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七令
算了,打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借粮食吧。
可别让他查到是谁透露他家中的事,否则他绝对不会轻饶!钱别驾最怀疑的便是王载,可惜他如今没空去收拾,但闲下来之后,必得问个明白!
钱别驾行动迅速,当天便借到了三天的粮食,可他生怕裴杼得寸进尺,愣是又忍了两天,期间还写信给老家,让他们统一口风。万一裴杼真的借机生事,查他老家的千顷良田,也不至于到最后自乱阵脚,连口供都对不齐。
忍了两日,他才将自己借到了粮食送到裴杼手里,顺带说了一遍自己为筹粮食有多呕心沥血,还替城中的富商也都哭了一遍惨,道明他们家中也没有多少积蓄了,这是最后仅能拿出来的存粮。
钱别驾反反复复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推卸责任,更是为了下次裴杼再差使他借粮而打预防针。这回借到是运气,下回可就别指望他再借了。
裴杼倒是没有开口让他再借,只是将粮食交给了齐鸣,自己抽空去见了郑兴成跟沈璎。
二人这回收获颇丰,在粮商郑家蹲了两日,郑兴成甚至还借着自己族弟的身份打入了郑家内部。谁能想到呢,这个郑粮商竟是郑兴成的本家人。
但是为了政绩,本家人郑兴成也坑。
他在明处打探,沈璎那个能飞檐走壁的怪家伙在暗处打听,两人综合了一下各自打听到的消息,迫不及待地找裴杼汇报。
“这个郑粮商早在年初便在沧州各处收购粮食,不仅是他,还有两个大户也在收购粮食!沧州今年确实遇了灾,但去年却是个丰收年,光是常平仓里面的陈粮都足够赈灾用了!”郑兴成一想到自己查明这些算是立功,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他得让裴大人知道,衙门里头,数他最有用,他就是裴大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裴杼却心事重重:“那些陈粮也被收购了?”
“对,一早便被收购了,不过是入冬之前,在朝廷将明年的一半儿税粮收上去的时候,衙门还在同步卖粮。不过这事儿就算查出来也没办法定罪,常平仓的粮食本来就是有买也有卖,明面上,衙门是按照正常的价格卖出去的,私底下有无收受贿赂,那得将所有人抓出来审才知道。朝廷的御史还有两日才到,等他们到了,咱们才好审案不是?”
裴杼百思不得其解,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可他们卖粮的意义何在?”
明知道年景不好州衙还要卖粮,真就一点没有管过百姓的死活。
裴杼来回踱步:“难道是要哄抬粮价?”
郑兴成正要说大人英明,就见沈璎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怕是有更大的筹谋,譬如,圈地。”
裴杼怔住。
郑兴成:“……?”
郑兴成急得要死,沈璎这家伙怎么抢他的风头?可这一点恰恰是郑兴成没想到的,他从前是贪了点儿,但最多盯着钱而已。永宁县的地又不值钱,胡人时常难下,荒废抛耕的田比比皆是。郑兴成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圈地这个想法,因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璎发挥。
他心里那个悔恨呐!
“郑粮商家中田产近两年增加不少,不过他似乎并不满足,仍在大肆倾占农田。这些人借着年景不丰、朝中加征税粮的时候,不惜高价收购粮食,无非就是逼百姓卖田。”说完,沈璎想到了那位“清白”的马巍远,讥笑道,“至于郑家的田究竟是一家之田产,亦或是沧州官府共用,那便不得而知了。”
古往今来,官商勾结的手段层出不穷,谁知道沧州背地里如何运作呢?
郑兴成抓耳挠腮,沈璎说的,本来应该是他的词儿啊!
第87章 御史
圈地的猜测太过丧心病狂, 让裴杼也无言良久。
若此事属实,那整个沧州衙门便已经烂透了。想到从前刘岱在时的幽州,亦是贪污受贿之风盛行, 及至朝中,党争不休, 梁国自上而下竟找不到多少风清气正的衙门。
郑兴成见裴大人沉默不语,开始跟沈缨挤眉弄眼,让她少说一点:“没影的事, 咱们可不能随意揣测,免得冤枉了别人。”
沈缨居高临下地瞅了他一眼:“不知情就少插嘴。”
郑兴成:“……!”
就你知情, 就你懂得多!
心里嚷嚷得再凶, 面上依旧敢怒不敢言。主要他怕得罪了沈缨,这家伙会在背地里打他,要知道就算挨了打,找裴大人告状也是没用的, 裴大人说不定还会嫌自己怂。
沈璎并非胡说:“梁国立国距今已有一百八十九年,当今皇帝也并非储君, 原是个不受宠的藩王罢了。他被属下拥立为君,事后却将功臣一一诛杀, 大人可知原因为何?”
裴杼摇了摇头。
郑兴成也竖起了耳朵,同时警觉地看向四周, 确认没人之后才敢敞开了听这桩宫廷秘闻。
沈璎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嘲讽:“就因为这群功臣希望还地于民。不论是京师亦或是民间,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世家大族与地方豪强占据了大多数的耕地, 普通小民却无地可种被迫沦落为佃户。那些大族动辄占据数千、数万顷良田,却仍旧贪婪无度,对上隐瞒田产, 对下肆意盘剥,以至朝廷税收锐减,百姓生计艰难。”
郑兴成忍不住插了一句:“那如此说来,重新分田不是好事儿么,为什么提出来还要被砍头?”
回答他的是两人的沉默。
裴杼猜测,这几位拥立之臣应当不是齐霆一个人弄死的,而是朝中的世家大族加上皇帝联合所为。
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哪有长盛不衰的朝代?自古以来的王朝,多是以百姓揭竿而起为始,又多因官逼民反结束。君王失德、贪污腐败、外患频频、民变不息……这些都是王朝覆灭的原因,但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症结,便是土地。
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王朝建立之初,土地资源往往会重新整合分配,但小农经济极为脆弱,必然会导致资源重新转移,当土地再次兼并的过程加速之后,社会矛盾也会日渐积累爆发。若是没有中兴之主,灭国便是早晚的事。
可如今的齐霆算是中兴之主吗?他有胆量在顶着世家大族的反对重新分配土地、变法图强吗?显然他没有这份决心,否则也不会将功臣杀了了事。若要分地,等于是挑战整个权力阶层,危险太大,一个不好,到手的皇位都得丢。
可杀了这群功臣固然能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却平息不了民怨啊。裴杼愁眉不展,越发觉得系统对他太过苛刻,在这么一个日薄西山的朝代搞扶贫,搞来搞去大抵也只有死路一条。
郑兴成的眼神反反复复在两个人脸上扫,在心里对这两个说话说一半儿的人狠狠谴责了一番。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他难道还是个外人吗!
心烦之下,裴杼对沧州上下诸官员的印象也一差再差,只盼着御史赶紧过来,裴杼早就按耐不住要审案了。
翌日,沧州忽然又起了谣言,说朝廷不准备给他们发放赈灾粮,幽州那位钦差太守也只知道搜刮城中的大户,未曾想过从幽州运粮来赈灾,看似为国为民,实则自私自利,慷他人之慨。如今官府的粮食不过只够两天而已,等到两天过后,整个沧州衙门都得颗粒无存。
偏偏这些谣言还精准地只在灾民群中广为流传,一传十、十传百,本来以为有望安稳度过今年冬天的灾民们又开始为粮食担忧了。
如今谁都知道沧州粮食不足,富商大贾们手里未必没有,但是粮价太高了,便是将他们卖了也买不起多少口粮。幽州不给粮食,他们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裴大人只是奉旨来查案赈灾,又不是欠了他们的;可若是朝廷不给粮食,他们就真的没命活了。
“若真的没粮该怎么办?”众人聚在一块儿小声商议着。
人群中忽然有道微弱的声音:“我听说,拿着地契可以换到粮食。”
此话一出,立马得到了众人讨伐。他们忍饥挨饿这么久都没舍得将地契掏出来,如今再要给,岂不是太亏了?
可又有人反问:“亏了点田地,总比一家几□□活饿死要强吧?明年的年景究竟如何尚且不得而知,说不定还跟今年一个样,即便播种了收成也不好。如今那些大户好歹还肯收田地,真等到他们也没了粮食,连田契都不愿意收了,那咱们就真得等死了。”
总有人循循善诱,一遍遍哄着灾民们拿田来换粮食。田是死的,人是活的。即便没了田,到时候逃命去北边的永宁县,一样能开荒不是?
齐鸣是最先听说这些流言的,他也叫人澄清过,可却丝毫不见效果,眼见事态不对,他才赶紧过来禀告裴杼。
裴杼拼命忍着才没发火。
背后之人真是好算计,不仅想贪了百姓的田,还想将幽州拖下水。若是如了他们的意,幽州未免太好欺负了些。
气过头之后,裴杼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让齐鸣带人下去,重申沧州粮食足以赈灾,让灾民们千万别被蛊惑着典当田契,甚至抓了几个故意散播谣言、蛊惑人心的恶徒。
担心灾民们不信,裴杼甚至放出话:“便是饿死衙门诸官吏,也不会饿死百姓。”
灾民们尽管不信衙门的人真被饿死,但是听到这番斩钉截铁的保证,终于稍稍心安,捂紧了自己的田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怎么敢放出这番话?”州衙中,钱别驾自然没有错过看裴杼的热闹。
尽管裴杼再三许诺粮食足够,可在钱别驾看来,这种口头保证没有任何作用,等到下回借不到粮食,裴杼便知道厉害了。
上次是他被裴杼的三言两语给蛊惑了,事后经马巍远一分析才明白过来,裴杼这小子初来乍到的,估摸着就是听到了些似是而非的话故意乍他。也怪他糊涂,竟然真被裴杼给哄了过去。再有下次,他绝对不会再上当。
马巍远也知道裴杼正盯着钱别驾,他自然是不想让裴杼得意的,故而再三叮嘱:“裴大人若要吩咐什么,你只管去做,切莫违抗他的意思。做与不做,是态度问题;但做得好与不好,便是能力问题。”
裴杼只是钦差,即便沧州的人能力不足,料想他也不会拿这件事做由头来杀人。
钱别驾兀自点头,拍着胸脯道:“太守大人放心,这回我绝不会让裴杼那小子称心如意!”
马巍远点了点头,忽然又吩咐道:“做事机灵一些。”
钱别驾揣着手,乐呵呵道:“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吗?”
裴杼那小子几次三番地坏了他们的好事儿,钱别驾如何能容他?若是没有裴杼,沧州的事情早就解决了,何必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钱别驾自信满满,可是等两天之后裴杼再次找上他时,才听了一句他便已方寸大乱,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先前的豪言壮志?
裴杼又让他借粮了,而且点了名,让他只找城中的大粮商郑斌借粮。
郑斌同州衙、同钱别驾等人的交情,不可谓不深。钱别驾疑心裴杼是不是又在诈他,但又实在担心对方真的查出点什么。这事儿若是张扬出去,他跟太守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底细的情况下,钱别驾唯有沉默。
裴杼端详着他的脸色,忽然狮子大开口:“十天的粮食,钱别驾应当能借到吧。”
钱别驾气急:“如今哪有那么多的粮食?”
“旁人或许没有,但这个郑斌一定有,钱别驾跟马太守不是最清楚吗?”
钱别驾心里咯噔一下,裴杼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了!可裴杼才来沧州多久,他又是怎么打听到这么多的?这人难不成真有三头六臂?
再之后,钱别驾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胡乱应付的,又是怎么被裴杼身边的人给带下去的。他有心想去找马巍远商议,可裴杼却压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命江舟将其带去了郑家。
钱别驾也想跟郑斌细说,可旁边有个江舟盯得死死的,他压根不敢多说一句,免得多说多错,被迫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用身份压着郑斌掏了粮食。
“让你拿你就拿,哪来这么多废话?”步步紧逼之下,钱别驾性子也暴躁起来,对着郑斌没了好脸色。
郑斌只觉得古怪,明明事前商议好的,再饿那群人几天,田契就能收上来,赈灾不利的锅也能甩到幽州头上,可钱大人为何不按照约定来办事?
粮食是借出去了,可是当天晚上,郑斌便给马巍远递了消息。
马巍远一看钱别驾这鬼德行,便知此人不中用了。事后他叫人去寻,却发现钱别驾已被裴杼给扣下了,理由冠冕堂皇,他们扣下钱别驾是为了赈灾,毕竟整个沧州衙门只有这位能借到粮食。裴杼对钱别驾颇为倚重,这才时时带在身边。
马巍远让钱家人去请了两次,愣是没有从裴杼手里把人给要回来。
钱别驾此人,不仅贪婪,还是个糊涂蛋,有时候甚至不知进退,从前马巍远便是利用这一点让其为自己冲锋陷阵。如今此人落到裴杼手里,不知会招些什么出来。
但愿他不要太糊涂。
十天的粮食一到,谣言不攻自破,若想从中获利,只怕又得再缓些日子。有裴杼这个搅事精在,今后沧州的情况究竟能差到何种地步,谁也预料不到。
陈司仓眼见大人少见的急躁起来,岂能不知所谓何事?他索性狠心道:“大人,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借着灾民的手,将裴杼那厮给灭了?”
马巍远转身盯着他:“说的简单,裴杼吃喝皆是幽州的人代劳,不假外人之手,你要如何灭了他?”
“饮食上不方便动手脚,那便直接行刺啊。”
马巍远轻笑一声,张丞相等人没行刺过?可策划那么多回,却愣是没见裴杼这厮受过什么伤。尽管马巍远不愿意承认,可裴杼这厮到底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从裴杼踏入沧州的那一刻起,马巍远便已经在琢磨退路了,之后所有的事,都是钱别驾在代劳。
如今看来,钱别驾这人还是好用的。马巍远道:“让郑斌别再搞什么小动作了,先停手。”
陈司仓听着这话反而肉疼:“先前花了那么多的钱囤粮,说停手便停手啊?”
马巍远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跟朝廷的钦差别苗头?”
陈司仓忙道“不敢”。
裴杼将赈灾一事几乎都交给了齐鸣,听闻州衙施粮,这些日子奔赴而来的灾民又多了些,好在有钱别驾借的粮食应急,灾情仍在可控范围内。
他自己则将钱别驾箍在身边,将王师爷说的熬鹰一法,尽数使在对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