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林司曹为此?一早去?衙门里告假,还说要去?医馆买一根参再请两?个医娘过来候着,应当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林维明几个兄弟也逃学在家,小石头才敢出来买面脂。
所以今日,姚如?意本是准备自己来守文房铺子。却没想到一早,小石头竟又过来了,他带了这?些日子攒下的?工钱,在姚如?意的?杂货铺里挑了一大罐最贵的?龚胜春面脂,还细细选了他阿娘最喜爱的?山茶花味儿。
可?他买好了也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又跟着姚如?意来了文房铺子,挨在铺里坐立难安,烦恼地不知如?何是好。起先姚如?意问他他也不说,后来才低头紧紧抱着怀里的?面脂,嗫嚅道:“我觉得阿娘好辛苦。”
他扁了扁嘴,头越埋越低,声音也抖:“她昨日坐着洗衣裳洗太久了,起来时头发晕,不小心摔了一下才见红的?。我爹不在,我也不在,哥哥们要备考都上?学去?了也不在,只有阿娘自己。”
幸好那时她已足月了,她和孩子都没摔出什?么毛病来。虽然娘说自己没事,她生过他们几个孩子了,自己心里有数,但小石头还是害怕,薛阿婆跟他爹说,外头总说头胎最难生,后面几个便?都容易了。但她跟着当太医的?丈夫见识过不少,其实女子不管生几次,对当娘的?来说都跟豪赌似的?,顺利便?罢了,不顺也得去?鬼门关?里走一遭。要他爹警醒起来,可?别大意。
小石头根本不敢想没有阿娘的?日子,一想就哭,甚至想,若是阿娘非得要去?鬼门关?,他才不叫她一个人去?,他要陪着她去?。
他比即将临盆的?英婶子更焦心,夜里辗转反侧,还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他咬着拳头不敢哭出声音,却还被?大哥发现了。
幸好没被?他大哥嘲笑,往常最喜欢捉弄他的?大哥那时只是沉默着把他扯了过来,粗鲁胡乱地给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用力将他的?脸当糍粑似的?横扯竖拉:“哭什?么?被?子都被?你打湿了,明儿娘还以为你尿床呢。小小年纪操心的?事儿还不少,你前头还有四?个哥哥顶着呢,放心吧,娘不会?有事的?。”
之后,林维明果?然说到做到,没再去?学斋读书,哪怕英婶子怕他春闱失利赶他他也不去?,只道:“大不了我明儿再考。小时便?罢了,不懂事,如?今我是家里头一个,难道还不明白?科考能考一次又一次,我娘却只有一个啊!”
惹得英婶子眼眶都热了。
现在家里便?是他守着呢,他还笨手笨脚学着给娘熬了碗红糖鸡蛋羹。二哥也逃学了,拉着三哥去?外城买乌鸡了,说是给娘生完妹妹坐月子时吃的?。
四?哥帮着收拾产房,围帘子、铺褥子,还去?各家借了好些大茶壶和炉子,预备生孩子时烧水用。
想来想去?,小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溢满泪水的?大眼睛对姚如?意哽咽地说:“如?意阿姊,对不起,往后我不能来了。我以后要留在家里,帮忙照看?阿娘和妹妹。”
他不断地抹去?眼里的?泪,憋着才没有大哭出来,心里既后悔那天没有在家,又深深悔恨自己没能遵守诺言,才过来当了伙计一个来月便?要撂挑子,心里不安又惭愧。
姚如?意便?把他抱过来,揉揉他脑袋:“傻石头,这?有什?么的??你当然要先照顾你阿娘啊,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阿姊这?儿你别担心,如?今国子监启学了,白日里学子们都要上?课去?,知行斋也不需什?么人手。何况,还有我呢,九畹阿姊不也在吗?”
她弯腰取出自己的?手帕将他脸上?的?泪细细拭干,笑望着他憋不住想抽噎的?眼睛,温声细语:“你只管好好陪在你阿娘身边就是,以后你若是还想回来当小伙计,阿姊永远欢迎你,永远给你留个位置,好不好?”
小石头重重点了头,依恋地抱了抱姚如?意的?腰,将脸贴在她小腹上?,哽咽道:“如?意阿姊,多谢你,我走了。”
姚如?意便?拉着他的?手一起出来,又温声安慰了他好一会?儿,才看?着小石头抱着那罐面脂,一路小跑着进了林家的?门。
这?小石头,这?么几句话,方才说得她眼圈儿都热了。姚如?意也跟着轻叹一声,再次转身进了铺子里。倚着柜台思量半晌,等英婶子平安生产之后,她该备些什?么礼去?道贺呢?红封是必不可?少的?,再买些给产妇吃的?阿胶桂圆吧?正好补补气血。
昨日俞婶子便?邀着大伙儿合出些银钱,去?金银铺打两?只银铃铛手镯给英婶子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这?是应当的?,姚如?意自然也出了些银钱。
但她还是想为英婶子格外预备些其他的?,想来这?时来探望,也同后世?一般,通常都给孩子见面礼的?多,反倒给产妇的?少。
打定了主意,她又想到英婶子虽辛苦,但幸好还有小石头这?般懂事贴心的?孩子,心下也为她感到有稍许安慰。
东想想西想想,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又陷入自己那儿一点云絮般的?遐思浮想中去?了。
俞九畹在家里被?俞婶子盯着喝了一大碗补药,苦得连吃了四?五枚果?脯才缓过气来。她今日拆掉了妇人发髻,按自己的?心意打扮着,梳了同心髻,又簪了几样珠钗,穿上?自己最喜爱的?湖水蓝宽袖褙子,便?也预备去?知行斋坐班了。
回了娘家后,真是她这?些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她不必鸡鸣即起伺候翁姑,可?放心睡至日上?三竿。爱穿什?么便?穿什?么,再不用听她婆母那等“总穿得这?么素淡,家里死了人不成,真不吉利”的?混账话了。
今日懒懒地起来后,她娘更是快将家里的?饭食都筹备好了。
连她爹趁老妻往灶房端菜的?当口,都对她感慨道:“九畹,幸好你回来了,爹这?几日才有好饭好菜吃。”
俞九畹这?才晓得,虽说家中银钱宽裕,但两?个哥哥常不在家,她也嫁了人,俞婶子每日做饭烧菜都极为敷衍对付,她为了省事,一口气腌了好几缸子的?咸菜,俞家的?日常要么稀粥配咸菜,要么馍馍夹咸菜,要么煮一锅咸菜汤饼。
在如?意的?杂货铺开张之前,他们老两?口日常便?总是这?般将就。等如?意的?杂货铺开了,俞婶子有时连咸菜都懒得切,又常是炙肉肠配速食汤饼、鸡蛋堡、茶卤鸡子儿那些小食将就一顿。
在吃食这?事儿上?,俞守正可?不敢抱怨,九畹回来之前,他有一回小心翼翼提了句能不能不吃咸菜,俞婶子筷子便?拍在桌上?了,瞪眼喝道:“不想吃自己煮去?!”
他再不敢说了。
但九畹回来后,他就得救了!
女儿身子虚弱,那是能光吃咸菜的?么?家中膳食陡然丰盛起来。
现在顿顿都有三菜一汤,有肉有菜还有白面大馍馍,时不时俞婶子还主动去?割几斤羊肉回来炖,大方极了。
前些日子坊市有几头老死的?耕牛经官府核准宰售,消息甫一传开,俞婶子便?拔足狂奔抢了三根牛尾骨并半斤牛腩。
她为这?牛肉一口气花了两?贯钱,眼都不眨。
那晚,俞守正美滋滋喝了两?碗牛骨汤,细细啃干净牛骨上?的?残肉——这?样珍贵的?肉,自然轮不着他吃,俞婶子先把牛骨肉剔下来,连骨头里的?骨髓都敲出来挖给九畹吃。
九畹要分给他们俩,还被?俞婶子训了顿。
“跟自家爹娘客套什?么!你只管把自个养好了,比给我和你爹吃龙肝豹肚都管用。快趁热吃!牛肉便?要趁热才好吃。”
俞守正也在旁边用力点头,他也赞同好东西都给女儿吃,闺女这?些年受苦,合该补养。他多啃啃骨头正好,年岁大了,正是练练牙的?时候。
何况还有汤呢,牛骨汤炖出来多鲜哪,蘸着馍馍吃,吃得他一晚上?肚子都又饱又暖,夜里睡觉手脚都热乎,汤婆子都省了。拌着俞婶子声如?惊雷的?鼾声,俞守正都能睡得一夜香甜无梦。
俞九畹起来洗漱完毕后,便?进灶房给俞婶子帮衬,还没开始上?手,就又被?她赶鸡似的?往外撵,说是柴火呛人,进来做什?么,省得咳嗽。
她又只得出来院子,想帮她爹喂喂鸟,结果?那只彩毛鹦鹉一见便?扑棱着嚷:“混账东西!”
俞九畹眯了眯眼,叉腰道:“你骂谁呢?”
“好个杀才!混账!没卵子的?!”
给俞九畹气得指尖直颤,指着那在鸟架上?得意洋洋、拍着翅膀跳来跳去?的?扁毛畜生,放狠话道:“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隔壁把汪汪抱过来,看?你还敢猖狂!”
她正准备气呼呼去?搬汪汪制裁那可?恶的?鸟儿来,才走出家门便?蓦然惊觉,她自个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还有心思和鸟吵架了?
俞九畹不由怔在门槛处,半晌,自嘲而笑。
还真是回了家,人都变得孩子气了。
罢了,回头真被?汪汪捉来吃了,她爹恐怕能把长?城哭倒。本想转身回屋,却瞥见斜对面知行斋那文房铺子敞开的?窗子处,姚如?意正托腮望着巷子发怔,那眉尖若蹙的?模样,一瞧便?是有事儿。
俞九畹心下一动,含笑走了过去?,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一大早没睡醒呢?发什?么愣?吃朝食了么?”
姚如?意恍然回神:“九畹阿姊早啊。”
俞九畹笑道:“不早了,是我瞧着他们如?今都不来借书了,今儿便?躲懒了。等我吃了朝食就过来。”
姚如?意便?笑:“不必着急,一会?儿敲了钟,人更少了。”
俞九畹点点头。如?今她多在书斋整理典籍,录册归档,偶见破损便?修补裱褙。是真的?很清闲,如?意便?也与她说了,她身子不好,每日不必那么早过来,多歇息歇息。
更何况,自姚如?意那《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开售,如?今国子监那些书生们皆似着了魔,成日里都在伏案解题,做完交与姚博士批阅挨了训斥,又哀嚎着回去?重做。因此?,夜里知行斋便?时常传来各式各样的?嚎叫声,不知情的?还当里头养了一群豪猪呢。
说起这?书,她昨日也忍不住跟孟博远借了一本读,竟然也读得沉浸在其中,这?般精妙的?书卷,她读完都觉着自己有信心下场科考了似的?,简直不像这?么短的?时日能编纂出来的?书。
但她其实知晓,这?本书想排布成什?么样儿、每一块大致要放什?么内容,以及去?盯着雕版坊开板书,都是如?意在忙,姚博士和姜博士只负责他们力所能及的?那些,其他所有几乎都是林闻安亲自替她勘校、捉笔的?。
甚至许多历年殿试的?考题,国子监也没有存档,朝廷更是从?未对外公布过的?,也是林闻安携着那书册,进宫跟官家要来的?恩典。这?本“三五”最后能做得这?般圆满,从?一开始便?不仅仅凝聚的?是如?意的?心血。
至于人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念头一闪而过,俞九畹便?笑着追问道:“你方才怎么了?见你蹙眉,可?是有心事?”
姚如?意耳尖微红,但她一人枯想了许久,却不免患得患失,于是也很想寻个人说说话、排解排解。否则,她要被?自己闷死了!
踌躇片刻,她便?挠了挠脸颊,小声道:“不是我,我倒没什?么心事,是我识得的?一位友人,她近来很有些烦忧……”
俞九畹眨眨眼。
姚如?意怕她不信,又强调了一回:“真不是我,真是我的?友人……”
俞九畹实在憋不住,正想笑呢,就见小石头着急忙慌自林司曹家门里哭喊着奔了出来,因太急了,刚跑两?步还重重摔了一跤,但他丝毫没有犹豫和停顿,慌忙爬起后,立即又往外冲。
姚如?意和俞九畹相顾色变,也急急赶过去?。
一定是英婶子要生了!
第54章 不当叔 你吃了么
英婶子生得极顺利。
从剧烈阵痛到生产约莫两个半时辰便结束了。小石头是狂奔着去寻林司曹的,父子俩领着擅产科的医娘和稳婆脚不沾地?往回赶,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时,来帮忙接生的薛阿婆都能看到孩子浓密的胎毛了。
林司曹和小石头一进门,催着稳婆换上干净衣裳,净了手?入产房,门帘子刚掀起?来,便听薛阿婆嘀咕着说?了句:“好宽的脑门,瞧着像个小子。”
薛阿婆耳背,她不知自己说?话一向大声,也不知林司曹家对女儿的执念,小声嘀咕落在旁人耳朵里,便如惊雷。
姚如意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进产房,便只?在产围子外的灶披间搭手?,递帕子、送烫过的剪子。
俞九畹是生养过的,她和俞婶子都进去帮着打下?手?、也给英婶子鼓劲儿,俞家母女俩一听薛阿婆这么说?便连忙给薛阿婆递眼色。
英婶子如今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可?不能因?此叫她泄了气,万一受了打击,心口那气儿一旦散了,很容易血崩难产,可?不是闹着玩的。
薛阿婆不明就里,但见?俞九畹母女两急得额头冒汗,便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了自己的嘴,也赶忙伸头往产床上看了眼。
床榻上,英婶子正满脸痛苦、涨红了脸使?劲儿生孩子。
她好歹生过好几?胎,自己也有些经验了,正努力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来,一旦腹部开始持续剧痛起?来,便两只?手?攥紧床单,死死咬住牙根,忍着剧痛,拼了命地?往下?用力。
她疼得浑身?都颤抖,用力得两耳都嗡嗡作响,眼里也慢慢爬上血丝,根本听不见?旁边有人说?什么,更没?空说?话,她只?能在那锥心刺骨的疼痛里,一波波地?顽强忍耐着、坚持着,用尽全力。
也万幸她没?听见?。
这话被刚到门口气都没?喘匀的林司曹听见?了,他也是精神紧绷,乍一听“小子”二字便觉一口气上不来,膝盖一弯,甚至都没?发出声音,吓得两眼一翻,再一次悠悠软倒在产房外了。
“咚——”
姚如意与俞九畹都吓一跳,那产科医娘也是头回见?这阵仗,还没?瞧产妇呢,倒先得抢救丈夫了!小石头也吓得蹦了起?来,差点惊叫出来,幸好林维明等四兄弟大体?有所预料,尤其林维明这个长子,早已见?怪不怪。
从他三弟出生后开始,家里每多一个弟弟,他爹都得晕一回,今日只?不过晕得早了些。
林维明怕小石头叫出来把娘吓着,赶紧捂住小石头的嘴:“别叫!别吓着娘!”说?罢又稳重地?扭头吩咐弟弟们:“快!你们几?个快把爹抬进厢房!不妨事的,歇会儿他自个便醒了,不用理他。”
其他几?个兄弟赶忙应了。
几?个半大孩子手?忙脚乱,拽脚的拽脚,托头的托头,四郎力气不够抬不起?来,便半拖半拉往厢房去。过门槛时,托头的林四郎还绊了一下?,于是林司曹的脑袋瞬间重重磕到门槛上,又“咚”得一声。
这下?好了,晕得更彻底了。
小石头也渐渐定了神,抹了把方才跑出来的热汗,有点害怕,一把抱住了林维明的腰,把脸埋了进去:“大哥。”
林维明揉揉他毛脑袋:“你也去歇着去,这儿用不着你,有我呢。”
小石头怎么也不去,眼巴巴拉着林维明的衣角。大哥走哪儿他跟哪儿,给林维明烦得不行,却又不忍心呵斥他这个最?小的弟弟。
到底是最?小的弟弟,也怪不得他,很多事他不懂,也正因?不懂,一遇见?事儿便会以为比天还大,何况娘生娃本就是天大的事。
林司曹昏厥这样的小事儿也没?有影响到英婶子生产。产围子里,姚如意照着稳婆的吩咐,使?劲扇着炉火,茶吊子上刚熬上参汤。
稳婆婆与医娘瞧过,都说?英婶子这胎养得好,胎位也正,其他都没?什么,只?是这孩子头大,得费点儿功夫。所以英婶子的体?力极重要,这参汤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叫她涨些力气的。
虽然里面生孩子的是英婶子。但姚如意的心也是忽上忽下?的。她也是这场面才晓得,生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难一百倍!
原来阵痛间隙时不能用力,得攒着力气才不会崩裂。而疼得越厉害、越使?不上劲儿时才越要用力;原来孩子头出来也不能丝滑地?拽溜出来,还要过肩部这一关;原来孩子哭声响了,就算听见?哭声,也得接着使?力,将胎盘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