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拾柳
廖先生却起身,看向前方,疑惑道:“前面那个,是什么?”
他不是不认得前面那东西,只是不太敢确定而已。
常顺好奇道:“是什么?走,看看去。今天真是开了眼了,这园子还真是有意思。”
三个人又往池塘边走去。看到眼前景象,三个人齐齐站住了。
这回便是祈瑱也是忍不住要抚额叹息了。他是再想不到程嘉束竟这么……这么能折腾的。
只见那池塘边上,竟然像模像样地用木头建了个小小的码头。这且罢了,关键是码头边还真地泊了一艘小船。
那小船长不过六七尺,船身宽宽胖胖的,船体刷了大红色油漆。虽然船漆都有些褪色,可颜色依旧亮眼,模样也憨憨的极是可爱。
船上一前一后有两个座位,前面的位子还配了两个小小的船桨,船桨的板子也有些落漆,显然是当真用来划船,而不是摆着做样子的。
最叫祈瑱无语的是,船尾竟还立了一根半人高的细杆,杆子顶上是面小小的红色旗子。那小旗上,赫然画着一个胖乎乎的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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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三人皆是想到了彦哥儿屋里那两
只穿衣裳的怪熊,心中都有种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力感。
常顺先嘿嘿笑出声来:“这船还怪有意思的。不知道经不经得起我这么大个人,就怕我一上去就把它压沉了。”言语之间,颇为不能上去一试而感觉遗憾。
他扭头四周看看,见身边不远处也摆着个长椅,便扶着祈瑱过去坐下。自已打声招呼,便蹿出去摇那个小水车。
池塘一侧还种了些荷花,此时只余些枯枝残叶了。一阵微风拂过水面,残荷随风轻摆,带起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祈瑱初进园子之时,兴致还颇高,神色一派轻松。只是越走便越是沉默。此时坐在湖边,神色已是平日里那副不辨喜怒的模样,不发一言。
廖先生却也是不知在想些什么,同样没有说话。两人坐在长椅上,皆是默默无语。耳边只传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一旁常顺摇动水车的哗哗水声。
过了半晌,祈瑱忽的问廖先生:“先生这两日教彦哥儿读书,不知道那孩子功课如何?”
廖先生思忖片刻才道:“少爷天资聪颖,一点即透。不过毕竟上课时日尚短,不敢妄下断言,还需再过段时间,才能给侯爷回复。”
言语之间竟然很是慎重。
这天底下人情世态,历来便是如此。人必得先自强自重,而后旁人才能敬你。
就譬如廖先生。虽然程嘉束诚心求他教导彦哥儿,且双方都知道,也不过就是教十几天的功夫。程嘉束先是亲自下厨,后又带着石婶拜访廖先生,送了两匹上好的衣料并两壶好酒。可谓态度恭谨,束脩丰厚。
可廖先生自己颇有家私,并不会把这点东西看在眼里。不过是看在祈瑱的面子才答应罢了。对于教导彦哥儿一事,本来并不太放在心上。
他是侯爷的人,喜好自然跟着祈瑱走。祈瑱不把这个夫人当回事,他与常顺对程嘉束也就是面上客气。
虽然也会感慨一下夫人的慈母爱子之心,但他半生坎坷,颇多曲折。又给祈瑱参赞机要,不知参与了多少阴私之事,早就练就了冷硬心肠。一个寻常妇人的爱子之心,又岂能打动他这等人半分。
是的,彦哥也确实是聪明的。他第一天教授这孩子便能感觉到。他领悟力很强,学东西很快。教他写字的力度,起笔收笔技巧,几乎都是一点就透。可那又如何。聪明的孩子也多,最后能成材的又有多少?一个人再聪明,没有父亲庇护,家族扶持,又能有什么前程?
但祈彦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他的母亲视他如珍宝,愿意为了孩子低声下气寻老师。也愿意费尽心思为了他做了这许多闻所未闻只是闲暇消遣的玩意儿。
比如那水车,能花多少钱?不过是一二十两银子的花费罢了。
在豪门大户里,十几两银子的小玩意根本不算什么,但难得的是这份心思。多少妇人,愿意给孩子锦衣华服,珠宝玉器,却不愿花心思,也没有这个能力,去给孩子打造这么些个玩意。
一个聪明的孩子,有个胸有沟壑,眼界不凡的母亲,这个母亲还爱子如命。便是他不得父亲喜欢,将来如何谁又敢断言呢?
廖先生此时对于祈彦的态度,已是不由自主地慎重了许多。
祈瑱听了廖先生的话也只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此时心情之复杂更甚于廖先生。
这与他之前所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虽然程嘉束母子到了别院后,他几乎再没有想到过她母子二人。但是,常理来说,一个被夫家遗弃在这荒僻院子里的妇人该是什么样的,似乎不难猜到。
该是终日自怨自怜,以泪洗面;也或者是怨天憎地,咬牙切齿度日。
纵有一日得幸能再次见到夫君,也要么是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或者视夫君如仇寇,怨愤以对。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其中一种,他也早就想好了,任由程氏如何作妖,无论是怨怼怒骂,还是谄媚求宠,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不会因她任何行为改变自己的态度。
但是都没有。
她待自己客气有礼,疏离冷淡,没有半份讨好的意思。
她与孩子在这别院里,怡然自乐。自己将别院打造得如同世外桃源一般,没有一丝一毫要回京城的打算。
祈瑱敢打赌,如果不是因为彦哥儿读书的事情要求到自己,程氏对自己笑脸都不会多一个。
祈瑱不知道有多少妇人能像她这样,几可称得上荣辱不惊。至少,李珠芳在受了自己冷落之后,是惴惴惶惶,百般示好的。便是常顺,明里暗里不知道被李珠芳请托了多少次。
祈瑱不觉得李珠芳落到程氏的境地,能这么坦然度日。可莫要说李珠芳,这世上有几个女人,被夫家遗弃,还能这样安然自在生活的?
祈瑱只觉自己越细想,心底便越是不舒服。
他不愿再想下去,亦不敢再想下去。
看着还在一旁疯摇水车的常顺,祈瑱强迫自己止住思绪,叫道:“常顺,回去了。”
常顺应了一声跑了回来,衣裳的前襟已是湿了一片,还是兀自笑道:“侯爷你别说,这水车还真是怪好玩的!”
廖先生笑道:“改日你求一下夫人,说不定连这小船都能让你玩一玩!”
三人慢慢走回,到了沙坑边上,见那个大木盆里已被灌满水,水都溢到旁边的沙坑里,湿了一大片。显见便是常顺这半日的功劳了。常顺见状又是嘿嘿一笑。
第57章 父子相处的模式
几个人走回内院,却见杏姑抱着个罐子匆匆从院子门房走出来,见祈瑱居然下地走动了,显是吓了一跳,然后急忙行礼。
祈瑱见她行事很没有章法,不禁皱起眉头。
常顺早把别院几个人的来历打听清楚报告给了他。祈瑱知道这不过是个雇来的村姑,不是侯府中人,不能对她的规矩苛求过甚,摆摆手便让她过去。又觉得不对,吩咐常顺道:“等下看她是做什么。”
祈瑱是因为自己此行机密,疑心甚重。可杏姑哪里想得了这么多,抱着罐子急急走到别院门房,对石婶道:“拿来了,这是上回咱们做好的牙粉,足有四斤。”
石婶喜道:“行啦,杨小哥。牙粉给你,这一罐咱们还是下个月结账。”
原来,别院里的牙粉都是她们自己做的。还是程嘉束给的方子,将烧过的煤渣淘洗一遍,去了浮灰,晾干后细细磨成粉。然后再加上青盐,薄荷,附子等物磨成的粉末,便成了刷牙的牙粉。
因主料是煤渣,这东西是不要钱的,其他材料虽贵,但用料有限,总体做出来牙粉成本也不高。但市面上的牙粉却都是卖得极贵。石婶便生起了自家做了牙粉卖的念头。
程嘉束便也由得她们去。于是石婶便跟杏姑两人找了常来别院贩货的货郎来商量,自己买了材料做好牙粉,把牙粉放在他那里寄卖,一斤牙粉石婶她们收八百文,货郎小哥卖出去多少钱便全是他的本事了。约好了一个
月结次账,这次小哥却迟来了许久。
那货郎小哥姓杨,家也是附近村子的。家里头只有两亩地,却是兄弟二人,上有父母,只靠种地那是要饿死。
所幸靠着京城,做事的机会也多。哥哥在京里寻了个中人的差事,弟弟便南来北往地做个贩货的货郎。
方圆几里,就这么一个货郎。程嘉束几人在别院住这几年,没少向他买东西。石婶平日里又爱拉他闲话,故而两人算是极熟的。
听得石婶抱怨他这回迟来了许久,杨货郎摸着头羞涩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上个月成亲了,所以便在家多呆了些日子,这两日才出门。”
石婶闻言当即惊喜道:“喔哟哟,这可是大喜事啊。恭喜新郎倌了!”
程嘉束近来因常顺,廖先生都在自己院子里,故而白天都来石婶处做活说话。今天因货郎来了,便也来凑个热闹。
听杨货郎说他刚成亲,程嘉束也笑道:“成亲是大事。都是乡邻,石婶,封个一两银子的红包给杨小哥,也算是沾沾他的喜气。”
杨货郎大窘,忙推辞道:“不敢当不敢当,怎么敢要夫人的赏!”
石婶已是取了个一两的小银锭子,一时间找不到红纸,便直接塞给了杨货郎:“夫人心善,给你你就收着,下回勤快些,多来我们这里几趟便是。”
杨货郎连连称是。又算上月牙粉的账目。上个月卖了一斤多牙粉,一共是一千二百五十钱。
石婶数了钱,笑成一朵花。这钱扣掉成本,她跟杏姑每人也能分两百多钱。虽不多,也是个进项。况且几乎不费什么事。
再说,杨货郎方才也说了,说他把货给了自家大哥,拜托杨大哥在京里也帮着卖,下个月要的量就多了,那赚的不就更多了?
待常顺打听清楚这些个事情,祈瑱也是无语了。不过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遂抛开不提。
自那日祈瑱能下地走动了一圈后,他便不耐烦整日在屋里躺着。每日起来后便在正屋坐着,常顺给他搬来个躺椅,天气若是好了,便走一圈,再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好,在别院里这么安心养着,伤势倒恢复得极快。
这日用过早饭,祈瑱照例出来散步。此时他走路已不需要常顺搀着,自己便可缓缓而行。走到院子外侧夹道边,便听到书房隐隐传来程嘉束的声音。
祈瑱先是一愣,后才想到今天是十五,兵营里初一十五惯例要查勤。廖先生在军中也是有正经职差的。若祈瑱在营里,他自然无碍。可祈瑱现如今“领兵在外”,廖先生自然不好过份随意,也只有回去应个卯。
昨天廖先生给祈彦布置了两天的功课,下午便回了大营。想来这会子是程嘉束跟彦哥在书房里。
祈瑱跟常顺慢慢往前走着。今日风大,程嘉束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两人耳力都好,听得一清二楚:“这几日跟着廖先生上课,先生讲了什么内容?讲得如何?可能听得懂?”
祈瑱的脚步不觉缓了下来。
便听得祈彦清脆的童音道:“先生先带我写字,字写完了就讲《论语》。先生有些地方跟你讲的不一样呢!为什么先生说的意思跟你以前教给我的不一样啊?”
程嘉束笑道:“廖先生是考中了举人的,我若讲的跟廖先生不同,你自然要以廖先生说的为准。可是呢”,
她语气顿了顿,强调道:“你最好也把我讲给你的意思拿去问廖先生,让先生给你讲解清楚,若我说的如果不对,是哪里不对;为何廖先生说的又是正确的。弄清楚这其间的道理,这样,你才能把正确的意思记得更清楚,对不对?”
彦哥点点头:“对的。”
便是驻足在外听二人对话的祈瑱,此时心中也赞同这一番道理,亦不免觉得程氏确实教子有方。
程嘉束摸摸彦哥儿的头,又道:“其实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一样。你遇见一件事情,最要紧的不是评判它的对错,而是要去弄明白,为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它背后的因果关系是什么样的。只有弄清楚了背后的关系,才能够去解决问题。要知道,这世间许多事情是没有对错的,只有人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和动机。”
见彦哥儿这回似懂非懂的样子,程嘉束又摸了他的头,笑道:“总之,做事情,弄懂它的道理最重要。还有,上回我叫你把咱们攒的生字向廖先生请教,你问了吗?”
彦哥儿懊恼道:“哎呀,我忘记了!”
程嘉束道:“没关系,这样吧,你在黑板上写上‘生字本’几个字提醒自己。这样等廖先生回来上课时,你看到黑板上的字,就会想到啦。”
彦哥儿点点头,却又问道:“先生回来之后是不是还会再走啊?”
程嘉束道:“是啊。等你父亲养好伤,廖先生他们便会跟你父亲一起走了。所以啊,你要珍惜先生在的这段时间。趁先生和护卫大叔们还在,你要好好练字,好好学骑马啊!”
彦哥儿发愁道:“唉,那等廖先生走了之后,我就又没有老师啦!”
程嘉束被他一副失学儿童的忧愁模样逗笑了,道:“这事不须你操心。我不是托了京里的何掌柜,帮我们留心着寻个先生么?等你父亲,还有廖先生他们走了之后,我就再去京里一趟,看何掌柜有没有帮我们寻到先生。”
彦哥儿好奇道:“母亲,那父亲走了之后以后就不会再来了吗?”
程嘉束随口道:“想来是的。他这次过来,瞧着也不像是事先有准备,应该是临时有什么事才来这里罢。”
只她看到彦哥儿小脸儿绷紧,一副非常严肃的模样,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她对祈瑱没有感情,自然不在乎他来与不来。只是,对于孩子而言,或许感受跟她是完全不同的。
程嘉束不由声音柔和下来,问他:“彦哥儿很想你父亲过来?”
彦哥儿想了一想,才回答:“倒也没有。我跟父亲又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