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震鳞
不必多问,就知她绝不愿做一只家雀,她已然在众人都不知的时候,化作了雏鹰。
但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宋缺再如何说服自己,还是过不了那个坎。
他想,要是能让孩子们都活在他眼皮底下、他的掌心就好了,磕着伤着他能照拂到。
最终他只是摸了摸如今已经长高了的长女的头发,说:“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乔安原想再同宋缺提一下她遇到了梵清惠这件事,但他都这样说,就暂且按下,准备改天再聊一聊这件事。
宋智目送着乔安离开,他跨过门槛,再次回到房间内。
门扉在他身后缓缓阖上,把外界刺目的阳光一同遮在了门后。
他见宋智坐于椅上闭目养神,他来到身前,一个大礼直接跪地叩首,然后抬头看向宋缺:“……大哥。”
宋缺没有出声。
见宋缺没有任何回应,宋智殷殷哽咽地又唤了一声:“大哥!”
宋缺睁开眼,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宋智,轻声道:“二弟,你知道我是已经放弃了的。”
宋智再次叩首,然后说:“此时亦为时未晚。而今大隋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积重难返,待那登高跌重的一日到来,我宋阀为何不可做那一统天下的魁首势力?”
宋缺没有反驳,他甚至赞赏地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那一日的到来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我早有准备,二弟放心,我定会带领宋阀全力以赴。但你应知道,于我而言,那普天下独一把的交椅不过是我追求刀术一途中的拖累,你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师道,算了,那孩子性格过于绵软,或许不太适合,你不妨帮着把把关,给玉华、玉致挑个好女婿,说不定还……”
宋智却打断了宋缺的话:“得杨公宝库者,可得天下*,而今宋阀得此天命,如何便宜他姓之子?”
这位一直表现得风度翩翩的宋阀内天字号铁血主战派,声如春风,但字里行间却是森森冷硬。
宋智再次叩首,他伏在地上,久久不起身。
……
乔安一连数日都未得到清闲,先是将带回来的各地特产礼物分发给亲朋,又给宋师道当了几日说书先生,从自己的经历中挑了些他感兴趣的事情讲了讲。
当她终于脱身时,又被宋缺喊了过去切磋了一番。
随着师道渐渐长大,宋缺本想也教他练刀,结果那孩子更喜欢剑法,任他怎么哄都不听,而幺女年纪实在太小,他一腔教学热情,只能落在乔安身上了。
年轻人手持一柄清丽绝伦的长刀,刀如一截流水,而其人则如一缕清风,她好像与天地融于一体,周身没有任何习武之人该有的杀气,但是宋缺知道,这般身与自然同在的和谐之态,是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境界。
两人同时收刀,调整呼吸。
宋缺说:“很好,看来身手没有生疏。若不是你刀法不错,我还真不放心你到江湖上行走。”
“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郎中,没人会找我切磋比试的。”
宋缺这时候终于想起她那个他想破脑袋都没料到的名号了,他说:“你不犯人,人却犯你,在江湖上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乔安:“那他们就会发现我也略通拳脚。”
宋缺好笑地看了她,却没再说什么。
乔安开口:“有一件事我不知有没有必要说。”
宋缺做出一副准备倾听的姿态。
“我在运河两岸的镇上,遇到了慈航静斋的梵斋主。”
宋缺的神色微变:“她说什么了?”
乔安态度平和,没有丝毫添油加醋:“梵斋主想收我为徒,但是我感觉她目的不纯就没有同意。”
“我已拒绝她一次,何必再拿此事问你。”以他们二人的默契,难道清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吗?他以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
宋缺说一不二惯了,不喜欢在同一件事说两遍,与此同时,他又委实不解向来善解人意的清惠为何会在这件事犯了糊涂。
慈航静斋的意图难道难以捉摸吗?恰恰相反,对方从未掩饰。
就如邪王石之轩难道不知道碧秀心嫁给他,其实还存了以身饲魔的心思吗?当然知道。
但是知道又如何?自古难消美人恩。
宋缺心情复杂。
我何德何能!
这些复杂的情绪他尽数藏下,对长女道:“你做得很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别放在心上。”
乔安心道,这不是我记挂与否的事情,而是慈航静斋自带宗教人士的执着属性,不达目的不罢休。
“梵斋主说一年之后再次与我相见,问我要一个最后的答案,算了算日子,再次会面之期快到了。”
怎么说慈航静斋的真正目的都是宋缺,如果能将这个麻烦抛回给宋缺就好了。
宋缺:“别担心,一切有我。”
乔安自始至终都留意着宋缺的神情,心道,感觉还是别指望宋缺了,到时候她自己上吧。
……
月余,慈航静斋的当代斋主梵清惠向宋阀递上了拜帖。其一身白衣飘渺而至,如月上姮娥降凡尘。
宋阀为表郑重,由阀主宋缺亲自款待贵客。
梵清惠悠悠叹道:“宋兄太客气了,我是来见玉华的,如何值得宋兄特地拨冗一见?”
“没有必要,她的意见同我一样,我替她回复你就好。”宋缺说。
梵清惠在宋缺对面款款落座:“没想到宋兄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依清惠之见,玉华脾性与宋兄截然不同,或许她有自己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得杨公宝库者,可得天下*:自原著
第285章 大唐天刀16
“也罢,你不亲耳听一听答复,是不会死心的”
宋缺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去请大小姐过来。”
梵清惠:“清惠谢过宋兄了。”
当仆役过来通知乔安的时候,她正同宋智谈及她在江湖上的经历。
这是真阴魂不散。
宋智听到梵斋主这个称呼,眼神立即冷淡了下来。他对乔安说:“许久未见梵斋主了,我陪你一块过去好了。”
有宋缺招待梵清惠就够了,为何还要特地把玉华叫过来。
当宋智见了梵清惠时,脸上不见任何愠色,而是笑言:“我说今早怎么见到喜鹊登枝,原来是斋主大驾光临。”
梵清惠回了一礼,说:“地剑风采一如往昔。”
欲罢,她那盈盈双目移向乔安,神情几近慈爱,她道:“运河一别已有一年,不知我上次提起的事,玉华考虑得怎么样了?”
宋智越发觉得不对,梵清惠怎么一副熟稔的语气。
乔安说:“斋主过于抬爱,但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
梵清惠用带有怜意的眼神看着她,说:“你惯来怜贫惜弱,但宋阀有夺天下之志,与你所追所求南辕北辙。你生性聪慧,我想你看得出如今天下危如累卵,来日必将群雄逐鹿,做过一场,不如趁一切尚未发生时随我到帝踏峰上去,也好过那时受此煎熬。”
宋智几乎掩不住眼中的寒气。
“大哥!”放着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不当,跑到山上当个姑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宋缺说:“二弟勿急,我未同意此事,只是梵斋主仍不死心罢了,且由玉华亲自同她说清自己的心意。”
乔安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但她一向善于听取他人意见,她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一下梵清惠的话,然后诚实地说:“如果真有哪方豪杰能改换天下气象,我觉得也挺好的。”
不论曾经的杨广如何圣明,现在都已昏聩失道。历史上的隋炀帝,和这个世界的杨广比起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此方世界可是有武功、成仙的概念,一个无道君主,与一个手握核弹按钮的无道君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乔安这话放在外界,或许会令人面色剧变,但此时此刻,在场的几人无人对此感到诧异,或者该说,对于在场的几人而言,而今的九五之尊早已形同虚设。
梵清惠轻轻颔首,循循善诱道:“慈航静斋亦在为此努力,愿扶持一位真正的贤明之主,为天下谋福祉。”
乔安听她不遗余力地安利慈航静斋,她从善如流地也来了个推荐:“不知斋主觉得我爹爹如何?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虽然在感情一事上脑子容易发昏,但除此之外,还真没有硬伤。
她还伸手示意了一下一旁卖相极佳的宋缺。
宋缺不赞同地道:“玉华。”
他是渴望宋阀一统天下那日,旁人越说宋阀做不到为天下带来安定,他越要证明他们可以,但是他并不准备由自己去当那位九五之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他疲于案牍时,将再难以专注于刀术。
乔安权当没听到。
我信你想搞“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甚至甘愿辅佐他人,但是你看他人信你吗?真到了那一步,你就算甘愿退于幕后,你猜那个最后吞下胜利果实的人,晚上就寝时敢不敢闭眼。
梵清惠决定向她道出一个事实:“玉华想得太简单了,自古以来,天下一统只有由北向南,无有自南向北平定天下者。”
“‘自古以来’难道就是对的吗?”
若不是此时是隋朝,开局就一个碗的明太祖朱元璋绝对第一个跳出来表示不服。这位狠人正是由南向北一统天下的实例。
乔安又道:“仓颉以前笔不成书,商以前不知干支纪日,秦以前天下从未一统,斋主此言我是不赞同的。”
而且这与南北没有关系,决定天下一统的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与人和,拼的是武力、财力、人力,宋阀及其阀主宋缺,无论哪一条都属当世顶尖行列。
甚至于你都无法用此时经济重心还未南移完毕当做借口,因为原书设定如此,宋阀治理下就是贸易发达,经济基础打得那叫一个夯实。
梵清惠双睫轻颤,她沉默下来。
乔安清楚她为何安静下来,因为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对的。
慈航静斋之所以拿这个当做借口,无非是因为宋阀代表的是南方文化利益派系,而慈航静斋是北方派系,原著中曾直接挑明了这一点,没有任何隐晦。
宋缺之所以不愿当皇帝,却依旧要倾全族之力参与这场天下棋局有相当大原因是为了这一点,派系相争,后退即是死路一条,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不蒸馒头争口气。
“清惠,事已至此,不必再多言了。”宋缺说。
梵清惠目光略有哀切地看了他一眼:“玉华说的有道理,但是天下百姓如何赌得起?”
乔安觉得她这话说得极有艺术。
慈航静斋挑选扶持君主,她们不称此为提前押注、奇货可居,但别人要是想要掺一脚打扰慈航静斋获胜,那就是竟敢把天下百姓都拉进去豪赌、好大胆。
宋缺刚想开口,乔安却已直言:“梵斋主请回吧,我知斋主心意,但斋主或许对我有所误会,我并不是多么伤春悲秋的人,行事风格与贵派更是有着天壤之别。嗯……我接下来说的话,爹爹莫要怪我。”
宋缺感受到长女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说话一直不急不缓,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但此时他莫名感到了其中的几分轻快,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