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随着年纪渐长,李治白日也渐不适合跟公主们呆在一起,但皇帝也不舍得把他挪出去,就另外收拾了立政殿旁边的一处附殿给他,又将门户打通,依旧算是亲自养育幼子。
李勣看着整修不到两年的附殿,门槛上的油漆还极鲜亮。心道:虽说圣人看重优容魏王,但说起疼爱,似乎还是晋王更多些。毕竟魏王到了年纪哪怕不去封地,也搬出宫外魏王府住去了。
李治迎到了殿门口:“大将军!”
李勣忙赶上去两步:“晋王折杀臣了。”说着要弯腰行礼,被李治再次托住,然后请他往里走,还不忘吩咐小山:“快让人煮扶芳饮来。”
转头对李勣笑道:“我这儿的扶芳饮与别处不同,是崔家的秘方。”
李勣道:“是如今鸿胪寺丞崔小郎君吗?臣见了一回,着实好相貌。”李勣原本是去鸿胪寺催问发往薛延陀的书信,结果进门与一少年郎撞了个对面。饶是李勣多年征战,见多识广,都被晃了一下,觉得眼前一亮。
甚至回府后,还记得这惊鸿一瞥的少年,便召来次子一问。
这一问,立刻得到了一大篇回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李勣次子李思文如今在太仆寺做官,跟鸿胪寺的衙署离得不远,常能在路上偶见骑马的崔朝。
两人虽不算至交也算熟人,李思文听父亲问起,连忙夸崔郎样貌,又赞崔朝并不在差事上挑肥拣瘦,出使西域走了最苦的一条路,还带回了棉种等事。
李勣想到晋王送的棉布,再听儿子讲起崔朝给晋王当伴读的旧事,也就能估摸出崔朝在晋王眼里的地位。
此时听晋王让上的崔氏扶芳饮,就越发肯定了:嗯,可以让儿子孙子,多跟崔朝打打交道。
*
李治桌上有一张描图,李勣一眼就认出来了:“王爷在画并州各县?”
“是,大将军帮我看下,可有错漏?”
李勣镇守多年,对并州的舆图,比对自家花园子还烂熟于心。
见图上有错,便取过细笔,一点点帮李治改正,还饱蘸了案上小瓷碟里的各种颜色,边圈边给李治分讲,哪里是屯兵之处,哪里是外松内紧的咽喉关隘,甚至连哪几处民风彪悍,好发生械斗事件他都熟知。
李治听得频频点头。
见李勣讲的多了,还适时递上扶芳饮。
其动作之自然,李勣都下意识接了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臣失礼了。怎敢劳动晋王。”
李治笑道:“这有什么,大将军继续说,若是村镇中出现彼此械斗,一县官吏不能辖制又该如何?”
李勣就继续讲下去。
两人一问一答,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告一段落。
李治将已经画的花花绿绿的图仔细收起来:“明儿我照着这张,再整整洁洁描一张新的。”又唤人过来:“小山,上几碟点心来,快些。”
他转头对李勣一笑:“讲了这么久,大将军想必也有些腹内生饥了。”
李勣既不想出宫,就也没推辞:“叨扰晋王了。”
谁知李治吩咐下去没多久,就见小山空手进门,一副挨前蹭后,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勣一眼看出,便起身:“容臣先避开。”
李治摇头:“我这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又蹙眉问小山:“你这般形容作甚,倒是说话呀。”
小山只好道:“王爷之前吩咐过,若是魏王入宫,就赶快上禀。奴才方才见魏王的舆进了立政殿了——这个时辰过来,只怕要留下用午膳。”
李勣就见晋王的脸色一变,喃喃了一句:“啊,那怕不是要来叫我一起去,好做兄友弟恭状?不成,我得躲一躲。”
李勣:……原来你也一样!
想想晋王的处境,可不是吗?太子和魏王都是他同胞兄长,必然是都想拉拢他这个住在皇上身边的幼弟。晋王想来是不愿意涉足兄弟之争,所以只能惹不起就躲起来。
李勣最近被追的崩溃,堂堂大将军给逼的差点有家不敢回,此时见李治原来跟他一样的处境,心里甚至有点心酸涌上来。
知己啊。
既如此,李勣极为理解地起身:“王爷既要出宫,臣先告退了。”
却见眼前晋王转头对他认真道:“大将军,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躲躲?”
李勣一怔——晋王知道,原来他知道自己的为难。
李勣心里先是讶异,很快又释然:是啊,晋王已不再是十年前的孩童了,他虽不争不抢为人仁厚宽善,但温柔不是糊涂,他一向很聪明。
犹豫了两息后,李勣忽然笑了,饶有兴致问道:“那臣敢问晋王,躲去哪里呢?”
“大将军随我来就知道了。”!
第44章 请君暂上凌烟阁
李勣再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从宫中一殿后门做出‘溜走状’。
晋王溜得像一只警惕的小猫,以至于李勣也跟着放轻了脚步。
到了宫门口,李勣才后知后觉,晋王身边连侍卫都没带,只带了那个叫‘小山’的宦官。从北侧宫门上了马车后,只好由这位小山公公亲自驱车。
李勣一般都是骑马,坐车的时候很少。此时坐在锦绣一片,柔香拂面的马车上,还有点不自在。
因靠着一个软绵绵的坐枕,李勣就问道:“这样暄软,填的便是能织出棉布的棉花吗?”
李治点头,带了几分遗憾道:“若无此事,原本今日还想带大将军去司农寺看棉花株,之后再去太史局见见梦到棉花的姜太史丞的。”
“但可惜,要是还在皇城中,午膳时分少不得被四哥‘请回去’。尤其是四哥若是得知不光我在,大将军也在,更要请人了——只好躲出宫外去。下回再见吧。”
又笑问李勣:“大将军十年未回京,不知回来后,有没有听说过两位仙师收了弟子?”
李勣点头:“听过的。”且说晋王主动提起太史局来,言语颇为熟络,正好对上李勣一件心事,于是立刻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那还请王爷下回,务必带我往太史局一趟。我与两位太史局素无往来,实不好贸然上门请动。”
李治奇道:“听大将军这意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若是寻常算什么祭祀、婚嫁吉日,只递名刺过去就是了,太史局自有人会测算了还回去。
李勣这倒是像有什么大事。
“提起这事,臣就糟心。”李勣威严的脸上眉头紧锁:“是臣这回奉命回京的路上,在一处茶铺子暂歇时,见到外头有个躺着的乞丐,生了恻隐之心,便买了几个肉饼与他。”
谁知那乞丐接了肉饼,却道欠他一饭之恩。
接着说了一句话‘回报’:“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不如早做抽身退步之举。”
李勣差点当场提剑砍人:……我多余给你饼了是不是!咋不饿死你呢!
若只是如此一句恶言,李勣会以为遇到个疯子,但偏生那乞丐接下来还有一句:“且此劫难之根,已在汝京中公府之内。”
李勣这才真的惊了一下:他奉命入京,为尽快赶到长安,并没有用国公府的规制车驾,只是带了数个亲兵,简装而行。
这乞丐便是能看出他是个将军,如何又能看出他是个国公?!
但再问,那乞丐就跟死了一样往地上一躺,再也不说话了。
李勣好心投喂乞丐,却惹出这样一件糟心事,别提多郁闷了。
到长安后,也有心重礼去太史局请出两位仙师卜一卦求心安,然而一打听才知道,袁仙师已然隐退且连眼睛也坏掉了,而李太史令则全心观星,基本连朝都不上。太史局的事儿竟然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弟子,且是个姑娘家。
给李勣愁的:这就是外放将领的劣势了,跟京中各署衙没有交情。
之后李勣又被太子党和魏王党同时盯上,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不提——生怕让两边知道他有所需,以此为由来挟制他。
谁想今日天缘凑巧,晋王显然跟太史局关系很不错。
在李勣心里,晋王已然跟那两位不同。故而李勣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想请晋王为他引见。
李治笑眯眯应下来:“好,等大将军下回入宫,我带你去太史局。”
李勣暂放下了一件心事,觉得心头畅快了许多。
他就撩起马车帘子往外看去,见马车已经到了一处大路,便问道:“咱们是去王爷的府邸躲躲?”
李勣知道晋王在宫外也有宅子。
却见李治摇头:“大将军请与我一起去趟舅舅家吧。”
“赵国公?”李勣顿时迟疑起来:“可臣与赵国公向来无甚私交……这样贸然拜访,岂不是太唐突了。”
作为驻扎在外,手握兵权的大将,李勣一向很注意与京中的宰辅们保持距离:跟长孙无忌、房玄龄这等文臣之首,都维持在一种敬而远之的程度上。既不能得罪了,更不能太亲近了。
尤其是长孙无忌还是外戚,李勣跟他的关系就一直就停留在,上朝时彼此见礼,互相谦让先行的程度上——当然,长孙无忌官位高,客气过后,都是长孙无忌先行。
“大将军。我有一点浅见,说给大将军一听。”
“您听后若觉得无理,我便命小山先去府上将您放下,我自去见舅舅。”
李勣抬头,见晋王弧度柔和的杏眼中,流露出极清净诚挚的光芒:“大将军如我一般,不想掺和进夺储之事中,想保全自己。但大将军一日在长安城中,一日就要面对东宫和魏王府的示好。”
“不站队,本身就会得罪人。朝上这样多朝臣们,未必个个喜欢去掺和夺储之事,只是身不由己。”
“站在一方,只会得罪另一方,但哪方都不站,就会承受来自两边的压力,甚至,两边都怕大将军站到对面去——你既然不表态,为了避免将来的危险,想要提前把你拉下去也是有的。”
李治短短叹了口气,却似乎叹到李勣心里去了。
只听李治继续道:“我能够一直躲着,是因为我就住在父皇身边。他不会误解我,哪怕今日魏王哥哥生气于我不识抬举,在父皇耳边说了什么小话,我也能很快为自己辩驳,不会令父皇恼我疑我。”
“可大将军能吗……”
李勣心中发寒:不,他不能。
他一直不是天子近臣,他是领兵在外的将领。若太子魏王拉拢不成,同时恼他不识抬举,在皇帝跟前进言,他能有什么法子为自己辩解?!
别说什么明哲保身——若明哲保身这么好保,不至于三省六部所有大员,都各有倾向了。
马车上的帘子轻而薄,有细细碎碎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里洒落下来。
李治的声音轻柔,却如这阳光般,带着让李勣不能忽视的亮度:“大将军跟我一起去见一回舅舅吧,想来舅舅能体谅大将军的难处。待大将军出征后,若是有人在父皇耳边说什么谗言,舅舅帮着说两句公道话,总比无人为大将军进言的好。”
李勣望过去,只见对面晋王眉眼坦荡,毫无闪避:“当然,只要我知道,我必然也会替大将军说话的。只是,事关朝政大事,我的话,总不会有舅舅的管用。”
李治言辞极坦荡,毕竟关于李勣的处境,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大实话。
马车内寂静了片刻,直到李勣一直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展:“那就拜托晋王,带我去赵国公府上拜访一下了。”
“好。”李治眉眼一弯。
之后便不说这些事了,只熟门熟路从马车上拉开暗屉,拿出一包包的蜜饯点心来请李勣吃。
李勣也当真挨个尝过去,尤其是李治力荐的酒酿青梅。
而李治也只在旁带笑介绍吃的,仿佛两人出来春游似的,再不提一点朝政。
其实他这里还有一个机密消息,若是透露出来,必能换李勣一个大人情——但李治不准备自己说。
带李勣去见舅舅便是一箭双雕。
若是舅舅肯为了他示好李勣,将那件事告知,才是舅舅下定了决心要帮他夺储位的最有力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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