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陛下要如何做呢?”
灯烛尽数点亮后,立政殿再次亮如白昼。
皇帝从暗格中拿出一封密信:“太子事先如此也罢了,媚娘先看看这个。”
媚娘看过后不由凛然,极郑重道:“陛下,若此事为真,确是要比太尉与立太子事更要紧些!”
密信是英国公李勣所上。
其上奏明一极要紧事——驸马都尉薛万彻对皇帝语出怨怼,更与荆王李元景等人相从过密,疑有谋反之心,请皇帝细查之防备之。
媚娘见此便与皇帝想到一处去了:若有宗亲要谋反,那比长孙无忌事更要命更要防范!
毕竟长孙无忌是要维护皇帝,起码是皇帝这一脉,他才能继续做‘元舅太尉’,能够立于朝堂之上。若是换了其余李姓宗亲为帝,皇帝要是第一个没有性命的,那长孙无忌绝对能混个第二名,都没人能跟他抢这个位置。
在应对宗亲谋反上,长孙无忌绝对会站在皇帝这边。
不过凡有涉及谋反事,一旦彻查必牵连甚广……
媚娘忽想起一事:“陛下可信得过英国公?英国公与薛驸马似从前就有旧仇。”
皇帝点头:“一来,朕深信英国公,二来,薛万彻此人,与他没仇的人少。”
薛万彻,不但是驸马都尉,亦是功臣将领,先帝曾说过‘当今名将,唯李勣、江夏王道宗、万彻而已。勣、道宗虽不能大胜,亦未尝大败;至万彻,非大胜即大败矣。’[
1]
当然,先帝说这话时,已是贞观末年,便没有将他自己和李靖算进去。
能得先帝这样一句评价,也足见薛万彻实有战才与战功。
然而薛万彻实在骄横不会做人,无论跟哪位将领搭伙出征,必然与对方闹翻并被对方拼命弹劾。
甚至以英国公李勣这种老成持重,颇为谨慎的人,与薛万彻一同征过高句丽后,都被薛万彻搞得直接向先帝道:“薛万彻仗气凌人也罢,但其发言僭越怨望,罪不容诛!”
李勣一提此事,军中附议人实多,可见薛万彻人缘多差。
先帝也就将其除官,只留驸马都尉一职闲置京中。
“朕向来重英国公,薛万彻怨怼于朕,朕也素知——他也未怎么遮掩,自朕登基来,多以足疾难行为由,大朝会都屡屡不至。”
自登基来,朝臣、宗亲的一幕幕皆在皇帝眼前转过。
李治冷笑道:“宗亲与大将勾结欲谋反,太尉把持朝堂一言九鼎——可见,朕在他们眼里,大概除了‘仁厚温和’一无是处。”
媚娘再次握住皇帝的手:“陛下还记得咱们的小五十九吗?”
自从媚娘进宫后,当年他们在九成宫一起看的猞猁,待遇飞升,直接成为宫中兽苑的头号保护动物,恨不得吃块肉都十八人围着它转,如今都变成了一只胖猞猁,还是媚娘特与兽苑提过,才开始控制饮食。
李治点头:“自然记得。”
媚娘道:“陛下还记得它捕猎前的样子吗?”
李治点头,与媚娘虽是异口,然同时说出了一句话:“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2]
媚娘在灯下笑曰:“既如此,接下来的日子,我陪陛下放松一二吧。”
*
自立太子国本安定后,朝臣们渐觉,皇帝似乎有些懒于政事了。
原本皇帝在朝上会细问细查之事,如今也都直接点头,全然交付宰辅——甚至有种当年守孝不理政事的意味。
以至于如今政令皆出自三省。
说是出自三省,其实出自一人——
中书省负责拟成诏书(长孙无忌与柳奭为中书令亲拟)——门下省审查封驳诏书(于志宁来审自然不会驳回)——尚书省去执行(褚遂良不折不扣去按长孙太尉的意思执行)。
原本三省该互相牵制,如今却直接闭环了,还有别人什么事?
其余朝臣也罢,怎么都是当差。
然李氏宗亲怨声载道颇为不忿。
皇帝登基这三年来,一直厚待宗亲。
先帝周年时,皇帝还给所有叔王姑母兄弟姊妹都加了食邑。凡有年节更有嘉赏,宗亲若有不法事,皇帝能从轻处置也都从轻而决。
可如今,皇帝忽然撒手不管了。
宗亲们就觉得,简直要被长孙太尉欺负死了!
尤其是之前与长孙太尉关系不佳的李道宗等人,觉得现在于朝上说话,就像是空气一样。
从位高权重,变成说话无人理会,实在是难受。
宗亲多有上书,甚至直接去面圣者陈情者。
然而全都石沉大海,皇帝甚至跑出宫玩去了——
先帝在时,皇帝为追思生母文德皇后,起大慈恩寺,并请玄奘法师主持寺务。
今岁春时,玄奘法师曾上书请建一高塔,用于存放他从西域带回来的贝叶经文并舍利子等物。
皇帝允准。
此时正好塔成,皇帝便出宫去大慈恩寺为先帝与文德皇后祈福,并为此塔赐名‘雁塔’。
且不止去一次,而是常出宫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
朝臣们愕然:陛下怎么直接蹦到先帝晚年状态去了!
还是长孙太尉劝过,皇帝虽有孝心屡往大慈恩寺祈福,但佛法易移性情,还当适可而止,皇帝出宫次数才少了些——
等皇帝减少出宫次数时,已至永徽三年十一月。
皇帝当朝下旨,诏各宗亲(濮王李泰因病除外)皆入京同过新岁,以便来年正月大祭昭陵。
腊月,各州宗亲渐至长安。
谁料,还未到新岁,朝上便有石破天惊一大事——驸马房遗爱首告其妻高阳公主谋反,欲与人同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与之同谋者多为宗亲,诸如驸马都尉薛万彻,平阳昭公主之子兼驸马柴令武等人。
皇帝闻言惊痛伤怀:“朕之血亲怎会如此!”太尉于旁冷曰:“宗亲中多有不臣之人,陛下务必细察重审之!”
帝实伤感不忍闻,此事一任太尉。
长孙太尉雷厉风行,房遗爱所告者,皆没入大理寺亲审。
冬日京中,一片肃杀。
*
五日后的大朝会。
姜沃只觉得脑子乱的嗡嗡的。
今日朝上——
长孙无忌历数谋反人士,从罪证确凿的李元景薛万彻,一直牵连到只是与高阳公主等人有往来的吴王李恪与江夏王李道宗。
后两者哪里肯认,只在皇帝跟前喊冤:都是宗亲,哪里能没有过来往!分明是长孙无忌把持朝纲,蓄意连坐构陷李氏宗亲!
见长孙无忌被围攻,褚遂良自要站出来,道心有不轨把持朝纲的分明是李道宗,他曾掌兵权在军中颇有声望,却还要举荐门下省侍中宇文节,妄图涉三省事。
骤然被点到名的宇文节,刚站出来自辩了两句与江夏王无过密往来,就被人的叩首声打断。
转头一看,居然是刘洎之子刘弘业出来叩首喊冤道:当年其父刘洎为褚遂良所诬陷,如今他已有证人,请皇帝为其父洗清冤屈!
此语一出牵连先帝一朝旧事,朝上争辩声更多——还有与韦思谦交好的御史趁机拍砖想捞好友回京,就煽风点火道:“若褚相曾冤从前刘相,未必不冤旁人!还请皇上再查韦思谦被贬之事。”
而当年同随先帝亲征高句丽的李道宗,忽然想起一事,再次剑指长孙无忌:“当日褚遂良诬告刘洎,长孙太尉为其作保!不知又是何心!”
长孙无忌大怒:“事涉谋逆者安敢言此?!”
……
看朝上热锅鼎沸之势,姜沃手持笏板立在当地,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啊,整个晋西北乱成一锅粥啦![3]
第90章 可信之人
朝堂喧乱。
这若是在刑部大堂上,原告、被告、状师吵成这样,上面必要拍惊堂木,使之肃静了。
然而此时朝中,唯一能拍‘惊堂木’的皇帝,正一言不发坐在上头。
问就是满脸伤痛道:‘竟有血亲谋逆,莫不是朕谬膺大位,仁德不备?’。
皇帝说出这样重的话,可见是伤心至极,朝臣们还得百忙之中搁置争议一齐跪拜劝慰:陛下仁德宽厚,乃先帝选定的太子,顺承大位继承大统,何来谬膺。
见皇帝一时沉浸在亲人谋反的伤痛中无法自拔,更无决断,宗亲朝臣们安慰过后,就先把皇帝放到一边去,各自据理力争去了。
*
姜沃觉得自己像一只猹,坐在漫无边际的瓜田里,一时竟有些不知道先吃哪个瓜。
虽然瓜多,她还是认认真真开啃,并且在腹内整理瓜谱。
毕竟下朝后还要去跟媚娘复盘——
且说此次谋反大案,虽说是驸马房遗爱首告,但最初的起因,却是高阳公主想要替驸马房遗爱谋夺房家爵位。
房玄龄房相过世,其梁国公爵位,自然是长子房遗直继承。
而高阳公主虽然与其驸马房遗爱的夫妻情分不太好,但在高阳公主眼里,既是夫妻,便是荣誉与共利益相关。
她便要出手给房遗爱弄来这个爵位。
想的法子也简单粗暴:直接上告房遗直非礼公主,不配承爵。
就是从这儿起,京中不少目光集中到梁国公府,包括长孙无忌的。
大约是做贼心虚,房遗爱忽然就爵位也不要了,与荆王谋反事业也不敢继续搞了,反而跳出来告发高阳公主等人谋反。
还抖搂的格外干净,卖队友卖的彻底,想把自己摘出来。
姜沃听到薛万彻等人要拥立荆王李元景的理由时,觉得格外熟悉——
“荆王李元景自道:曾梦见手捧日月,有当为天子兆!”
姜沃:?梦到手捧日月?这怎么还抄袭别人的人设?
除此大事外,长孙太尉还随身带了一封厚厚的奏疏,将他审问出的荆王李元景等人不法事一一道来,其中也不乏其余宗亲的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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