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以至于许多李氏宗亲,原本是不敢硬碰太尉锋芒,只敢在一边围观不敢出声的,结果忽然塌房塌到自己家,只好惊慌失措加入战局,只道冤枉。
宗亲一说冤枉,三司又不能忍了——若是冤枉宗亲,我们又是什么罪名?
只好也站出来陈情。
再有柳奭、崔敦礼等世家人,站在长孙太尉这边摇旗呐喊,架桥拨火——朝上诸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裹挟),很快就分成了朝臣和宗亲两大势力,彼此攻讦起来。
越发乱了!
姜沃在纷乱的朝堂,默默吃瓜。
还有闲心在腹内盘点了下这个造反队伍:错认了驸马为人有点虎的公主;做了‘吉梦’便觉得自己也能做皇帝的荆王李元景;胆小怕事(也称得上忘恩负义)关键时刻就反水背刺队友的房遗爱,常发怨望之语至人尽皆知的薛万彻……
就,真是质量堪忧。
上一个队伍比这还差,就敢造反的,还是齐王李祐。
荆王李元景几人勾连证据确凿,结局应是没什么悬念了。
姜沃看着吵成一片的朝堂:如今的变数,只在被长孙太尉扩大打击面,拉下水的吴王李恪,江夏王李道宗,宇文节等人。
若是真如同历史上这桩‘房遗爱谋反案’,长孙太尉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那长孙太尉在朝堂就可称得上是孤独求败了。
*
腹稿整理完毕,姜沃又不免遗憾,朝后她再详细地转述给媚娘,也不如……能跟媚娘同步观看来的好。
若是此时媚娘就坐在朝上,两人应该会彼此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吧。
希望这一天,来的更快一点。
姜沃这样想着,目光不由往御座上一看,结果好巧不巧,皇帝的目光正好扫过来,看到她略带期待的眼神。
姜沃忽然有种薅公司羊毛被老板看见的微微心虚感。
正要低头,忽然听皇帝点名道:“太史令——”
方才朝堂一片鼎沸,皇帝却只是伤感不肯就此事置一词,此时终于出声,激烈辩论中的群臣不由同时一静,然后一齐向着皇帝点名的姜沃看过来。
姜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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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治刚开始没打算点姜沃的名,只是在遍观朝臣。
皇帝高居御台之上龙椅,看着下头正在争吵的诸朝臣之形——见慷慨陈词者有、痛声喊冤者有,激昂似为君者有、怒发冲冠者有、明嘲暗讽者有,趁乱生事者有……
说来群臣日日皆山呼万岁,道忠心为国为君,说的大约连自己都信了。
比如舅舅。
方才李治冷眼旁观,见长孙无忌将有名望,有势力的李氏宗亲一一拖下水,显然想借此谋反案一勺烩了。心中便想着:舅舅此时大约是觉得,自己实乃忠公体国,奋力替皇帝铲除有威胁的宗亲,是护卫朝纲第一人吧。
人,总是容易看不清自己。
若说对长孙无忌,李治还有些心情复杂,但对宗亲上,李治就只觉得心冷:这三年来,他厚待宗亲,原想以宗亲压制外戚。
结果宗亲见到他的艰难,见到朝堂被‘元舅’把持的情形,想要帮助他的没有,觉得他不行,想要造反取代他的倒是有不少!
他对宗亲的厚待,换来的是许多人认定他仁懦不配皇位。
正是从这桩谋反案,李治才真的看清,朝堂之大,他能信赖的人寥寥无几。
若都想抢。
那就一起下场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皇帝起先看太尉党和宗亲之间的彼此攻讦,还看的挺专注。
只是看了一刻钟后便意兴阑珊起来,准备看看那寥寥无几,一直陪在他左右值得他信赖的人。
目光转开,先看到的,就是坐的靠前位置的英国公李勣。
比起当年回京时,如今李勣面上也愈见风霜,鬓边也有了不少白发。
此时朝堂纷扰,他也只沉默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直到感受到皇帝目光,李勣才抬头,还微不可见对皇帝点点头,神色坚毅,像是一株略带霜雪却永远笔直伫立的青松。
只需看他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心安。
皇帝的目光又往后寻去,去看崔朝。
其实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往上动一动崔朝的官位,觉得他不必只留在鸿胪寺典客署。可以先入六部做实缺,也可以直入中书省为中书舍人——都是将来往宰辅、尚书方向走的路。
然崔朝一直道:陛下若无其余可信之人托付宫外诸事,那典客丞这个官位就很适合他,半游离于朝堂之外。
不但可以继续照管陛下的宫外产业,还可以替皇帝看到真正的民情。
皇帝居于高远云端,往往只能通过朝臣的奏疏来看这个天下,比如今岁户部(因避讳先帝尊名,已改民部为户部)呈上:去岁进户总一十五万,并报上诸如米价等各种条目。
皇帝便是这样看到自己治理下的天下与民生——
若是朝臣尽忠职守,此数便可靠,可若是朝臣不忠,作伪图功,皇帝总得有自己的途径,能够看到不被朝臣粉饰的天下。
崔朝便与皇帝道:“臣愿终生替陛下细察之。”
《周礼》中曾有言:皆有贾人,以知物价。
没有朝臣会比商贾更接近,更能看清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子安康富足与否。
对此事,李治一直很有感触:世家虽说会占据田产,私蓄重财。但世家子却多以经营为俗事不肯沾手,只愿意做清贵之职。
但崔朝这些年,私下替他打理着银钱事,常与商户打交道,从无怨言更无懈怠。
甚至自己已经登基,也依旧坚持做下去。
崔朝与皇帝谈起此事,一如多年前般透彻无遮:“若是臣入六部或入中书省,必再无暇顾及商贾事。”且随着他走的越高,也会越来越跟皇帝一样,看不清云端之下。
若是如此,他愿意一直待在朝外,替皇帝看清最真实的世间。
*
李治看过垂眸而立,整个人像一卷美人图似的立在那不动不言的崔朝,便再将目光向前寻去。
正好跟姜沃四目相对。
李治就见她神色依旧清如闲云野鹤,目光晶亮,好像她一直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模样。
李治忽然就点名道:“太史令——”
朝臣目光集体转过去。
姜沃手持笏板站出来:“臣在。”
只听皇帝痛心疾首问道:“朕方才听太尉提起,荆王曾梦到手捧日月,以为吉兆。”
“不知天象何解?难道真是上天示警?”
姜沃忽然心生感慨。
让她来解日月天象,真是颇有宿命感。
*
听到皇帝骤然开口,英国公李勣也转过头去看。
他是早于晋王时,便追随于陛下了,据他所知这位太史令比他还要早一点。
李勣就见这位年轻的太史令,在满朝注目下,依旧沉静如许,竟似此刻无人只是御前单独对奏般,有一种不受外物干扰的宁和笃定。
“回陛下,《系辞》中道:法象莫大乎天地,天象莫大乎日月。”[1]
姜沃目光望着御座,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太极殿里回荡:“故日月当于空,照临于地。”
“降福穰穰,德施周普。”
这便是她认定的日月卦象。
姜沃垂眸,继续道:“故荆王所梦手持日月,只怕是假伪以称命。陛下实不必以之上天示警。”
皇帝颔首。
似是被此语安慰到一般,皇帝终于止了‘伤痛不忍闻’的状态,发话道:“荆王谋反事,朕一任太尉细察。”
长孙无忌闻言,横扫过愤愤不平的宗亲们一眼。
李道宗上前力争道:“陛下!若此事一任太尉,臣等皆不存矣!”
皇帝似有些为难,想了想便对长孙无忌道:“吴王、江夏王,一为兄,一为王叔辈。请太尉切查之,若无实据不可连罪。”又令涉谋反事的诸王先闭门不出,王府亲卫与帐内兵,也先一并交由十六府卫暂管。
姜沃就见李勣起身应是。
如今十六府大将军,正是英国公李勣。
所以,朝上再怎么乱,皇帝也可以不乱,也可以置身事外——
京畿的兵力尽在十六府中,由李勣掌兵,而北衙天子禁军则由中郎将薛仁贵掌,并依旧镇守于玄武门,护卫皇城。
如今托长孙太尉横扫宗室的福,又将各宗亲的亲兵扣下。
兵权在手自无顾虑。
那便乱吧。
皇帝的手指慢悠悠敲了两下御座上龙头,面上依旧是伤感神色:“谋反罪名甚重,朕不欲冤屈一人。”
“此事朕会慎查慎定刑罚。”
“还有一事,新岁将至,礼部议一议元日大朝会并祭祀之礼。”
诸人震惊:过年?!谁还想着怎么过年!
姜沃垂眸而笑:大概只有皇帝有过年的心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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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后,姜沃奉诏到立政殿。
媚娘亦在侧,正在整理奏疏——这两日奏疏量激增,多的皇帝哪怕通宵都看不完。
见皇帝与姜沃一前一后进门,媚娘不由好奇道:“朝上如何?”
皇帝指了姜沃笑道:“朝局纷乱,然姜卿在朝上好自在,朕只好点名了。”
姜沃幽幽道:“陛下骤然点臣的名,也不怕臣说错话。”
“朕瞧姜卿稳得很。”
说过两句轻松笑语,皇帝正了神色:“朕自晋王起便与姜卿相熟,这些年来朕自信重你,你我君臣彼此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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