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可以说绝大多数书生说起温玉里,都会心生向往,没有哪个寒门弟子不渴望得到名门贵女的青睐,才子与佳人是为绝配, 更何况这个佳人还是温玉里。
季时傿曾在宫宴上与温玉里有过几面之缘,温小姐气质清冷, 貌若芙蕖, 举手投足间满是名门风范, 是世族贵女中的一等一的美人,无数倾慕者可望不可及, 温府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烂了, 谁知这位名动京城的第一闺秀, 居然香消玉殒得这么突然。
季时傿从宫里出来后路过温府,果然见到温府檐下挂着白灯笼,门口还有几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书生,恨不得仰天长啸,赋诗一首,感叹红颜薄命,然而事实上, 温小姐可能压根就不认识他们。
她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没有去敲门。
回到侯府, 秋霜端来热茶, 琨玉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 季时傿坐下后状似无意问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我看见温府在办丧事, 谁去世了?”
琨玉道:“是温大人的女儿,温小姐。”
季时傿端着茶杯的手略微停顿,“温小姐不是才十八吗?”
琨玉停下动作,感叹道:“是啊,花似的姑娘,据说温小姐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前段时间又偶感风寒,竟就这么……哎。”
“我听说温夫人医术很高明,竟也未能治好温小姐?”
琨玉道:“兴许是温小姐病得太严重,回天乏术吧。”
季时傿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道:“秋霜去帮我备份吊唁礼,明早送到温府去。”
闻言秋霜微微欠身,恭敬道:“是,奴婢这就去。”
季时傿又道:“晚上在宫里没吃饱,琨玉去厨房帮我煮碗粥吧。”
琨玉放下扇子,笑嘻嘻道:“好嘞,不过光喝粥好像有些太寡淡了,要不再加点虾仁?”
季时傿点了点头,二人得了令便相继离开。
等她们走远了,季时傿才站起来,她先找来纸笔,快速地写下几行字,而后拿着卷好的信纸走出卧房。
此时将近亥时,正是夜深人静。季时傿停在院落中央,仰头明月高悬,夜幕低垂。她抬起右手,手腕部位有个精致漆黑的腕扣从袖子里露出来,里侧有个宝石一般的装饰品,实际上是一个特制的哨子,能发出类似于隼唳的声音。
季时傿吹响哨子,心里默数几下,寂静的夜空中便忽然响起猎隼锐利的鸣叫声,紧接着一只体型巨大的海东青扑闪双翼,从天边疾驰而下,擦过院里落影稀疏的树枝,稳稳落在她的手臂上。
这只海东青名为雪苍,是季时傿在西北驻地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驯服的,性情凶猛,平时在草原上最爱捕食岩鸽,有时兴致来了甚至会猎杀比它大几倍的狍鹿。
季时傿将它驯服之后便作传信之用,她回京之后雪苍也跟着她飞了过来,平时不知道栖在哪儿,饿了就自己捕猎,有时会飞到她院子里求食,非常省事。
雪苍在她手臂上停下后,歪着头蹭了蹭她的头发,翅膀扑闪了几下,掉下来几根羽毛。季时傿一边躲着雪苍的挨蹭,一边将先前写好的信纸塞进它左爪上的小竹筒里,做完一切后拍了拍它的脑袋,笑道:“去,把信传给马观同,回来后给你抓肥鸽吃。”
雪苍缩了缩脑袋,鹰喙不满地在她胳膊上戳了戳,无声地控诉着她的“压榨”。
季时傿拍开它的脑袋,低斥道:“再磨蹭把你毛拔了煮汤吃!”
雪苍张开翅膀,愤然唳叫一声,仰头冲进了夜色当中。
北疆战事平定的第三年,马观同奉旨南下任西南统帅,过去他们就是用雪苍传递的军情,只不过如今战事已平,四境安生,雪苍久不曾与他见过,不知道还认不认识去南疆的路。
季时傿在信上将陈太医提及的中毒症状详细地写了下来,没有提到中毒者是谁,只是拜托马观同在南疆帮忙调查一下,什么毒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最后她又书信一封,交由亲信带上前往泸州,徐圣手虽去世,但一定为他的后人留下了什么,陈太医提到过为梁齐因褪毒的法子乃徐家先祖所创,如果实在找不到解药,或许徐家后人还可以想到办法治好梁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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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说好的卯时的时候会派人来请,结果陶叁在四夫人的院门口催了几次,也未见到他们出来。
他怒气冲冲地跑出大门,在梁齐因的马车前停下,嘟囔着抱怨道:“我再也不去了!”
梁齐因将目光从书上移向他,“怎么了?”
陶叁愤愤然锤了锤车辕,“九公子一直在院子里闹,我去催他还拿东西砸我!”
梁齐因将书放下,安抚道:“既然如此,你不用再去喊了,横竖他们不会不来。”
陶叁垮着嘴角,“真的吗?”
话音刚落,四夫人便领着不情不愿的梁齐瞻过来,她身形娇小柔弱,纵然只拖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几步路下来便也精疲力尽。
她推了推梁齐瞻的背,催促道:“快,上车去。”
梁齐瞻像是双脚黏在了地上一般,一寸寸地挪上了马车。
梁齐因坐在一旁看书,连头都没有抬过。
待儿子终于上车之后,四夫人觑了车厢内一眼,又从身后拉出一个身影来,道:“你也上去,去照顾齐瞻。”
坐在马车前拉着缰绳的陶叁一愣,认出这个人就是先前被四夫人塞到他们院里的婢女小桃,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四夫人,您先前只说让九公子跟着我家公子读书,没说还有其他人啊。”
刚刚被四夫人推上前的娇俏婢女停住了要爬车的动作,惊慌地望了望四夫人。
四夫人表情一僵,她神思敏捷最善伪装,立刻解释道:“齐瞻还小,他一个人我不放心,小桃是我身边跟惯了的,平时也都是她伺候齐瞻起居。”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陶叁没法反驳,黑着脸挡在帘子前,一点也不肯退让。
小桃咬着嘴唇开始无声地落泪,哭得梨花带雨的,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陶叁翻了个白眼。
四夫人只好讪笑着望向里面,恳求道:“世子,齐瞻还是个孩子,从来不曾离开过我身边半步,我这个当娘的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出远门,求您让小桃去照顾他吧。”
梁齐因终于抬起头,一半身影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晰脸上的情绪,闻言轻声道:“上来吧。”
四夫人赶忙推着小桃上了车,心道这位纯良无害的世子果然好拿捏,可比他的随从好对付多了。
小桃一进来梁齐因便闻到一股甜腻的香粉味儿,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察觉出小桃正欲坐到他旁边,梁齐因神色淡淡,微微抬了抬手,道:“坐那儿。”
小桃敛了敛眉,不敢再动,只好在对面挨着垫子坐下。
外面的陶叁气愤地扯下帘子,转身前瞪了小桃一眼,吓得她赶紧低下了头。
陶叁气了一路,若非顾及着梁齐因,恨不得专挑道路崎岖不平的山沟沟跑,非颠死那两个坏东西不可。
沈先生年纪大了后不常授课,梁齐因有时要上山修复残破的古籍,便会代替他为学子们讲学。为防止梁齐瞻吵闹时会影响到其他学子,梁齐因特地将他们主仆二人安排在了最远也最宽敞的住舍里。
梁齐瞻年纪小,爱闹腾,才来半天便将众多学子烦得不行,又顾及着他是庆国公府的少爷,一个个只能敢怒不敢言。
真是的,明明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梁先生那般风光霁月,这个梁齐瞻却跟个未经教化的泼猴似的!
过了两天学子们又发现他竟敢公然在书斋里看艳图,天呐,他才九岁,爹娘到底是怎样个惊世骇俗的教法,才能把儿子养成这幅德行!
在学子们又一次集体谏言,大有此泼猴不走他们便不学的架势之后,梁齐因终于将梁齐瞻召到面前,打算跟他好好“谈个话”。
当然是谈不好了,梁齐瞻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对他不叫六哥,也不称世子,一口一个痨病瞎子喊得起劲,陶叁气得要打人,梁齐瞻也不怕,指着他的鼻子又骂道:狗奴才。
梁齐因默然不语,见与他讲不通便转过身打算离开,他越不做声梁齐瞻便越觉得他娘说的话是真的,这个六哥软弱可欺,没什么好怕的,娘还说了,只要过几天,他便会身败名裂,世子之位就会变成自己的。
于是胆子越发大了起来,竟敢对着梁齐因的后脑勺扔石头,只不过手刚扬起便被人提着领子拎到了半空,紧接着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小崽子,你找死呢?”
梁齐瞻后脖颈一凉,手里的石头“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蹬了蹬腿,反手去抓拎着自己衣领的手,嘴里嚷嚷道:“放开老子!放开老子!”
身后人冷哼一声,提着他往旁边一扔,力道不轻也不重,梁齐瞻正好一屁股坐在硌人的石子上,疼得顿时龇牙咧嘴,鬼哭狼嚎起来。
听到声音后梁齐因转过身,神情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扬起嘴角,眼睛亮了亮,“你怎么来了?”
方才拎着梁齐瞻的人正是季时傿,她嫌弃地拍了拍刚刚碰过领子的手,闻言抬起头微笑道:“出来踏青,正好走到嵩鹿山附近便顺道上来了,没想到你也在。”
梁齐因低眉敛笑,“我在这儿帮沈先生整理古籍。”
季时傿走上前,“古籍?什么样的?”
“我带你去藏书阁看看?”
“行啊,走。”
一旁坐在地上嚎了半天没人理的梁齐瞻:“……”
藏书阁在后山,其实就是两间瓦房,里面呈放了数个书架,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的墨香味儿,还有一点潮湿的气息。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两天总下雨,有些书便受潮了,还没有来得及拿出去晒,味道不好,让将军见笑了。”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关系。”
两个人往里走,藏书阁内只有两副桌椅,平时学子们都是借阅书籍后便离开,看完再返还,其中一幅桌椅留给每日值守的学子,另一幅是修复古书时用的。
今日因为梁齐因在,藏书阁内便没有学子值守,他将两边的窗户打开,里面顿时亮堂了一些,潮湿味也散了点。
季时傿绕着书架走了一圈,觉得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毕竟以她从前的性格,八百年都绝不会往藏书阁跑一趟。
走进昏暗的里间,桌上摆放着几本破破烂烂的书,有的遭了虫蛀,有的沾了污渍,还有的则受潮霉烂,或是长时间经风吹日晒,一碰就碎了。
因为沈先生年事已高,不宜过劳伤神,所以梁齐因会经常上山帮他修复残破古书,或是整理注释前人留下的手稿。
良工需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梁齐因的眼睛看不清楚,他想要做好这件事情就比常人要更难些。
桌上置有隔板,一旁有书浆,排笔等工具,梁齐因俯身将灯点上,抬眼看向神色好奇的季时傿,温声道:“要试试看吗?”
季时傿立刻点了点头。
梁齐因浅浅笑了笑,转身从后边的柜子里拿出两条襻膊,将其中一条递给季时傿,道:“这条是新的,你用吧。”
季时傿接过,反手在身后打好了结,她低下头,站在对面的梁齐因已经拿起软毛的排笔,从一旁找出本沾染污渍的旧书,轻轻地扫过上面的浮土与泥尘,简单明了地做了个演示,道:“这是‘去污’。”
接着又将破损的书页置于隔板上,用毛笔沾染浆水涂抹在破洞周围,再用色泽相近的纸张顺纹铺陈在书页上,将凹凸的地方抚平,最后将多余的纸张撕下,这块破损的地方便修复好了。
“这是‘托裱’。”
“天晴时需得晾晒,之后还要捶打、齐栏、松页来防止粘合,做完这些便能装订了。”梁齐因将步骤解释了一遍,说完将笔递给季时傿,轻声道:“试一试。”
修复古书是个细致活,断不能敷衍对待,季时傿顿时僵直立住,双手在身侧擦了擦,唇线紧绷,脸上带着一种慷慨赴死般的庄重。
察觉出她的状态后梁齐因愣了愣,忍俊不禁,安抚道:“季将军不用紧张,很简单的。”
季时傿扯了扯嘴角,深呼吸,从他手里接过排笔,学着他刚刚的动作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张破损的书页。
梁齐因看向她,季时傿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在眼下绘出一片扇影,眉目低垂,灯下柔光使她自带的杀伐气质也软和下来。
民间传言说北境统帅季时傿其貌不扬,凶神恶煞,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何故二十多岁不嫁人,跑去西北吹风沙。
但其实很多年前,季时傿还未挂帅出征的时候,抛开她素来的“威名”不谈,她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漂亮。
镇北侯季暮是青河人士,青河又地处东北,季时傿有她父亲一般出挑的身量,相貌却随了她的母亲,温婉中甚至带点妩媚。
因为常年在外行军作战,季时傿皮肤并不白,但这肤色中和掉了她容貌上的艳丽,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便显得很乖顺,也有点甜。
梁齐因双手撑在桌前,原本在看季时傿托裱时有没有出错,不知不觉间便目光上移,久久地停在她的脸上。
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也是在藏书阁内,他和季时傿第一次说话。
少女青涩的面容在时光洪流中渐渐模糊,经年的坎坷使她整个人被打碎后又重新塑造出来另一个自己,而在此刻这般柔和的灯光下,梁齐因又好像看见了曾经的那个季时傿。
去污之后,季时傿小心翼翼地将粘好的纸张撕开,确认没有褶皱后,才倏地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有些激动道:“快看我弄得怎……”
话还没说完,她蓦地撞上梁齐因的额头,猝不及防地深陷进他如水一般温和寂静的眼底,靠得太近了,鼻息几乎交缠在一起,两人俱是一惊,愣愣地僵立着,没人想到要及时分开。
这时,紧闭的藏书阁大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风将梁齐因鬓边的碎发吹起,轻柔地拂过季时傿的脸颊,她被痒得皱了皱眉,也猛地回过神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梁齐因手脚一凉,惊恐地想:我在做什么,我吓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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