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雪酥
读书室内极安静,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毛笔舔墨的轻响,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或清嗓。有人?眉头紧锁,对着经义苦思冥想;也有人?运笔如飞,在稿纸上疾书;靠墙的几排书架前,也总有三三两两的身影驻足,指尖划过书脊,仔细寻觅自?己所需的书籍。
姚博士守在门?边桌后,正凝神批阅文章。连铁包金也得?了张矮凳,蹲坐其上,乌溜溜的眼珠来回逡巡,若有人?大声喧哗的,这位严厉的金博士便会立即跳下凳子,“汪汪”地斥责示警。
铺面?虽已焕然一新,但听着楼下茶室的喧嚷,楼上读书室的静谧,再从上往下瞥见楼下那间大自?习室里乌压压一片专注的头顶,程书钧的目光便带了些怀念。
窗外日头正烈,蝉鸣聒噪,胖了一圈的大黄趴在文房铺子门?边的阴凉处,吐着舌头,懒洋洋瞧着人?来人?往,尾巴偶尔扫一下滚烫的砖地。
他与同窗,也曾是这乌压压头顶中的一员啊。可转眼,花正浓,柳正明,却渐渐到了“酌酒花前送君行?”的时候了……真是有种恍惚之感。
而姚小娘子……也要嫁人?了。
当他心里那份无人?知晓的情意尘埃落定,程书钧心中那等离别愁绪,也更多添了一层别的意味。他想起被他锁在抽屉深处的葫芦牌,又想起自?己的将来,只?觉只?觉人?生况味,百般杂陈。
更小的时候,他总盼着快些长大,好成家立业,为母亲分忧。
当时他娘便做着针线活笑道:“阿昀,不要急于长大,娘不需要你分担,你只?需每日都不虚度,一步步走得?踏实便好。等真到了那日,你便晓得?,做大人?,未必如你今日想的那般自?在威风的。”
如今,这“大人?”的日子真切摆在眼前了。
果然如阿娘所言。
原来长大成人?,并?不自?在快活。
那边,林维明已和孟博远几个凑在一处,兴致勃勃猜测各自?会被外放到哪个州府,他们都在期盼自?己能分到富裕些的州府,千万别是边陲瘴疠之地。
尤其是卢昉,他已打算去道观寺庙哪怕庵堂都烧一遍香以求好运道了,毕竟他运道一向比旁人?差些,万一真分到了崖州之类的地方?,他真会吓晕过去的。
程书钧却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骄阳似火,蝉鸣鼓噪,明晃晃的日光泼洒下来,一切都鲜亮得?晃眼。他却嗅到了随风裹挟而来的离别气息。
正如程书钧所想,将将过了立秋,正好就在姚如意婚期之前没几日,朝廷对新科进士的授官告身,便赶在河运未冻、水路尚通之时,紧锣密鼓地发下来了。
朝廷的官牒文书一到,外放的官员便不许多耽搁。
行?囊上肩,该启程了。
第73章 结婚咯 正文完结啦!
姚如意筹办婚事的那几?日,京里?的新科进士们也都陆续打点起行囊了?。
吏部的告身文书早已发下。之后还有一些过?场要走:由状元领衔、众人署名的《谢恩表》先递进了?宫门?,再行过?脱去布衣青衫,换上青色官袍的“释褐礼”,之后当年的进士、同进士们便鱼贯入中书门?下,拜见宰执相公,行过?堂礼。
之后又在垂拱殿前叩谢天恩,山呼万岁,向官家表了?忠心。
末了?,都跟着内侍出来,到吏部“流内铨”去注官籍,办差遣。这算是最?后一遭勘验:祖宗三代、科考履历,全都要查得仔仔细细,防着有冒籍顶替、身家不清的状况出现。核验无误,人人便领了?堂帖、敕牒:这两样?是赴任的凭信。
限期三个月赴任,逾期是要吃挂落的。
新进士们初授的官职,多是县令、县丞这类亲民官,或是州府里?的幕职佐官,任期三年。每年还要经“考课”,否则也是会被裁撤的。
常来知行斋和杂货铺走动?的学子?,除了?程书钧,大多都得了?这类差遣。
而且,朝廷还有规矩,官吏不能放回原籍,免得与宗族勾连,坐地生根,弄出些土皇帝来。所以分配官员时的原则倒跟发配犯人很有几?分相似:北人往南遣,南人往北送,东西两头的就互换,主打一个科学分配,不得回快乐老家。
孟博远祖籍蜀州,地属西南,他运气好,对应着分去了?金陵府,做了?个从九品的司户参军,管管户籍、催收赋税。
孟员外得了?信,喜得又想摆三天流水席。捧着小儿子?的告身文书,翻来覆去地看,指头爱惜地摸索着纸角,恨不得日日三炷香供起来,或是干脆夜里?搂着睡。他与关氏都激动?得好几?夜睡不着,半夜还要起来查看这文书还在不在,生怕被人偷了?。
金陵!那可是鱼米之乡!
孟员外心想,他撒出去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幸好没白费。
林维明与耿灏科考的名次挨着,都是吊车尾。两人分的地方也近,都在京东东路。如今那地方,原本?接壤的辽国旧土已经归了?大宋,这地方没了?兵祸,渐渐人烟稠密,商贾云集,算是个富庶去处了?。耿灏得了?青州千乘县主簿的差事,帮着县令管文书、理钱粮、督胥吏。林维明是青州寿光县的监丞,专管官署营建修缮。
姚如意起初听说这事儿,还很有些纳罕。如耿灏这般宰相家的公子?哥儿,原以为必是要想法子?留京任职的。纵是吏部瞎了?眼、吃了?熊心豹子?胆想使绊子?,只怕耿相都不会答应。
谁知竟真放了?外任。
后来有一日,耿灏又领着那十二生肖来知行斋吃喝,耿马过?来买烤肠时顺嘴提了?一句,才算给?姚如意解了?惑。
原来这竟是耿灏自己求的。
他打小长在汴京,最?远只在与他爹吵架离家出走时到过?郑州,再远竟没怎么去过?了?。耿灏头脑想得也很简单,京城早就玩腻了?,趁年轻,这世界那么大,他想出去看看。
耿相大约也觉得磨磨儿子?心志是桩好事,总归还有他在后头撑着,即便是外放,应当也没人不开眼敢挤兑他的孩子?,便允了?,故而没去吏部递话。
那吏部侍郎倒给?弄得心里?七上八下,拿耿灏这个烫手山芋不知怎么安排好了?。有一日,趁朝会歇息的当口,觑个空子?,便满脸堆笑地凑到耿相跟前,压着嗓子?问:“相爷,您说……贵府公子?……下官该派往何处啊?”
耿相眼皮也没抬,一副清廉刚正的模样?:“你还要本?相教?你做官?该当如何,便如何!”说罢便拂袖而去。
那侍郎回家,灯下枯坐,努力琢磨了?一整夜。第二日,战战兢兢将?耿灏派到了?京东路最?富庶的上等县。之后提心吊胆了?几?日,见相府并无动?静,一颗心才落回肚里?——还真叫他揣摩对了?!
耿灏真要离京赴任了?,府里?他爹那几?个老姨娘们最?先舍不得了?。这个塞银票,那个赶制冬衣夏衫、做鞋子?,还有哭的:“这孩子?打小嘴欠心却实诚,出去了?叫人欺负了?可怎么着啊?”
哭声传到耿灏耳朵里?,他更是无言:他这些小娘们也是,有这么夸人的么?
等告身真下来,耿相听着府上女眷日日啼哭,心里?也不是滋味,原本?笃定的事儿心里?又没底了?,也开始担忧了?起来。不仅亲自挑了?四个老成的幕僚跟着他,他那十二生肖自然?也要同去。但又觉着不够稳当,他儿子?挑的这十二个小厮,里?头不是傻子?就是结巴!便又问耿灏要不要带三十个健仆护院过?去,顺带家里?养熟的那几?条黄犬也带上?
耿相这一打点,行李装了?七八辆大车出来,保不准那排场比人家县令上任还大。
耿灏看着那阵仗,无言语对,面无表情扭头看着他爹道:“……要不,您替我去得了??我留在京里?替您当计相呗?”
耿相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我去?嗯……也是个法子?。”
竟真打算告假,陪着儿子?去青州赴任,还琢磨着在当地再置办一处宅院,等儿子?安顿妥帖了?才回京不迟。
耿灏烦得要命。他好不容易盼着出去闯荡,带爹赴任算怎么回事?回头传出去,岂不叫同僚笑掉大牙?他转身便去拆那堆行李,七七八八扔下大半,只留两辆车。爹不许去,健仆更用不着,统统打发回去。
他还是只带他那十二生肖。至于狗……狗倒可以带上两条,路上交给?耿狗照料便是,他向来讨狗喜欢。
毕竟儿子?也大了?,耿相拗不过?,只得忧心忡忡地依了?他。
比起耿府的忙乱,卢昉更是黑云压顶。
他和康骅都是北地大族出身,分的地儿也同病相怜。尤其卢昉出身的范阳卢氏,族人众多、星散四方:宁州(江西修水)、荆湖两路、蜀中、陕西,连两浙都有几?房。估摸着当时吏部的官员对着籍册都犯难:这卢氏的族人这么多,他这……得扔多远才能避开亲故?
一琢磨,索性将?卢昉远远打发去了?西北边陲——延州隔壁,秦凤路灵州(宁夏灵武)的回乐县,任个从九品的司理参军,专管刑名狱讼。
管刑狱,卢昉倒不怕,他自认律法读得还算精熟。可灵州是什么地方?是控扼河西走廊、西出玉门?、远赴西域的咽喉要地,一个军镇重?驿。
宝元三年,头一拨出使西域的使团,便是在回乐县歇脚,之后一路出了?玉门?关,过?楼兰、且末、和田,沿昆仑山北麓,走了?好几?年才回来,还带回不少珍奇种子?、香料和马匹,当时可是一桩汴京城里?人人津津乐道的奇事。
卢昉还听说,去年,那立下通西域功劳的谢祒,又奉旨为国信使,领着多达百人的使团,带着国书符节,再踏征途。这回据说要走更险的北路:经哈密、吐鲁番到焉耆、库车,沿天山南麓向西……如今也不知行到何处了?。
所以,灵州这地方,不算顶糟,可也大大算不得好。
卢昉欲哭无泪,仿佛已瞧见自己孤零零站在那黄土城头,望着漫天风沙,嘴里?吟诵着“西出阳关无故人”,巴巴等着还渺无音讯的大宋使团归来的凄凉模样?了?。
再说了?,这么一个边陲之地,能有什么刑名狱讼要管啊?莫不是要他成日里?帮着乡民抓鸡找羊,张三占了?李四的地儿,王五拔了?赵六的菜,东家长西家短地主持公道吧?
唉,他拜了?那么多神佛,怎就没一个肯照应照应他呢?
金陵,秦淮河畔,他也想去啊!
康骅则被分到了?泾原路(宁夏固原)的镇戎军,任签书判官厅公事,算是个幕职官,帮着长官协理庶务、签署文书、参赞机宜。那地方比他这灵州还糟一些,连州县也没有,只有当年郗老将?军设下的镇戎军司,也是一处防着党项人反叛的紧要关隘。
两处相隔不算太远。卢昉得了?这信儿,心里?总算还有几?分安慰:怎么说呢,至少还有比他惨的……
他慢慢自我安慰,至少附近还有个熟识的同年,能互通书信,也算守望相助了?。
虽说康骅是春闱时才认得的,又是辟雍书院的人,两人曾经还有一些过?节,但这些都不重?要……他们可是同榜同年,还一起喝过?知行斋的茶、啃过?姚记的炙肉肠,这份情谊,在荒凉的西北边地,就足够亲近了?。
柳淮言科考名次虽在卢昉之后,但他是寒门?出身,竟成功留任汴京,被选为谏院从九品主簿,负责文书整理、档案保管及日常杂务,有些类似现代办公室的职员。不过?,他也算得偿所愿了?。毕竟谏官本?职是规谏皇帝,但也常弹劾大臣,与御史台职责有所交叉,故大宋常以台谏并称,两处共同对官员进行监督。
其他学子?也各有各的前程,正如当年姚爷爷所言那般,他们将?如星子?般散落四方,至少这三年任期里?是难以相见了?。
国子?监里?各家各户因众人授官之事又轰动?了?许久,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好几?日。
等热闹渐歇,姚如意成亲的日子?也到了?。
她将?在国子?监夹巷的姚家出嫁,正式喜宴则在朱仙镇的林氏老宅里?办。原以为孟博远、林维明等外放的赶不及吃她的喜酒了?,没想到几?人算了?算路程,除了?卢昉所在的灵州远了?点,漕运无法直达,他们几?人所在之地,行船二十日也就够了?,时间?充裕得很,便都留了?下来。
卢昉也不肯先走,但有三个月的赴任期,想来也是够的,不差这几?日,便也死乞白赖地要留下来观了?礼。这几?人即便有了?官身还是不正经,都摩拳擦掌想拿棉花棒子?将?林闻安殴打一回、顺便看看他在众人围攻下绞尽脑汁做催妆诗的窘样?。
成婚前,孟程林三人还被自家爹娘指派过?来送装饰门?窗厅堂的彩胜、红绸和窗花,林维明这小子?领着小石头刷浆糊贴窗花,冷不丁还朝姚如意笑嘻嘻地唤道:“小婶婶。”
听得她一口茶差点呛住了?。
突然?加辈,这年纪轻轻就当婶子?了?,姚如意好生不习惯。
但她两辈子?头一回成亲,对自己的婚事还是很期盼的,又有些新奇:她竟也要成家了?呢!
不过?这点期盼在婚事当日便彻底破碎了?,天还漆黑,她便被潭州赶来的几?个舅母、婶婶、族姥姥从被窝里?揪起来,先是沐浴、开脸、篦头,之后还有一堆敬神祭祖的仪式,姚如意被簇拥着,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忙得团团转。
不是……不是说好了?昏礼昏礼,她还以为白日里?不必忙呢!没想到天不亮就要开始筹备了?。
因姚家人少,夹巷里?交好的各家也全都来帮衬了?。
屋子?里?女眷忙着,其他男客也在院里?忙着,正在宰杀三牲,姚爷爷则专门?接待姚如意那几?个远道而来的舅父,他与舅父们叙旧,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垂泪。
姚家小院就这么大,等姚如意终于能坐下来梳妆时,从出嫁的闺房望出去,正好能仔细端详原主的三个舅舅。大舅年纪较大,蓄了?长须,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二舅身材很壮硕,有一把络腮胡,面容也严肃得多,看起来与姚爷爷一样?古板;两人在潭州打理家产,都是经商的。
而原主记忆里?那个曾带她逮兔子?的小舅舅,似乎也仍还是原主记忆里?那个俊眉修目、活泛跳脱的样?子?,穿得一身花里?胡哨的衣裳,即便与姚爷爷说话,也懒洋洋、洒脱落拓地歪坐在旁,嬉嬉笑笑没个正形。
当然?,他这副样?子?,很快便会被二舅扭头瞪视呵斥,举手要打。
他显然?被打得很有经验了?,自家兄长手一抬起来,他立即一缩头,借口上茅房溜之大吉。但溜走了?也不安分,满院子?乱窜,好奇地摸摸姚得水屁股后头的车,望望檐下的喜鹊,再吓唬吓唬汪汪,竟能和汪汪喵呜喵呜吵架。
这儿瞅瞅那儿逛逛,还趁姚如意梳妆时,偷偷溜到她屋子?的窗边来看她。
但两人仅对视了?一眼,还没说上一句话,他又被舅母们生气地撵走了?。
姚如意便忍不住想笑。
听闻这位小舅舅也曾跟使团出使过?西域,去年原本?还要去的,但小舅母正巧有了?身孕。他便选择留下来看顾家人,陪伴妻子?生产。他这回过?来,还带了?好些稀奇的舶来品给?她添妆,俞婶子?和程娘子?看晒嫁妆时,都说他带来的匣子?里?竟有一颗鸡卵那般大的宝石,真是开了?大眼界了?。
等她上好了?妆,林家来迎亲的人也吹吹打打地到了?。
外头便徒然?喧腾热闹起来了?,叫嚷声此起彼伏。今日的林闻安不再是高官,而是姚家的孙婿,人人打得。
卢昉几?人打得最?欢、闹得最?凶,这些少年人全成了?姚如意的娘家人似的,直喊着“打他”“快打快打”“围起来”之类。
姚如意穿着繁复沉重?的绿色嫁衣端坐着,举着团扇遮面,好奇得心痒痒。
她也想看!
但可惜她不能出去看,只能听舅母们偷偷开了?门?缝,兴奋地交头接耳道:“如意的郎君生得好俊啊,帽冠都被打歪了?,还这么俊呢。”还回头打趣她,“可真成了?如意郎君了?!”
虽然?夸的是林闻安,但姚如意听得很得意,还不自觉地昂起了?下巴。
那是,她眼光多准呐?她早就看出来了?,二叔奏是最?俊的啊!
郎君的容貌,妻子?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