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皇帝的嫔妃数不太多,起码一眼能看出少了谁。皇长子生母刘宝林此刻并不在这儿。
王皇后答道:“刘宝林病了,这不,怕给孩子过了病气,便把皇长子托给我看两日。”
皇后见皇帝目光打量长子,就记起家中嘱咐,要替皇长子多说好话,想了想道:“陛下,皇长子是个听话的孩子。”
皇帝轻笑:“是啊。”
他不肯将皇长子交给皇后,看来……也由不得他了。
朝上刚提出立太子事,刘氏便病了,皇长子‘不得不’到皇后身边养几日。
皇帝转头看了一眼小山,小山悄悄退了出去。
待再回来上前倒酒的时候,小山就悄声回禀道:“是刘宝林自己报了病。”
皇帝端起酒盏:那就是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忙不迭病了。
他抬头仰望中秋月圆。
明月孤悬。
皇后见他望月,便又道:“陛下,既是赏月,不如让忠儿做首诗陛下瞧瞧。”
皇帝转头,月色下笑意温和如水:“好。”又转向淑妃:“素节今日怎么也没来?”
淑妃低头答道:“回陛下,那孩子有些咳嗽,妾便未敢带他过来。”带来做甚,抢未来太子的风头吗?
她自己跟皇后别一别就算了,可不能让儿子跟未来太子别上。
皇帝举杯,再次将酒一饮而尽。
既如此,便不再拖下去了。
明日,见一见舅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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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自中书省出,穿过朱明门、两仪门,径自行向立政殿。
路上凡见到他的官员与内侍,皆是毕恭毕敬与之见礼。
倒是长孙无忌心中有事,便也没怎么理会——
这一路他都在琢磨,到了立政殿怎么劝皇帝。
他与皇帝是舅甥,多年相处下来,如何看不出皇帝不太喜欢,亦不想立皇长子忠?
原先皇帝是更喜欢皇次子素节,如今更好了,直接给新宠武昭仪所出之子起名李弘,扰的朝臣浮想联翩的。
长孙无忌忍不住叹口气:或许父子血脉相承便是如此吧。
先帝文治武功何等英明神武,一生若说有什么糊涂事,便在子嗣上。立了嫡长子为太子又偏宠魏王,兄弟二人闹得生死仇敌一般,险些因父子情误储位大事。
当今性仁厚温和,朝事上也算是一点就通,从几年前监国起就做的不错——倒是做了皇帝后,因年轻总有些任性。在长孙无忌看来,若是小事也罢了,偏生当今又与先帝一般,在子嗣事上有些迷糊起来。
贞观一朝储位乱象可不能再重演。
无嫡立长,早早立了皇长子为太子,入东宫由群臣教导,早得人望,好绝了将来宠妃之子夺位。
长孙无忌这一路,都在整理‘皇长子做太子的必要性’回答。
因他还记得永徽元年与皇帝的谈话,那时皇帝问他为什么帮着皇后要皇长子。
又曾与他说起,既然没有嫡子,那便等皇子们都长大后看看性情再说。
当时自己点了头,如今既然改了主意,皇帝只怕要不悦再问。
*
然而有些出乎长孙无忌的意料,这回皇帝并没有任性,也并没有问他请立太子的缘故,而是在专注翻看一套书。
案上累累摆着三十卷《律法疏议》。
这套书,长孙无忌很熟悉,正是他负责编纂的。
早在贞观年间,他便领诸臣,前后花费十余年,编成《贞观律》。
先帝颁行于天下。
皇上登基后,又因律法条文简略,各地官员甚至三司对同一条律条的解释和判罚都不同,就令长孙无忌再带人修《疏议》,即为每一条律文做出疏注,以释疑义。
皇帝正拿了其中一本在看,见长孙无忌进门,依旧手不释卷道:“舅舅有此编纂《贞观律》与《疏议》之功,已必青史留名。”
为国定千载律法,也是长孙无忌生平一得意事,听皇帝此言,不免开怀道:“亦是陛下仁厚慎刑,见各地判罚屡有差异,不忍人因律法不明遭刑,这才有此《疏议》。”
皇帝放下手里的书:“朕欲明年新岁后,颁行《永徽疏议》于天下,此后,凡断案叛罚,必引疏议行之。”
长孙无忌欣慰:“陛下英明。”
*
说过《疏议》事后,李治望着眼前的长孙无忌:“十年前就是舅舅教朕悉知律法条文——朕的经史子集是不同的先生教的,唯有律法,几乎都是舅舅教的。”
长孙无忌思及旧事,也带了几分怀念之意:“陛下从小就聪慧懂事。先帝道陛下应多学律法,陛下便也不嫌枯燥,常来与臣论律。”
李治低头看着白纸黑字,条条分明的律法条文。
舅舅就是这世上最通晓国律之人,然而褚遂良违诏犯法,也依旧为舅舅所庇护轻纵。
可见,人说什么、懂得什么并不重要,最终要看人做什么。
于是,在长孙无忌才开口道:“陛下,皇长子忠……”
李治就笑着摇头打断道:“舅舅不必说了。”他目光从书上转到长孙无忌的面容上,认真问道:“舅舅是选定了,觉得忠儿更适合做太子?”
长孙无忌颔首:“无嫡立长,皇长子当为太子,早入东宫以安国本。”
李治沉默半晌方轻声道:“好,明日朝堂,朕便下旨。”
*
是夜,小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殿外团团转。
自打今晨皇帝见过长孙太尉后,就一直在偏殿没出来过,最要紧的是也不吃也不喝。
他斗胆进去过一回,问皇帝要不要传膳,被皇帝赏赐了一个砸到脚边的杯子。
小山哪里敢再提着头进去。
只是皇帝已然这样坐到了二更天,这,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来换班的宦官鱼和,远远就见小山在外面转圈,问明情形后转身就走。
小山连忙叫住他:“你去哪儿!”
鱼和道:“请武昭仪。”
小山吃惊:“武昭仪还未出月中……”
“武昭仪能不能来是一回事,今日你不去请又是另一回事。”
说完就迅速走掉了,反应过来的小山悔的肠子都青了,哎哟,我这一天在外头瞎转悠什么呢!
*
立政殿偏殿门开。
“媚娘?”李治见着披风兜帽而来的媚娘,立时起身:“你怎么能下床!”
媚娘声音很温和,似乎融入了未点灯烛的昏暗夜色中:“无妨,陛下无需担心。我问过薛大夫了,月中也无需一直躺着不动。”
她不只没有一直躺着,因她素喜洁净,问过薛大夫后,还把屋里烧热了沐浴过一回——
若不如此,她便觉得坐月子像是坐牢,又不干净又不能动。
李治边走过来边伸出手,媚娘则正好将手搭在他掌心:“陛下。”
昏暗殿中,她听见皇帝的声音重涩:“媚娘,朕明日要立忠儿为太子了。”
媚娘的手从搭在皇上掌心,变成了握住——才过了中秋,外头并不冷,但皇帝的手很冷。
“舅舅做了决定,朕亦然。”
媚娘轻叹:“我知陛下心苦。”
从前废太子事上,媚娘就曾感叹过,陛下对自己肯放在心上的人,还是很重情分的。
长孙无忌……
媚娘曾听不只一个宫人提起过,先帝驾崩的那一夜,陛下就伏在舅父肩上,两人对哭了良久。
且先帝崩于翠微宫秘不发丧,陛下自翠微宫归京护卫之事,都是长孙无忌安排的。
哪怕这一路行来,有过些性情不和,但皇帝是真的依靠过信赖过这个舅舅。
哪怕在昏暗中,媚娘也能看出皇帝的神情,虽是下定决心却实是消沉。
若是长孙无忌不曾插手储位事,不曾与柳奭等人来往,或许皇帝还能继续与舅舅磨下去,就像许多年轻新君与威重老臣一般,虽有分歧,但各自让步,磨合到一种两人都能接受的程度。
可现在,不能了。
“媚娘,你……”
皇帝还没有问完,媚娘罕见打断了他:“我早说过,会一直陪着陛下。”
“宫里这许多人,朕身边却只有你。”皇帝转头望着她:“可媚娘,这一回很难。”
“你,甚至是咱们弘儿,
都要陷入其中。”成为朝堂博弈的一部分。
他才说完,便见媚娘毫无畏惧之色,似此事天经地义般道:“陛下已在其中,那我自然要陪陛下一起,难道还要躲在后面,甚至使陛下再费心周全于我吗?”
李治心中波澜稍定,伸手握住她的手:“好。媚娘,陪朕一起吧。”
陪朕一起走入这风雨之中。
*
媚娘将九枝灯一一点亮,自然也看清了案上累累的三十卷《疏议》,正是太尉领三司朝臣编纂而成。
媚娘知皇帝不想再看了,于是将这些书一卷卷收回匣中去。
太尉。
媚娘将最后一卷书放好:某种程度上,长孙太尉成全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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