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拾柳
程嘉束用尽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使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哦,是吗?”
“只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彩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她原本以为,以大姑娘凡事不吭声的性子,她只需说一声姑娘便能同意。万万没有想到,泥人一般的大姑娘竟然会不同意!
程嘉束掐着自己的手心,克制自己的情绪,继续做出冷漠严酷的表情,不让自己因突如其来的打击而张惶失态。
她看着彩霞,漠然道:“你之前不是还很开心么?不是千方百计地讨好我,想要做陪嫁一起去熙宁侯府吗?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
彩霞心虚低头,嗫嚅道:“奴婢是舍不得离开爹娘。”
“熙宁侯府也是在京里,又不是
离家万里,你平时休息的日子便能回家探望爹娘,方便得很。这么好的机会,就因为这么个理由,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
彩霞咬咬嘴唇,她自己自然是不想放弃的。熙宁侯世子那样好的家世人品,跟姑娘嫁过去,说不定还能有造化成了姨娘,那才是一步登天呢。不比呆在程家有出息?
可是爹娘肯定不会哄她。爹说她随姑娘嫁过去,说不定命都难保。跟前程比,小命显然更重要。
她不敢多说其他,只是俯身低声求道:“奴婢实在是舍不得家里头,还求姑娘恩典。”
程嘉束没有力气再跟她扯下去。她本身也不是擅于心计口舌的人。索性直接干脆利落道:“那好。你把熙宁侯府的情况,这桩婚事的来由,还有你为什么不愿意随我陪嫁的原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我就答应放你走。”
彩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抬头看向程嘉束。却看到平日里呆呆的大姑娘此时面色如寒冰一般。
彩霞只觉心惊肉跳,赶紧垂下头,搪塞道:“奴婢不懂姑娘说什么。能与熙宁侯府结亲,实在是难得的好事。实不知姑娘为何这样问?”
程嘉束冷冷道:“这么好的亲事,这么大的福气。我嫁进去既是享福的好事,念你平时伺候得力,还是带你一起去罢。”
彩霞不由情急出声:“姑娘!”
程嘉束看着跪在下首一脸恐惧的丫头,控制不住自己的冷笑:“这桩婚事有问题不是吗?所以你才急不可待地要走。我就是要你告诉我,这桩婚事的问题在哪里,熙宁侯府有什么样的问题,连你这样眉高眼低趋炎附势的人,都不敢去攀这个高枝!
“你爹娘都在这府里头,想必已是找好关系,能把你摘出来。只要我点头,你就不必随我一起出嫁。可是如果我不点头呢?”
老实人一旦发起狠来,是真的吓人。
彩霞被这个平日里木头一样,没少被自己冷嘲热讽撒气的大姑娘吓到了。她跪在地上,几乎要瘫到在地。
程嘉束不理她,自顾自地说:“家里头平时再不管我,可是马上要成亲了,我的小小要求想必也不会驳回。不过是一个丫头罢了。我要真不撒手,谁会跟我这个要出阁的姑娘置气?所以,我不放你走,你就走不了。你明白了吗?”
彩霞平日里也颇受家人疼宠,虽然为人轻狂势利,实则没有多少心机。真是那精明能干的人,也派不到她这里来。此刻彩霞实实在在地被程嘉束的态度吓得惊慌失措,只知道连连点头。
程嘉束俯身看着她脸,道:“所以,想要走,跳出我这个火坑,就告诉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情。你不要想着糊弄我。你且放心,第一,我没有本事抗婚,一定会老老实实嫁出去。所以你就算告诉我真话,也影响不了大局,如此便牵连不到你身上。
第二,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你跟我说过什么。而说假话,却会教你自己倒霉。要知道,这个时候了,我不会只问你一个人消息的。但凡叫我知道你有一句假话,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彩霞本来就被爹娘告诉她的消息吓得精神恍惚,又被程嘉束一阵威逼,再也坚持不下去,更是害怕,张口就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多,就是听家里头人说,熙宁侯府跟咱们家是仇人。还有去年熙宁侯夫人的娘家被抄家流放,好像跟咱们家老爷有关系。至于旁的,奴婢也实在是不清楚!”
“那就等你去问清楚了再过来回我!”程嘉束冷冷道。
“你马上回家去,我不管你怎么打听,去找谁去打听。总之我要知道,咱们家跟熙宁侯家,是怎么结的仇;既然两家是仇人,为什么现在又要结亲;还有熙宁侯府的情况,家里几口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去问清楚,然后再来回我。只要你把这些事情说清楚了,我保证不拦你!“
“可要是我知道你说了一句假话,你就等着跟我一起走吧。”
程嘉束恶狠狠地盯着彩霞,说:“总归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嫁出去的,我等得起,可是就怕你等不起。我的嫁妆,可是这几天就要定下了的!”
第4章 婚事似乎不太妙
彩霞不是一个多有心眼的姑娘。她被程嘉束一番话吓得惊慌失措,起身就跑出去找爹娘打听消息去。
看来彩霞的爹娘的确是真心疼女儿,也确实有几分本事。第二天下午,彩霞就老老实实地回来,把打听到的消息全部交待了清楚。
熙宁侯府跟程家的所谓仇怨,起初倒不是私仇,主要是派系立场不同罢了。
当今圣上年岁已高,子嗣不丰不说,自先太子薨逝后,储君至今未定。先太子是皇长子,早几年薨逝了。二皇子也是早夭,原本有六个皇子,如今只余四子。除去病弱的四皇子与尚在襁褓中的六皇子,如今最有可能立为皇嗣的便是三皇子与五皇子。
按说三皇子为长,立为太子也合情合理,奈何他出身不高,母亲只是个宫女,偶然间被幸,才生下他,却一直不得宠,前些年因病过世了,到死才追封了个恭嫔。而五皇子的母亲虽说算不上多么得宠,却身居妃位。中宫无后,五皇子的母妃宁妃在宫里已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子凭母贵,五皇子身后又有舅家做倚仗,虽然居幼,却有底气与三皇子相争。
赵阁老文官清流,自然是支持立长。而熙宁侯祈信身为勋贵,淑妃娘家亦是当朝勋贵,高门大户之间,关系本就千丝万缕。且熙宁侯唯一的嫡子祈瑱又早早送入宫做了五皇子的伴读。两家的关系早已撕搂不清,熙宁侯自然是跟五皇子关系密切。
两派之间表面一派风光霁月,私下里斗争不断。但要说仇怨,更多的还是熙宁侯跟程夫人的娘家,赵阁老之间的事。
说到底,程在沣不过是吏部员外郎,在三皇子一党,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只不过他是赵阁老的女婿,才能勉强成了熙宁侯家的“仇人”。
但是前年熙宁侯夫人裴氏的娘家显国公府被罢爵抄家流放,五皇子一系被压制,虽说主使是赵阁老,但程在沣在其中也是出了大力气的,这才使两家的仇恨一下子深了起来。
程嘉束此时疑惑道:“裴家是为什么抄家流放?”
彩霞嗫嚅道:“奴婢实不大清楚,听说好像是因为我们老爷在吏部,查出了裴家许多不法的事来,上本参了裴家,事情闹得很大,还涉及到前些年边关的一次兵变。裴家这才被除爵抄家流放,裴老公爷就是在流放路上没的。”
彩霞补充了一句:“对了,我爹说咱们老爷从员外郎升作侍郎,就是因为那次的功劳。”
程嘉束连自己亲爹升官的事情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外头这些事了。
只是,自己亲爹升官,裴家人除爵,裴家公爷更是死在流放途中。这,两下对比,也难怪裴家人记恨。
程嘉束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彩霞便道:“咱们老爷升官,是去年年初的事情了。裴老爷子过世,听说是去年的事。”
据彩霞在外头打听来的消息,熙宁侯世子祈瑱其实早已定亲多年,据传跟未婚妻的感情也甚好。但是五皇子一系这两年被压制得厉害,年初更是又倒了一堆人,其中便有祈世子的未婚妻李家。李氏父亲因贪污受贿被罢官,永不叙用。可据说祈世子一往情深,仍然不肯放弃婚约。
只是没有想到,眼看着三皇子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两个月前,却被皇帝当众申斥,道他“行事狂悖,不敬不悌”,又被封了卫王,责令地方建王府,待王府建成,三皇子便需就藩。
程嘉束握紧衣襟,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会忽然申斥三皇子呢?”
彩霞摇头道:“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奴婢爹娘也实在是打听不出什么来!不是奴婢不尽心,实在是上头人的事情,奴婢们万万不敢乱打听。”
程嘉束叹气,道:“那你继续说罢。”
“听说三皇子自被申斥之后,便闭门不出,只在府里读书。五皇子倒得了几次嘉奖。有时也去拜见三皇子。说是两位殿下之间关系比从前好了许多。五皇子对赵阁老也没有什么怨言,还说赵阁老也是一派为国之心,并非出于私利。赵阁老也赞五皇子宽容大量。也不知怎么说的
,五皇子就说做个媒人,就把姑娘许配给熙宁侯世子了。”
程嘉束沉默不语。虽然彩霞语焉不详,但她前世的历史书,电视剧看了学了那么多,连蒙带猜,也能想得出是怎么一回事。
无非是三皇子失了圣心,赵阁老一系在争夺皇位中落败,需要向五皇子投诚。而五皇子虽然暂时居于上风,但终究大局未定,位子不稳,也需要笼络从前的对手--赵阁老一系。所以两方一拍即合,抛却旧怨结盟。而联姻,就是最直接的方法。
可是现在结盟,以后呢?且不说程嘉束不知这所谓的联姻,只是三皇子一系的缓兵之计,还是赵阁老一派的真心臣服。就算将来五皇子坐稳大位,焉知不会清算先前的政敌?
未来之事谁都不确定。谁都不是傻子,疼爱孩子的,更不愿拿自家的孩子冒险。
而这个时候,自己就派上用场了。一来向五皇子显示了自己这一方的诚心:作为赵阁老的女婿,又赵阁老这一系的核心人物,程在沣拿出嫡长女来联姻,诚意自然是满满的;二来,旁人不敢拿孩子出来冒险,唯有他舍得出一个嫡女,为赵阁老一系解围,自然受自家派系的感激。可谓两面讨好。
无论是缓兵之计也好,真心设诚也罢,总归程在沣是为赵阁老一系做了贡献,将来论功行赏,总少不了他的好处。
一个早被放弃的女儿,还能换这么多好处,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即使程嘉束从没有期待过程在沣的父爱,在这一刻,她还是感到深深的无力与寒心。
不会有人看好这样的联姻。两派之间掺杂了太多仇恨。不说其他,就凭熙宁侯夫人娘家裴家因程在沣的原因被抄家流放,裴老公爷死在流放途中,裴夫人就不会喜欢这个儿媳妇。
所以程在沣此时献出的嫡女,份量才格外的重。而同时,能为他换得的筹码,也会更多。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所谓的联姻,只是献祭而已。
而她,就是失败者的祭品。
程嘉束久久不能言语。再看着眼前的彩霞,她几乎忍不住想冷笑了。
看吧,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仆役,没有受过多少伦理纲常教育,都不舍得让自己的女儿作为陪嫁嫁过去。为了让女儿跳出火坑,千方百计地奔波打听消息。而学了一肚子圣贤书的程在沣,却亲手为女儿缔结了这样一桩婚事。
沉默了半晌,程嘉束问:“不是说世子之前有门婚事,世子不肯退婚吗?”
彩霞道:“听说开始世子是不肯退的,只是堂堂侯府,总不能娶个犯官之女吧,婚事到底还是退了。后来说是那李家姑娘与世子情深义重,自己宁可做妾也还要嫁到祈家。”
只是她不敢说的是,李家虽然罢官返乡,可李家姑娘现在就在京中住着。等自家姑娘过门后一个月,便纳那李姑娘进门。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程嘉束只觉筋疲力尽,不想再说话。摆手让彩霞退下,道:“你只管叫你父母去通关系吧。不必知会我,若是问到我这边,我也决不拦你。”
彩霞终于得偿所愿,放下心来,却大气不敢出一声,磕了个头,悄没声息地退出去了。
程嘉束看着彩霞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禁自嘲,看来大家是都不看好这桩婚事啊。自己是这桩婚事的牺牲品。而联姻的另一人,那位熙宁侯世子,难道就是心甘情愿了?
第5章 一门不得不结的亲事
“这桩亲事,是我自己亲口向殿下求来的。”
祈瑱端坐,面对父母不赞同的表情,平静地说。
裴夫人面色阴沉。她自然不会认为儿子是相中了程氏女,她只会替儿子抱屈,定了这样一门亲事。
虽然现在木已成舟,她依然心有不甘:“殿下麾下难道就没有别的人了么?非要你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去娶这个女人!”
祈瑱说:“这个年纪,尚未有婚约;既要配得上四品侍郎的嫡长女,又要殿下信得过;这样的人,确实不多。我若自己不主动提出来,难道是要殿下张口求我吗?”
提到婚约,裴夫人自然想到儿子早就定下的亲事是如何没的,面色不由扭曲了一下,恨声道:“可惜珠芳那样好的人品,那样好的家世。全是那个程在沣造的孽!”
祈瑱没有说话。裴李两家之事是母亲的心头之恨。母亲本就为他这桩婚事烦恼,这个当头,他自然不愿再多嘴惹母亲不快。
只是,依他看,程在沣固然是个小人,可裴家李家有今天的遭遇,也不能全怨程在沣。
裴家名义上是国公府,实则本是前朝国公,因本朝太*祖皇帝初入京时,天下未稳。裴家家主率先投了太*祖皇帝,为了稳定朝局,收拢人心,太*祖皇帝便叫他这个前朝的显国公继续当了下去。
跟其他两个太*祖亲封的国公比,虽说大家位份相同,但实则裴家在新朝没有任何根基。
且后来两代,显国公府既未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亦未有建功立业的成就。若只是安份度日就罢了,谁知裴老国公自己没有本事,却心比天高。自认裴家乃是前朝遗老,百年世家,比之这些新朝泥腿子出身的勋贵,总是高贵那么几分。
又借着裴家舅舅在兵部任职的关系,竟拖欠粮草,倒卖军械,又以次充好。
边军所需长枪,按制都必须是白蜡木杆,而裴家经手的军械,却以杨木杆替代,无论硬度还是韧性都差了许多。
当时领到长枪的兵卒,有识货的老兵,当即便把枪杆折断了,十几个士兵便闹腾起来。虽然此事很快被平息,但终究一个“士兵哗变”的名头是跑不了了。
李珠芳的父亲李承舟时任山西按察副使,主理一省兵备之事,给裴家开了不少方便之门,经那一事,便有警觉,迅速抽身,后面舍了一半家财出去,也算保了全家性命。只是三代以内子孙,再不得出仕,眼见着也是要败落了。
而裴家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程在沣一本奏书,将显国公府除爵抄家流放。
若换作别的新朝勋贵,这样的罪名无非是罢官申斥,绝到不了除爵的地步,可谁叫裴家一个前朝国公,又尸位素餐,苟苟营营,早就惹得皇帝不快呢?
这些事,祈瑱看得清清楚楚。熙宁侯府本就是靠兵事起家,祈瑱幼承祖父庭训,自是看不惯这些伸手往边军身上捞钱的行为。
可裴夫人既不能理解,亦不能接受。祈瑱也无意再与母亲浪费口舌,徒惹不快。
再者,显国公府,说是五皇子一系,不过是因着祈家的关系,又同属勋贵罢了。也算不得五皇子嫡系。程在沣参裴家,亦不是出于公心,不过是想将自己派系的人推到这个位置而已。
裴家舅舅虽然被参倒,皇帝却是派了自己的心腹忠臣去接替裴家舅舅。
忠臣,谁不想做个只忠于皇帝的直臣呢?忠臣当然好,不必理会朝中派系争斗,亦不用担心自己支持的皇子落败后自己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