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佛子缓缓敛起衣袍,屈膝跪于正中的蒲团。堂前众僧,殿外百千信众,随之跪地,刹那间,声势明灭,如若重山群峦起伏一片。
满堂诵声在这一刻停息。肃穆的寂静中,长老中站出一位华发老僧,手捻佛珠,声如洪钟,望着底下道:
“佛子可曾历劫?”
洛襄道:
“曾有一劫,是为前世因缘,今生常在缠缚。”
老僧再问道:
“现今可曾窥破?”
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殿内许久都没有回音,寂静如同空无一人。
长老眉头蹙起,面面相觑。墙外的信众延颈而望,人群中渐渐起了私语之声。
经幡来回舒卷,烛火静静燃烧。
最终,洛襄双手合十,微微垂首,道:
“此劫已窥破,愿化身佛子,渡尽众生。”
老僧呼出一口气,朗声道:
“阿弥陀佛,择日受封佛子。”
老僧接过一旁沙弥取来盛有浴佛净水的金钵,枯瘦的手指蘸了蘸,轻轻洒在洛襄的肩头。
洛襄俯身下拜,一袭袈裟迤逦在地,尘埃落定。
登时,比丘尼吟诵的梵唱大起。信众有的相拥而泣,大喜过望,有的朝佛殿方向接连大拜,叩头不止。
他们的佛子历经劫难,终于要得道成佛了。
众生皆苦,佛子必能渡一切苦厄。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洛襄面无表情,敛衣起身,恢复了高彻出尘的神姿。
随后,一青衣比丘朗声道:
“佛子与诸长老为罪人消除业障。”
呼声过喉,众人纷纷朝身后望去。
洛枭带着洛朝露从寺外步入殿内。
水牢之刑后,朝露被幽禁在高昌大寺惩戒,悔过修行,被惩罚抄了数卷佛经,来抵消罪过,请佛陀原谅她的过错与罪业。
在无数道或讥讽或嫌恶的视线中,洛朝露捧着一只檀木锦盒,从容不迫地行至佛龛前,双双跪在蒲团,双手合十。
洛襄敛袖伸手,从金钵中掬起小半捧清水,依次洒在洛枭的额头,双肩,掌心。
身后的一排长老手持佛珠诵经,口中念念有词。比丘高声喝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水湿衣,洛枭面色肃然,伏地叩首。
洛襄往前一步,来到另一侧,立在洛朝露面前。
她螓首低垂,不见容色,将手中一直捧着的檀木盒双手递上。
里面是数卷藏经纸,明亮生光,是她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抄写的赎罪佛经。
洛襄垂眸。
只见她浓密乌黑的云鬓梳成庄重的髻环,不饰金玉珠钗,唯独簪了一小朵浅淡的白栀子。
他想到那一日在水牢里,她的掌心也藏了一朵栀子花。
似是等了许久没有动静,她一直伸长的双臂有点僵硬而发颤。她迟疑了片刻,终是微微抬首。
四目相对,万籁寂静。
少女跪在佛前,无言地仰望着他。清光粼粼的眼眸映着满堂烛火,亦映着一如既往一身玉白的他。
无限庄严,无限虔诚。
洛襄顿了半刻,终是接过她递上的经卷锦盒。修长的手指拂过金钵,沾了些许净水,点在她的额头,双肩,掌心。
落水沾湿了她的鬓发,细小的水珠荡在发丝,明净澄澈。
有那么一刻,他想伸出手去,像往日那般为她掸落发上的水珠。
可洛襄始终未动。
水滴自他指间一一落下,那些过往的欢愉和悲望,喜悦和遗憾,所有的爱别离和求不得,所有已宣之于口和无法言说的期许,所有无法得偿的和无法圆满的奢望,诸苦诸乐,尽数消散。
洛襄凝视良久,最后轻声道:
“恶自去除,圆满自在。”
带头诵唱的比丘却愣住。按照原本的祝词佛偈,应该是“破执破妄,大彻大悟”才对。他左右一看,只得跟着诵声。
长老依次绕行她一周,佛珠在身侧垂落晃动,颂念华严经文。
主持仪式的比丘站出来,朝二人和外头的信众高声道:
“佛子这一桩劫难已消解,两位皆是功德圆满。从此以后,恶孽自消,所有在家和出家的佛弟子都不得再扰人俗尘。”
信众热泪盈眶,拜首高呼道:
“佛法无边,渡尽苦厄!”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洛枭和洛朝露离去,从前的鄙夷荡然无存,渐渐流露出憧憬和向往来。
既然人生来就身负诸苦诸业,谁人不想恶自去除,业障尽消呢?
人流跟着兄妹二人散去,有人向空中抛洒鲜花,一片祥和欢庆的气氛。
佛殿沉寂,满地落花。
洛襄静立许久,俯下身,从地面琳琅的花瓣中拾起一朵栀子。
她方才从蒲团起身的时候,身形无力地晃动,鬓边唯一一朵簪花轻轻落了下来。
他将这一瓣栀子缓缓拢在手心,好似如此就算抚过她的鬓发。
***
又过了几日。殿外侍官来报之时,洛襄刚拨下一笔佛门善款,用予赈济高昌战后流离失所的灾民。
一旦动用佛门之力,很多事情迎刃而解,无往不利。
侍官在他面前支支吾吾,没有说来者何人,只说有人在殿外求见。
洛襄从案牍上抬眸,一眼望见殿门外那一角漏出的红裙,随风微微扬起,明媚如昨。
他默不作声,挥了挥手,侍官低头告退。他从案前起身,径自朝殿外走去。
洛朝露等在门廊外,看到传唤的侍官一言不发地离去,没有人请她进去。
她正垂头犹疑,却见一抹玉白缓缓移入眼底。
洛襄已立在她身旁。
她瞬时明白,他和她已不能共处密闭的殿内,应当光明正大地在外交谈。他一番苦心保全了她的名声,怎能再行破例,再惹人非议。
朝露笑了笑,远望日光下恢弘的浮屠塔,古朴肃静。她先开口寒暄道:
“我看近日高昌王城内,流民都已安置,农户开始复耕。”
洛襄点点头,回道:
“我已动用佛门之力,调配粮食,赈济灾民,并且广修井渠灌溉,解旱灾之苦。”
朝露松一口气,眼睫低垂,道:
“甚好。”
只要他又成了佛子,就可让高昌渡过此劫。她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不再流连。
洛襄看到她面上露出的淡淡笑意,轻声问道:
“可有再做噩梦?”
“夜夜好眠。”她答道。
他点了点头,又问:
“有没有人再为难你?”
朝露笑道:
“再没有了,还有人上门给我送来新鲜的瓜果呢。”
沉默中,她低着头,碎步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轻轻地道:
“今日我就要随三哥回乌兹了。特来向佛子辞行。”
洛襄覆手在背,微阖的眼帘遥望宫墙,身姿凛然如玉。他的语气辨不出喜怒,淡淡道:
“十日后,便是我受封之日。观礼后再走。”
洛朝露头垂更低,张了张口,不知如何作答,只见洛襄一顿首,似是犹豫着继续说道:
“你说过,想看我受封之时穿玉白的袈裟。不想看了吗?”
朝露微微一怔,手指在两侧侧蜷起,揉皱了精心穿着的裙裾。她一言不发,始终未答好与不好。
她的犹疑他看在眼里,便不再强迫。他面色如常,语气如常,问道:
“今后,可还会再来高昌?”
朝露垂着眼,将往昔所有的情愫深埋在黑眸之中。她咬了咬嘴唇,道:
“我一去数月,乌兹那边很多事等着我处理,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仍是佛子,他已无立场请她留下来。
“要做一个贤明的君王。”他似是认可她的话一般,点了点头,语调漠然。
“好。”朝露眼圈慢慢地红了,将目光别去一边。她忍住眼底的涩意,鼓足了一腔勇气,朝他笑着道:
“三哥还在宫外等着我。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