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芃姐儿是沈阁老的唯一的女儿,唇红齿白鹅蛋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灵动的眸子流光飞转。既然哥哥姐姐们都已婚配,很多人便打听起芃姐儿的婚事来。
芃姐儿刚满十二,正是在爹娘身边蹭腻撒娇的时候,沈聿绝口不提她的婚事,对于外人明里暗里的试探,也只当听不出来。
芃姐儿倒没受到什么影响,只是跟娘亲出门时,感觉姨姨婶婶们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她回来问哥哥:“她们干嘛总拉着我嘘寒问暖,怪瘆人的。”
怀安煞有介事的说:“她们觉得你模样好看,想沾你的颜值,你可躲着点,别给人沾多了,自己就没有了。”
芃姐儿觉得很有道理,从那日起,沈家大小姐凛若冰霜的名声传遍京城。
沈聿许听澜还叫来儿子侄子们耳提面命,让他们在外谨言慎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越是风光得意之时,越不能忘形。
怀安觉得自己是最不用爹娘担心的,因为哥哥们的优异成绩,他在国子监被同窗师长用异样的审视了半个多月,一点都得意不起来。
大家都很好奇他在这样的家庭里打酱油是什么感受。他能有什么感受?如果差距很小的话,他会觉得有压力,如果差距到了望尘莫及的地步,那就只能喊六六六了。
转眼就到了怀远的亲迎礼,邹家去岁成服,两家十分默契的加速走完了三书六礼,天气尚还很热,但为了避开鬼月,便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底。
怀安跟着堂哥去迎亲,长长的队伍绕城一周,舞龙舞狮,吹吹打打,来到邹家门前。
邹家人丁兴旺,新娘的兄长和姐夫们加起来足有十来个,还有一溜儿大大小小用红头绳扎着鬏髻的娃娃,整条街上满满当当都是人。
“好家伙,邹家这是生了一支蹴鞠队啊。”怀安感叹道。
沈家这厢迎亲,都是业务熟练的,陈甍顾同自不必说,早就摩拳擦掌等着对方出题了,怀安财大气粗,先用红包糖果打发了满地的娃娃。
结果对方不搞“文斗”,搞起了“武斗”,只见小厮端来一张扎着红绸子的弓,并几支箭头处包裹着棉花红布的箭。
邹应棠的长孙站出来,对怀远道:“‘射’乃六艺,古人语: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不知新郎官能否弯的开这把长弓,将对面树上的绣球射下来?”
迎亲众人面面相觑,连鼓乐手都停了下来。
射乃六艺不假,可是本朝的读书人大多十数年困于书堂,文气十足,最多是玩玩投壶,对对诗词,让一个翰林老爷弯弓射箭,属实有点刁难人了。
陈甍心思敏感,当即在顾同耳边问:“这邹绍是什么意思?来真的?”
寻常百姓成亲,新郎想进岳家的门,少说也得脱层皮,可邹家这样的高门显宦素来讲究体面,不该这样与亲家为难才是。
顾同低声道:“邹绍曾耻笑考入府学的军籍同窗是沐猴而冠,后来做七品巡按御史的时候,曾要求地方四品武官向他行跪礼。”
“荒唐。”陈甍发出一声轻哼:“是瞧不起二叔的缘故?”
“大抵是的。”顾同道。
怀安凑在两人中间,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昂首倨傲道:“我堂哥文武兼备,箭无虚发,有何不敢?!”
邹绍愣了愣,他原想着沈家一群书生,必不敢应下这种题目,他也可借机讽刺一两句——武官之子,也不过如此。
谁知怀远毫不畏惧,接过长弓箭矢,张弓搭箭,瞄向不远处,悬挂在树梢上的红绣球便是一箭,没有伤到绣球,却打断了勾住绣球的树枝。
环佩叮当作响,红绣球应声而落,围观的宾客争相哄抢,四下一片叫好。
邹绍眼都看直了。
怀安拍红了巴掌,声音最响最得意:“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我堂哥能百步穿杨,还有什么题目,尽管放马过来吧!”
陈甍一把捂住了怀安的嘴——人家显然没打算继续出题呀。
怀安这样一喊,邹绍当即笑道:“百步穿杨?那可太好了,烦劳诸位腾个地方。”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四散开来,清空了半截狭长的道路。在道路尽头矗一根高高的竹竿,将一只小葫芦悬空斜挂在竿顶。
怀远这两年专攻学业,经久不碰弓马,没有很大把握。
他紧张的攥了攥缰绳,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表现出半分畏怯,坠了父亲的威名。
只见他一夹马腹,纵马疾驰而过,从竹竿起始,跑出数十步,长弓拉满,翻身一箭,箭矢冲向天空,将拳头大的小葫芦一击而碎。
“好!!”众人击掌称赞。
怀远勒缰站定,才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没在众人面前出丑,他盘算着,回家先不急着洞房,先把沈怀安捶成肉饼。
陈甍和顾同生怕怀安再生幺蛾子,一个死死捂住他的嘴,怀安险些喘不上气儿。
怀安费力挣脱开二人的钳制:“放心,我知道怀远哥的斤两,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论读书他不行,论骑射他可是一把好手。
两人瞥他一眼,好在有惊无险。
怀安重新攀上白马,高声叫道:“邹大哥,你能拉的开这把长弓吗?”
众宾客忽然安静,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邹绍身上。
邹绍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我等读书之人……”
“养国子之道,乃教之六艺。邹大哥不会只会吟风弄月,寻章摘句吧?”怀安又问。
话音刚落,四下响起一片起哄的声音。
邹绍算是被怀安架起来了,只得硬着头皮接过那把角弓,使出全身之力,脸上憋得通红,也只将它拉开了一半。
怀安叹了口气:“邹大哥,要注意身体啊。”
又是一阵起哄声,夹杂着嘲笑。
邹绍脸都绿了。
兄弟们见状忙打圆场,夸赞怀远允文允武,智勇双全。
怀安恰如其分的喊了一声:“接新娘子喽!”
身后的小厮随之往空中撒了一大把碎银和糖果,宾客们、孩子们抢成一团,纷纷讨个彩头,鼓乐声起,舞龙舞狮重新开始了表演。
结亲队伍趁乱冲破阻拦,直接闯进了大门,原本喜庆热闹的接亲差点变成全武行,好在尴尬的场面重新热闹起来。
邹应棠听闻长孙这番安排,强忍着怒火,等孙女邹玥出了门,才将长孙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这样做,叫玥儿去了婆家如何自处?!”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邹绍委屈道:“反是他们嘲讽我呢。”
“活该。”邹应棠道:“大喜的日子,存心让人家下不来台,人家还要顾忌你的面子?”
“那顾同去沈家迎亲的时候,大门口还站了一排官兵呢。”邹绍咕哝道:“到底是军户出身,到底改不了通身兵鲁子的习气。”
“你混账!”邹应棠用拐杖杵着地板道:“人家那么做,是因为知道顾同从小研读兵法,你事先知道沈怀远擅骑射?”
邹绍不敢说话了。
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进了门,全家上下忙得转不开身,怀安要帮老爹应酬宾客,迎来送往,还要组织兄弟姐妹们闹洞房,比全家上下任何一个都忙。
一直到婚礼次日,沈家才重归平静。
也不太平静。
怀远追着怀安满院子跑,要把他捶成肉饼,可把刚进门的邹玥吓得不知所措。
还是怀莹拉着她的手宽慰道:“别怕,咱们家只要不办婚礼,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般是兄友弟恭的。”怀薇补充道。
第182章
姚阁老回京之后, 曾经得罪过他的官员,尤其是弹劾过他的言官,简直闻风丧胆。
姚滨果然“不负众望”, 在短暂的过渡期后,便开始大刀阔斧的整顿吏治。
先是利用霜降前后的朝审,集合三法司复核案卷,盘查秋后将要处决的囚犯。这一查, 便查出了上百起冤案,从地方到中央,涉案官员一撸到底。一时间人人自危, 竟有不少并未查处的贪官主动辞职, 贪腐的风气为之一清。姚滨仍不满意, 还要向贪墨的官员追赃, 老子还不清儿子来还,儿子还不清孙子来还。
整顿过贪腐之风,他又将矛头对准瑟瑟发抖的言官, 要求言官奏事要有实据, 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并将其纳入吏部定期考核,再有风闻言事而审问全虚者, 按律处分, 有藉风闻挟私报怨者,罪加三等。
这些举措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如是两年, 吏治焕然一新, 这是后话。
姚滨是个狠人,狠劲儿里透着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决绝, 被整惨了的官员们,当面唯唯诺诺如耸立的小鸡,只能背后嘲讽他没有子孙。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各地都出现了官员缺额到现象,吏部衙门每日灯火通明,官员彻夜加班,忙着补齐这些空额。相传赵淳在平江府继续清丈田亩,用各种手段“骚扰”郑家,要求他们退还兼并的土地,平江府郑家,也就是前任首辅郑迁家里,正托关系给赵淳升官呢。姚滨索性顺应他们的心意,将赵淳升为巡抚,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郑家直接傻了眼,他们希望将这位瘟神送到其他省份,可没让他原地升级啊。
大权在握的赵淳“变本加厉”,郑家不肯退田,便展开调查,将郑迁的长子和次子投入了大牢。郑迁退还了一半的耕田,却只捞出了次子,长子郑瑾因罪名过重,被判发配盐场服劳役,就是这个判决,还是在沈聿多方协调之下的结果。
赵淳对其他豪绅如法炮制,郑迁一退田,也多多少少跟着退了一部分。这期间,赵淳的儿子赵盼遭遇过绑架,行辕里也进过贼人,所幸最终都化险为夷,清丈工作只能这样艰难的进行着。
……
北直隶各府,有不少人收到了“雀儿山书院”的邀请函。这些人并非名士鸿儒,也不是在野遗贤,甚至所处的行业都有些“特殊”,忽然被邀请去书院教书,一个比一个还要摸不着头脑。
首先是钦天监副罗无极,他正埋头在浩如烟海的天文资料里,研究各省份日食与月食发生的规律,就收到了一份邀请函。
钦天监的官员与太医类似,是家世传承的,不许从事其他职业。但钦天监俸禄极低,风险却很大,因为出错太多是要被问罪的。
官员们天天占星星观天象,昼夜颠倒,即便白天不睡觉,也常在外面给人占卜算卦赚外快。罗无极也想赚外快,不过他不喜欢故弄玄虚的糊弄人,因此家境极为清贫。
恰好天上掉下来一个赚外快的机会,请他兼职去书院做天文先生,传授天文律历,并担任天文学研究组的组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这行向来是父传子子传孙,不是刻意藏私,而是没人愿意研究这一行,更没听说过有书院开天文课。
不过……罗无极翻看着邀请函的附页,每月出勤八次,每堂课三钱银子的课时费倒是他真正需要的。
……
第二和第三位是蓟镇神机营中的两位基层武官,这两位曾在抗倭战场上受过重伤,在姚滨和沈聿整顿军备的过程中惨遭裁撤。
看着这些残兵老将被迫离开,周将军心如刀绞,再次找到沈聿禀明下情,请朝廷拨款抚恤。但抚恤银也终有花完的一天,这些人脱产已久,除了打仗没有别的本事,再加老迈残缺,未来的生活可想而知。
雀儿山书院此时邀请两位武官去做教官,教授兵法战阵,包食宿,可携带家眷,月银三两,加课时另算。一年三十六两是什么概念?足够养活一个五口之家,还绰绰有余,何况人家包食宿,这些钱完全可以攒下来养老,甚至回老家置一点产业。
这实在是雪中送炭的举动!
可是——周将军亲自翻阅了这份奇怪的邀请函,书院里为什么要教这些?
……
第四位是邢州府通判,十分擅长水利河务,在任数栽,积极组织民夫清淤疏浚、加固堤坝,使得黄河在邢州境内的河段从未发生过洪涝灾害。结果在朝审的期间,上司出了点经济问题,一起被拖下了水,可惜了一个水利人才。
第五位是京城最大的行医世家金家……的一个旁支,叫金方海,在城北开了一家医馆,因为规模太小,时常在嫡系面前感到自卑。
自卑久了就有点心理变态,喜欢收容一些其他医馆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即便是路边的乞丐得了重病,都得捡回去治好,不计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