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皇帝冷冷淡淡:“朕为帝王,连太子都不能自择,也未觉‘辱之’。”
长孙无忌闻言,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果然还是为了此事。陛下,经今日之事,臣越发觉得去岁请立太子,实无悔也!”
“陛下偏宠私爱以废国礼,若是去岁未立太子,只怕今朝代王就是太子了。武氏出身旧事,难道还要臣再提醒陛下吗!”
皇帝情绪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是冷淡道:“太尉自无悔也。朕已问过多次了。”
“朕亦曾以太尉为心上最重之臣。”皇帝抬眼看着眼前因愤怒,而显得面色极差的长孙无忌,看到他比十多年前多许多的白发,忽然有些心软。
他想起父皇驾崩后,自己居丧不能理政的数月。
那段时间舅舅实是宵衣旰食,之后还大病了一场。他命奉御出宫诊脉,得到回话是,太尉完全是累病的。
皇帝放缓了声音:“舅舅,朕以为,忠臣当竭忠事君,而非……”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长孙无忌打断:“陛下所说,是李懋功那奉上之臣!”
“陛下今日竟然以臣忠言逆耳而责之,远之!”
长孙无忌想起那句‘茂德旧臣,惟公而已!’,便觉心中气血翻涌,想到朝上那些目光,更觉此生未受过这等折辱。
长孙无忌道:“先帝若在,陛下不至于此,臣也不至于此。”
“陛下今日任情纵性之举,实令臣失望。”
言罢告退,转身而去。
门外夏末的风,吹入立政殿。
帘子微动,媚娘自帘后走出,将手轻轻按在皇帝肩上:“陛下勿伤心。”
皇帝摇摇头,声音平静而冷漠:“不,朕只是在想,以后,朕要让太尉失望之处……”
“还有很多啊。”!
第97章 利益共同体
永徽四年的中秋。
皇帝依旧于甘露殿大宴群臣。
然长孙太尉称病未至,皇帝也从头到尾未问及一句。
似乎根本没看到,下首第一席空着无人坐。
这场中秋朝宴的气氛不由就有几分古怪。
席间也有人想起去岁中秋,皇帝还特赐御用月饼瓜藕并玉箫金管单与长孙太尉,并亲手为太尉递了蜜饯。
实在是倚重之臣,亲近之戚。
短短一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有心的朝臣不免要盘算盘算,这一算才发现:太尉过去一年,壮举实在不少——
率群臣固请立皇长子为太子;房遗爱谋反案中大发神威,发落一批宗亲,附带一个与宗亲关联的宰相;宸妃事上力阻皇帝(虽未阻成,但气的皇帝当朝拂袖而去,还特意提及了太尉请立太子事,言辞间不满众所共见。)
这过往一年种种事端之下,是否藏着陛下愈深的不满?
以至于有了‘惟公而已’的敲打?
那……陛下不满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
中秋后便是重阳佳节。
皇帝行宴之余,又早定下这日与群臣登高望远。
然长孙太尉再次称病未至。
朝臣们共同心声:太尉您也真是会称病的,上朝一次不落,一到节庆佳宴便病了。
果然,皇帝这回问了。
他点名褚遂良:“你与太尉向来亲厚,可知太尉这病是怎么回事?竟如此反复?”
褚遂良也算是才思敏捷之人,自年轻时做中书舍人起,受旨草诏可顷刻而成。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解释长孙无忌这奇特的‘病情’规律。
只好干巴巴道:“秋日时气不好。太尉近来实不太康健,只是公心为国不愿耽搁朝政大事。”
皇帝轻巧巧接了一句:“哦。太尉不肯耽搁朝政,就只好耽搁朕所设群臣宴了。”
褚遂良噎死。
好在皇帝没有接着追究下去,只是道:“朕已为太尉准备了些补品,今日宴散后,你便带去太尉府中替朕探候,令太尉安心养病多歇几日无妨的。”
褚遂良松了口气,立刻领命。
当日就走了一趟赵国公府劝道:“此乃陛下安抚转圜之意,太尉正好顺着陛下的话,在府中歇息几日‘养病’,之后再去御前谢过圣意就是了。”
“太尉与陛下舅甥至亲骨肉,有什么过不去的?”
彼此给个台阶下就好了。
若是太尉再若无其事上朝,只每次大宴都不至,看上去便是与陛下生疏赌气一般。
“难道太尉每回宫宴都不至?接下来冬至和新岁,可都是大宴。”
长孙无忌便问道:“宴上,陛下可有再加赐李懋功等人?”
褚遂良连忙摇头:“皆是按等赏赐的,再无逾越。”
长孙无忌面色稍霁。
见此,褚遂良忙再次劝道:“这些年陛下凡有恩赐,皆以太尉为重,特于旁人,谁人不见?如今英国公所得不过凌烟阁一图而已,太尉实不必放在心上。”
褚遂良不提还好,提起来,又戳到了长孙无忌的心窝。
旁的旧臣郁闷下也就过去了,毕竟李勣大将军与他们体系不同,皇帝还要用他开疆扩土保边疆安宁,自倚重甚深。
唯有长孙无忌过不去。
回思当今登基来种种,长孙无忌深觉自己为稳朝纲呕心沥血,若是‘惟公而已’,也该是他!
不该是沉默寡言凡事不谏了的李勣。
于是第一日,长孙太尉又‘病愈’来上朝了。
褚遂良:……
且褚遂良一抬头还见皇帝用一种‘你到底有无将请太尉养病的话传到?’的谴责眼神望了他片刻。褚遂良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偏生皇帝却只注目于他,到底没有开口问。
他满腔解释无从说起。
褚遂良憋屈的要命:我这是受的什么夹板气啊!
*
这日朝上并无大事。
时值秋后,唯有户部尚书高履行站出来报了今岁秋收大稔,粮米较去岁价低一成。
听到丰年,皇帝神色才略显欣悦,又细问高履行现下粟米、粳米等各类粮米价。
高履行一一答来。
姜沃在心中对比着自己所知的米行内实价,俱相差不多。
皇帝问过粮食事,高尚书退回原处。
之后朝上便再无人站出来回禀朝务了。
以往,皇帝也就顺势退朝,然而今日,皇帝却是半晌不言也不动。
久到下头朝臣都觉得不太对劲了,皇帝才道:“众卿皆无事无言可奏?”
“朕昔年于先帝左右,监国理政。”
“于朝上见五品以上朝臣论事,或当面陈情谏于上,或退朝后递上奏疏,终日不绝——怎么到了朕,就四海无事?满朝文武俱无事可奏?”[1]
宰辅们不言。
朝上越发静默一片。
皇帝似乎也不要人回答,语气凉如殿外秋风:“看来,只要宰辅贤明,朕垂衣拱手,天下亦可治矣。”
言罢散朝。
自此,朝上的氛围明显一日比一日不对起来。
姜沃身处其中,能够切肤感受到压抑的氛围,以及……压抑中渐渐有些人心思变的骚动。
就像是将要下暴雨前,林间的各种兽群,都警惕地嗅着风雨的气息,在心中判断着这场风雨的走向——是要躲起来避开风雨淋透的风险,还是趁着这场难得的风雨,去捕猎填饱肚子?
又像是,在海洋中,有两只庞然大鱼平稳并行时,其余的小鱼就会躲得远远的。然而若是两鱼翻江倒海似的碰在一起,海水里又终于泛起一丝血腥气之时,就会有鱼忍不住,想要冒险加入战局,以分得一块肉。
*
太史局。
这日元宝又给姜沃带了他自家做的重阳花糕。于十数年前,两人同窗时一般。
姜沃笑收了:“多谢。府上的重阳花糕味道与外头不同,还真是每年都想着。”
周元宝笑道:“我家中也只有这个重阳花糕,算是自家一道拿得出手的食方——比不得那些世家名门,家里的酒馔点心多的是传世秘方。”
周元豹出身于武将之家,往上数几辈还只是农户,是靠着祖父的战功,在开国时得了的勋官,家中亦有个开国县男的爵位。
送过花糕,元宝却没有走,而是坐下来,小声道:“太史令,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姜沃点头:“你只管说就是了——经过那‘解官’事,咱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了。”
那段时间何止她每日宿在太史局加班,周元宝这位太史丞也是如此。
果然提过此事,元宝也放松了些。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父兄说,陛下似是对太尉颇有不满。”元宝又补了一句:“也不光听说,我虽上不了常朝。但那日大朝会是到了的,陛下单独为英国公绘凌烟阁图……”
元宝道:“许多人家私下关门掩户议论着,太尉也太霸道了些——当年褚相有过失,不过罚做刺史三月就又回京了,可那御史韦思谦,至今还在下头苦哈哈做下县的县令呢。”
姜沃细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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