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千觞
沈乘月进了正堂,立刻有人给她上了热茶,尚书请她入座:“你在外面碰到李郎中了?”
“嗯,”沈乘月点头,“他在喘粗气,像一头辛劳的牛。”
饶是尚书正满腹心事,也差点被她这形容逗乐了,连忙强自压制嘴角,免得真的在下属面前笑出声来。
他清了清嗓子:“你的事已经查清楚了,是那商人污蔑于你,本官会立刻还你清白,传下令去,此事决不许再有人乱传。”
沈乘月喝了口茶,不言不语。
“本官明白,我若是你,我心里也定然有气,”尚书又道,“我骂过李郎中了,以后对外贸易的事还是由你主理,术业有专攻嘛。”
沈乘月看着他,不说话。
“那些来告你状,说你把他们的桌椅都砸了的家伙,本官也都撵回去了,”尚书继续道,“他们没事乱搞什么?实在不利于户部和谐,再有类似的事,不用你出面,本官直接批评他们!”
沈乘月摇了摇折扇,沉默。
尚书还指望她办事,只得持续安抚道:“这次的事是委屈了你,你想要什么补偿尽可以提。”
沈乘月笑了笑:“多谢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清白,我知道此事中间必然有小人从中作梗。”
尚书和她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对李郎中的处罚,本官还未定下,依你之见,罚俸半年如何?”
“我的意思是,”沈乘月轻轻放下茶盏,“其实属下一直觉得,行商司和海外贸易司,有部分职能重合,未免有些浪费。”
尚书闻弦歌而知雅意:“五品官左迁略有些麻烦。”
“我知道,您要上报陛下,陛下再把折子发给吏部,要经过很多工序,写很多文书,还要李郎中来交接,”沈乘月看着他,“不过嘛……”
不过比起贸易巨大的利益,比起国库的充盈,比起皇帝对户部的嘉奖,那也只是“略有”麻烦罢了。
户部尚书并不只想当一辈子尚书,有生之年,他还想入阁,想官居一品呢。
“给我一点时间,”他说,“让本官想想。”
“是。”沈乘月善解人意地告退。
沈乘月把十余名官员夫人送进大牢的事传出去,满京哗然,很多人这才想起户部的角落里,还藏着这么一位女官呢。
她做官也有些时日了,之前一直隐于户部,不显山不露水,不料一闹事就是这么大手笔。
她这么不留情面,因为几句不大好听的话就把人送进了牢里,朝臣们本以为坊间都会骂她冷酷无情呢,不料派人一打听,舆情与他们预料的截然不同。
“你想想,若咱们平头百姓惹上了官司,”沈瑕一字一句地把话教给了手下的人,让他们去散播,“去衙门告状时,是想遇上那种官官相护的,还是想遇上沈乘月的这样刚直无畏的好官?”
朝臣把对开女子科举的不满化成了针对沈乘月的个人矛盾,如今沈瑕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沈乘月和这些夫人的个人矛盾,转化成了百姓与官员两个阶层的宏大矛盾。
市井之间的百姓们都在为沈乘月摇旗呐喊,赞她不畏权势、刚正不阿,赞她是女官表率。
可不是表率嘛,众朝臣翻了个白眼,现在满京里,可就她这么一个女官呢。
待这一波稍稍平息,沈瑕又换了不同的言论来散播,这一次,沈乘月被塑造成了一个为了维护女子科举权利而被围攻的可怜人,一个孤军奋战的勇士。
“如今朝中只有沈郎中一名女官,才会孤立无援,”沈瑕逐字逐句地让手下传播,“我将来也一定要考取举人,站在沈大人身后,维护天下女子科举的权利!敢为天下先!”
“敢为天下先?这话是不是有点大了?”沈乘月就站在她身后,忍不住出言反对,“而且不止我一个女官,边城还有一位呢。”
“你懂什么?一边待着去。”
“……”
于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又开始议论纷纷,“孤军奋战的勇士”什么的听得众朝臣直牙疼。
这些夫人的家人自然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不管怎么样,得先把人从牢里捞出来再说。
他们找上了沈府,被沈照夜亲自持扫帚打了出去,边打还边骂:“在外面欺负我女儿不算,还找上门来了是吧?我打死你们!”
众人只能嘴里骂着“有辱斯文”,一边转身逃跑,沈照夜却体力不错,拎着扫帚连追了他们半条街,那扫帚直往他们的尊臀上抽打,抽得众人边跑边蹦跶躲闪,有心想反身和他打一架,又嫌丢人,一时陷入两难。
说来也怪,众人对沈照夜的印象,除了当年为了楚征的事硬气过一回,其他时候都是位斯文儒雅的文士,一言一行谦和有礼,也不知道怎么到了四十余岁,竟开始放飞自我了,连当街打人的事都做得出来。
这群人背后没少议论他,说他定然是被二女儿一刀捅出了点脑子上的毛病。
在沈府折了戟,一行人自然又找上了户部。
但他们来得实在不巧,恰好就赶上了尚书大人怎么看沈乘月怎么满意的时候,多好的下属啊,不图私利,鞠躬尽瘁,吩咐下去的事情她就没办砸过,还不花公中的银子,主动给户部省钱,怎么就你们事多非要找她麻烦呢?
尚书正想找办法补偿一下沈乘月呢,让他自己做小伏低是不大可能了,刚好就拿这些人做个人情。
“妨碍公务,聚众闹事”的罪名,沈乘月会用,他自然也会用。他是二品大员,冒犯到他面前罪加一等。
不过大家都有职务在身,统统关起来是希望不大了。尚书扫了一眼众人,精准挑出了一个官职最清闲又闹得最凶且隶属本就和户部不对付的吏部之官员,押送刑部,亲眼盯着刑部狱吏打了那人二十板子,还邀请了沈乘月一道观刑。
“大人,这里能鼓掌吗?”沈乘月悄声问。
“不能,忍着。”尚书言简意赅。
百官听闻,不由为之震惊,户部这是怎么了?因为海外贸易要崛起了就敢不顾情面了是不是?
但皇帝却在朝上随口称赞了户部尚书一句,说他处理得很好,聚众闹事之风不可轻启,当防微杜渐。
虽然都是空话套话,但毕竟是夸奖。皇帝不明说,百官就当听不懂这句“聚众闹事”也是在点太学生聚集那桩事。大家一起装了个傻,一笑而过。
不管户部尚书是有意无意,这一次女官之事,他已经站在了百官的对立面。
另一边,李郎中毕竟在户部经营日久,又善于钻营,在尚书下决定前就打听到了些风声。
得知自己可能被调离行商司,他惶恐不已,左思右想,盘算着自己能胜于沈乘月的,大概就是数年间在京城各大商人间建立起来的人脉,便打算写下几封信,命人一一发出。
第一封,写给白云外老板沈新桃。她和云沾行事风格不同,与行商司的关系一直维持得不错。
“她姓沈,沈乘月也姓沈……”写信的时候,李郎中还琢磨着呢,他现在看见这姓氏就觉得不大吉利。
捂住不住跳动的眼皮,李郎中完成了这封言辞恳切的
信件,邀沈新桃一道用膳,商议良策。
写完这封信,他又给花期酒约的人去了封信,几年间,他一直致力于让花期酒约也在京城开设一家客栈,不过被对方客套地拒绝了。
他想不明白缘由,不过两方还算说得上话,如果他能把这样大型的商户拉进京,尚书也不得不多考虑一二。
他在信中匆匆写就,说户部愿意在赋税上让利几分,请花期酒约进驻京城,他愿意帮忙扫清一切阻碍。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他当然猜不到,花期酒约不进京城,纯粹是沈乘月不想和小桃抢生意。
第三封信,他选择了写给京城金家,比起红尘里和白云外,金家人要好说话很多,这家算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商户,不需要李郎中暗示,就会时不时主动送上一些好处。多年来,李郎中便也没少照拂于金家,如今他需要帮助,理所应当地觉得金家必会报效一二。
写完这些信件,他才勉强安心下来。
他最先约的是最有把握的金家,当晚,他打理好衣冠,准备赴宴。到了酒楼,便有小二为他引路:“金老板已经恭候多时了。”
李郎中点了点头,上了楼梯,在二楼雅间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女子的谈笑声。
他有些不解,他只明明只约了金家的掌事一人,这里面听声音倒是约有三、四人之数。他还以为小二引错了路,迟疑地敲响房门。
“请进。”一道女声响起。
李郎中进了门,打眼便看到了正对房门的一名女子,这正是素有铁娘子之称的金家家主,他不由心头一喜,他约的是总管事,却是金娘子来了,足见对他行商司的重视。
她身边坐着一名正巧笑倩兮的圆脸女子,正是白云外的老板沈新桃,李郎中微怔,下意识还以为自己定错了时间,他明明是分开约了两人,此时她们怎会坐在一起?
还有一位坐在沈新桃正对面的,却是红尘里的老板云沾。李郎中越发困惑起来,自己绝对没约此人,他还是记得清楚的。何况……京城传闻,沈新桃和云沾一向不和,为了抢地盘,两人还闹过一回,怎么此时面对面坐在一处,却如此平静?
最后还有一位,背对着房门安坐,她又是何人?京城里还有哪位自己没印象的女商人吗?
没等他开口,那人已经主动为他解了惑,转过头来,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露出了那张令人讨厌的面庞。
“沈、乘、月……”
李郎中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后,才终于读懂了眼前的状况,彻底呆愣在原地。
第147章 荆棘
李郎中站在原地,雅间内其他几人尚从未见过如此僵硬的表情,仿佛他已经化成了一座石雕,而他眉心那一道褶皱是由斧凿刀刻而成,将永远停留在那里。片刻后,他才不受控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你们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沈乘月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从桌边起身,轻盈地停在李郎中面前,递过一只斟满酒液的瓷杯:“一个人应该清楚自己是何时失败的。”
李郎中怔怔地看着她,没有抬手去接酒杯:“你说什么?”
“而在我们的故事里,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赢。”
“……”
沈乘月把酒杯强行塞给他:“但我给过你退场的机会,我提醒过你,收手吧,不要再赌了。”
李郎中认出了萦绕鼻尖的酒香,那是几十两银子一壶的竹叶青,平日只有在有商人为他付账的时候他才会点上一壶:“你……”
“其实我是个特别好说话的人,”沈乘月举杯和他手中杯子碰了一碰,“就算你抢了贸易司的差事,但凡你能认认真真地对待它,我们也不必闹到如此地步。”
“……”
沈乘月却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饮尽了杯中酒:“李郎中,这一杯,算是为你送行。”
“送行?”这两个字刺激到了他有些混沌的脑袋,“你什么意思?尚书还未下决定,吏部尚未给我调任,你倒是越俎代庖,给我送上行了?”
“如我刚刚所说,”沈乘月笑了起来,“一个人该清楚自己是何时失败的。”
“你就清白吗?”李郎中指着几人怪叫起来,“我还以为你当真多清正廉洁呢,如今不也是和几位大商人坐在一起,吃着上百两一桌的席面吗?我把这事捅给尚书大人,你也未尝能落得好去!”
“我劝你不要。”
“你怕了?”
“劝你是为你好,你觉得尚书还会信你?”沈乘月无奈地摇摇头,“你的所有努力,看起来都只会像是绝望当中的胡乱攀咬罢了,实在可悲得很。”
李郎中握紧了拳头,看向其他人,做着最后的努力:“金娘子,这么说,几个月以来,你一边对行商司示好,一边与沈郎中来往甚密?不矛盾吗?”
金娘子微微一笑:“与你是利益交换,与沈郎中是真心换真心,不妨碍的。”
李郎中看向沈乘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拉拢到她们的,但她们今日抛弃我,在危难时弃我于不顾,来日也未尝不会这样对你。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
“这些事就不劳一个已经出局的人来操心了,”沈乘月露出一个他此生见过的最为可恶的笑容,“来人,送客!”
李郎中被人请离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沈乘月,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败北的。
她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陛下想用女官的东风;她不过私下里有些手段,拉拢了几位大商人……他想这样安慰自己,但他其实也清楚,邀请眼前这几位齐聚一堂为自己撑腰,是他再花十年来钻营也做不到的。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微弯着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这家酒楼,月光为他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剪影。来日户部风起云涌,他却要于此时退场了。
收到李郎中调职的消息,户部众人都愣怔了许久。他们还以为会像从前一样,谁会从不出错呢?李郎中偶尔捅个篓子,却也总有办法瞒天过海,或者推个下属出来顶黑锅,保自己安然无恙。
这次的事说大很大,说小却也可以小,毕竟账面上有丝绸和茶叶的明细顶着,不至于让陛下发太大的火。李郎中是搞砸了,但他最终被贬,调到了一个毫无油水可言的六品闲职上,只能说明尚书不再打算保他,没有这个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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