大一肚子气。
“你瞅瞅哪家妇人跟你一样整日不着家,连饭食都不做的,你再嘟囔俺就把你休掉!”
他的观念根深蒂固,觉得女人就该在家中围着灶台转,即便眼前是农闲季节他无事可干,照样等着婆娘从木槿家回来做饭,婆娘不家来做饭的话,他宁可让自己和儿女饿着也不会靠近灶台。
一两日还好,时间久了,男人难免有怨言,夫妇二人因此闹了好几回口角。
得亏他婆娘性子倔,否则早就放弃了。
他婆娘寻思赶紧把手艺学会要紧,最好明天就开始养蚕缫丝赚银子,如此才能扬眉吐气。
奈何天气太冷,还要耽搁好几个月时间,光想想就难受。
这不,疙瘩媳妇回家就挨了打骂。
疙瘩应当憋了好久,冲他婆娘说了好些有的没的。
疙瘩媳妇虽然在逃荒路上反抗过丈夫和婆婆的不公、再不复昔日的逆来顺受,不过家中银钱攥在婆婆手中,她轻易挨不到,疙瘩又生起休妻的念头,她少不得做小伏低。
整个冬天,疙瘩媳妇在木槿家学完东西就赶紧家去做饭洗衣,生怕丈夫将她赶出家门。
厌倦一个人的时候,即使对方是仙女也能被挑出无数毛病来,疙瘩本就瞧家里的黄脸婆不顺眼,她整日不着家更让疙瘩产生怨念。
今天疙瘩媳妇家来,不出意外迎来丈夫的白眼。
不晓得她哪句话说错了,疙瘩竟直接拳脚相加。
疙瘩媳妇吃的本就极少,身上没有几两肉,根本没办法反抗疙瘩,很快便被打到鼻青脸肿。
说实话,成亲数十年她也被打过好几回,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严重的时候,疙瘩媳妇蜷缩在地上慌了神。
她总觉得疙瘩这回铁了心将自己这个累赘丢弃、然后欢天喜地迎娶大闺女,最后只能扯开嗓门大喊求救。
车队里上百号人都是同甘共苦过的,距离近的几户人家听声音不对劲赶紧过来拉架。
幸好有人赶回来,否则真不晓得该如何收场。
疙瘩媳妇倒在地上扯开嗓子哭。
她被打的鼻青脸肿,纵使没有伤到要害处,照样遭了不小的罪,那副模样着实可怜。
疙瘩也有话要说,他指着瘫坐在地上哭闹的婆娘破口大骂,最后连不守妇道都骂出来了。
疙瘩仿佛提前打好了腹稿,说话时格外有逻辑:“她嫁来俺家数十年,俺家再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她呢,明知道老娘把俺拉扯大不容易,却照旧不敬老娘,如今更是整日不着家,俺留她做甚!”
他私底下好几次放话说要把婆娘给休掉,今日头一回把话拿到明面上说。
疙瘩媳妇伏低做小半年多,眼看他要将自己逐出家门,径直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疙瘩又拽又挠:“你这个黑心肝的,不就欺负俺娘家人不在,自己不晓得看上了哪个贱蹄子对俺非打即骂就盼着将俺打死好给她腾位子才对!”
见她当着许多人的面戳穿自己的小心思,疙瘩立马变了脸色:“你胡吣什么,若非你整日胡思乱想不肯安生,俺怎会容不下你。”
接下来仿佛成了疙瘩媳妇的独角戏,她又哭又闹甚至在院子里滚了几圈,而疙瘩却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仿佛因为婆娘蛮不讲理而深感无奈。
在外头人看来,不讲理的好像真是疙瘩媳妇,疙瘩迫不得已才要休弃她。
“疙瘩家的,你先别跟你当家的闹了,莫要让旁人看笑话。”
有跟疙瘩家亲近的人劝道。
王宝根与疙瘩亲缘最近,他夫妻俩却没跟着斥责侄媳妇,反而将疙瘩拉到屋里说话。
王宝根质问:“你真跟织女镇的人勾搭上了?”
嫂子和侄儿向来不叫人省心,看侄媳妇毫不犹豫把话给说出来,王宝根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疙瘩最怕王宝根这个叔父,他有种自己被看穿的感觉。
疙瘩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看他的作态,王宝根就明白确有其事,他皱着眉头问:“是哪家闺女?你私底下勾搭的?”
疙瘩被逼急了,唯有老实交代:“是织女镇上的,俺跟她爹娘透了口风,她爹娘愿意把人嫁过来。”
那闺女叫苇叶,不光有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脸色白里透红,在乡下汉子看来漂亮极了。
虽然苇叶的白与周氏完全不能比,却比周遭大姑娘小媳妇好看许多。
疙瘩不同寻常的目光当然被苇叶爹娘给注意到了。
此事放到旁人身上,看见自家等到过年才满十五的闺女被个快三十有四五个孩子的汉子看上,他必会怒气冲天恨不得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给打死,苇叶家不同,她家养活了七八个孩子,爹娘早就看出东小庄家家有粮食有银子,如果把闺女嫁过去还能回过头来帮衬娘家。
他们没有拒绝疙瘩的意思。
时间久了,疙瘩便摸清楚对面的心思。
不晓得他同苇叶爹娘说了什么,那边只说自家闺女不可能给人做小,让疙瘩看着办。
疙瘩仿佛得到承诺,费尽心思想要将家中的黄脸婆休弃,今日便是抱着将事情闹大的心思来的。
王宝根气得从后头踹了疙瘩两脚:“好啊你,手里头有点东西就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啦,你爹竟生出你这个忘本的东西!”
王宝根自来通透,他一下子就明白疙瘩手中有闲钱生出撩拨小姑娘的心思了。
疙瘩也不打盆水照照,他一个快三十有婆娘孩子的人,人家凭啥愿意跟他,还不是看上他手里的银钱粮食!
王宝根怕他闹出不好听的,追问:“你同外头那个常来往?”
疙瘩赶紧摇头:“俺都是跟她爹娘说的。”
他当真没说谎。
刚开始的时候,苇叶只管顾忌男女大防不敢靠近他,待他同苇叶爹娘商量好聘金之后,苇叶见到自己仿佛见了鬼的模样。
对方一味躲着疙瘩,就算疙瘩有意亲近也没法子。
王宝根义正言辞地同他说:“你爹没了,我这个当叔的免不了多管你。你且听我两句劝,侄媳妇跟你吃了十来年苦头,上万里逃荒路都走过来了,咱不能忘本,否则往后还有哪家人愿意同你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