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陈琰道:“你不要说话。”
但是已经晚了,次日散衙之前,陈琰便接到了担任会试同考的任命。
他只是简单交代一下手头差事,便要回家收拾行装,因为同考官一旦接到任命,就要放下手头一切事务,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到达考场,断绝一切与外界的往来直到考试结束,这一举措称为“锁院”,为的是防止泄题与舞弊,保证考试的公正性。
幸好阿蛮熟悉武选司的各项事务,协助慌手慌脚的钱部堂顺利分派好工作。
下面的员外郎人也机警,陈琰做过会试同考官后,声望和地位会有很大的提升,估计不久就要高升了,腾出来的郎中位置轮也该轮到他了,便也表现的极为认真负责,希望给钱部堂留个好印象。
陈琰则径直回家,谢绝见客,斋戒沐浴、打点行李和办公用品。
傍晚时,内监官上门告知可以带一名子侄随身侍奉,但要提前报备姓名。
早年间也有这样的惯例,后来为防止舞弊被废除,新皇登基后又重新延续起来,毕竟把考官们关在狭小的房间里阅卷十几天,别说没人照顾了,单是没人说话也是活受罪。
陈琰看一眼正在摘香椿的天真儿子:“陈平安。”
平安:??!
他摘香椿摘得太投入了,都没发现老爹回到了内宅,颠颠跑过去,被告知明天不用上学了,跟他去贡院见见世面。
平安难以置信:“真的吗?!”
“真的。”
“但我事先答应了赵祭酒去送考。”平安道。
去年上任的赵祭酒不知从哪里听说,让陈平安送考是国子监的惯例,能助长升学率,便打发监丞上门,请平安出山。平安也没辟谣,因为又可以请假去贡院看热闹了。
陈琰道:“那你要好好想想,送考只能请一天假,跟爹进考场,可以请十几天。且这是头等要紧的事,不会有人埋怨你。”
平安一听,十几天,发财了!
“我跟您去。”平安笑嘻嘻地应了,上不上学不打紧,主要是他这个人比较孝顺。
……
二月底,考官入闱。
先经历一番严格的搜查,禁止携带书籍、资料和一切可能用于舞弊的东西。
平安身上夹带的华容道、九连环、双陆、跳棋珠子就是在这里被收缴干净的……好在礼部的官员比较讲礼貌,不至于把他倒过来抖一抖。
然后才能进入贡院,听主考官宣布考场纪律,又是祭祀天地先师,又是宣誓,完成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便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开始熟悉考场、分派职责。
三日后到了三月初一,考生陆续进入贡院,主同考官们又是一番祭祀活动,各就各位,做阅卷前的准备。
平安虽不至于左顾右盼,但看什么都带着新鲜劲儿,十八房考官一个比一个出身高,状元就有两位,听他们一起侃天说地也很长见识,平安又是几个考官子侄中年纪最小的,最有名气的,嘴最甜的,总有人嘻嘻哈哈的逗他,所以三天时间过得很快。
直到被关进考房的一刻,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自己是来陪老爹坐牢的!
贡院除了那一排排比危房还要破旧的考棚,还设有十八间考房,同考官们分房阅卷,在卷面上做出标记,然后将“荐卷”递出去给主考官,称为“出房”。因此从现在开始到会试放榜,房考官们就要在这方寸之地完成繁重的阅卷工作。
好在考房虽小,但桌椅床铺功能俱全,也能简单的烧水洗漱,只是不能开门窗,除了递荐卷之外,不准与外界接触。
平安托着下巴,巴望着紧闭的门窗:“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
陈琰:“………”
横竖也是出不去了,考试的前三天又单纯闲着,平安在纸上画出跳棋格子,用染色的纸团做棋子,跟老爹下棋打发时间。
陈琰也很佩服他随遇而安的心态。
在平安用纸笔发明的各种简易小游戏的消遣之下,三天时间过得很快,第一场考试结束,龙门打开,窗外人声嘈杂,平安扒开一条门缝朝外看。
陈琰道:“考生的卷子还要经过外帘官糊名誊录,才会送到这边。”
“哦。”平安将一条襻膊系在身后,收起满地简陋的“玩具”,然后烧水泡茶,归置好笔墨纸砚,只等主考官发卷了。
第136章 吃瓜,阅卷。
收卷官签名用印的试卷,由外帘官弥封、朱笔誊录、审核,那些存在格式问题的、犯忌讳的、有别字或涂抹痕迹的试卷会在此处被剔除出去,然后将原卷保存好,将誊录的朱卷送往内帘。
两位总裁官,也就是主考官是不直接阅卷的,只对十八房考官的“荐卷”进行最后拍板,如果录取人数不够,才会从初选落选的试卷中重新挑选,又叫“搜落卷”,所以几乎全部的阅卷任务都落在同考官身上,且必须字斟句酌,不能走马观花。
因为在考试之后,翰林院会同礼部会对取中的考卷重新审阅,检查试卷的水平、格式,是否有抄袭、雷同的情况,以此来判定考试官员是否公允尽责。
一旦在磨勘中发现问题,不但考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考官也会受到严重的处分,这也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考试的公平性。
平安拿到他们这一房的试卷后,拆成数沓,帮老爹做了简单的规划,每天取一沓,如果能提前完成,就看第二天的。
陈琰开始阅卷,平安就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偶尔茶没了就添茶,墨没了就研墨,尽量不弄出声响打扰老爹干活。
他本以为阅卷只是单纯的看,后来发现老爹直接在卷面上做标点——这个时代称作“句读”。
“句”表示一个句子结束,“读”表示句子中间语气的停顿,比“句”时间短,类似于逗号或顿号。
因为时下的书籍没有标点,读书人开蒙识字之后就要开始学习如何正确的断句,句读就成了学习经史子集的基础。
可是为什么要在试卷上做句读呢?
陈琰用余光都看得出平安的疑惑,一边继续批阅,一边对他解释:“以前并非如此,是今年的新规,以保证同考官逐字逐句地批阅。”
平安问:“谁想出来的变态主意?”
“你二师祖。”陈琰也觉得有点变态——变态这个词的衍生含义还是平安告诉他的。
“呃……”平安赶紧解释:“真是让考官改变态度的好办法。”
陈琰嗤笑,有人怕师祖怕到背着人都不敢说坏话喽。
即便如此,陈琰阅卷的速度依旧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大约用这个速度批了七八份,才在一份试卷上停滞下来,反复品读,还在结尾写了很多批语。
平安想,这篇文章大概要出房了。
谁知并没有,数息之后,陈琰将试卷扔在了一堆落卷里。
平安“咦”了一声。
陈琰道:“怎么了?”
“我可以看看吗?”
陈琰一脸为难:“原则上不能。”
“………”
平安忍啊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四下看看,小声说:“我就看一眼,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陈琰忍着笑,故作紧张地看一眼紧闭的大门,低声道:“拿去看吧,出去可不要声张。”
平安贼兮兮地点头:“好!”
便拿起那份试卷来看。
“看完了吗?”陈琰催促道。
平安头也不抬:“快了快了。”
“不合规矩。”
“快看完了。”
陈琰越催促,平安越舍不得放下,用最快的速度阅读那篇文章,看到末尾,又“咦”了一声:“这篇文章很好啊。”
“哪里好?”
平安没有经过专门的八股文训练,只按自己的感受说道:“不偏不倚,有理有据,虽然是应试文章,但让人有读下去的欲望,不会觉得空洞乏味。”
陈琰心头欢喜,但不动声色:“说得不错。”
平安压低了声音问:“这么好的文章,为什么不推荐上去?”
可把他好奇坏了。
陈琰道:“看评语。”
平安看到章末,竟然被老爹用蓝笔批了一首打油诗:
科场本为选贤才,偏有蠹虫窃卷来;
字句照搬充己作,丑行败露众人骇;
胸无点墨贪荣禄,笔无自主惹笑咍;
下科请得陆清远,本官选他上鸾台。
平安惊得张大嘴巴,大瓜,大瓜呀!
老爹在讽刺此人抄袭,让他下次将原作者陆清远带来,直接选原作者去金殿面圣。
而清远是陆阁老的号,陆阁老不但是大学士,还是本场主考。
居然抄袭主考的文章……这人脑子进水了吧。
“这样的人难道不抓吗?”平安问。
“他是背下来的,不是怀挟夹带,不算舞弊。”
陈琰告诉他,这种人没有多少学问,凭着背了一肚子高头讲章考上秀才甚至举人,但因背得太多,一旦对不上号,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样的人其实很多,如果运气好,一路遇到的考官都没看过他抄袭的文章,或许可以考个秀才,极其幸运的能考到举人,到了会试还来这一手,那就是自讨没趣了。
会试的主同考官都是什么出身?二十人里七八个三鼎甲,有丰富的阅卷经验,又多是清贵翰林,闲着的时候尽琢磨这些了。
“爹是怎么看出来的?”平安问。
陈琰道:“无论乡试还是会试、殿试,前五名的试卷都会被公布出去,作为程文范墨,各大书店皆有贩售,备考的考生都会买来看。”
当然,像他这样时隔多年还有印象,甚至能对号入座的,还是少数。
其实平安也有这种本事,但他目前没打算如此用功——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把功夫都用在读范文上,要耽误多少玩的时间?
“万一看不出来呢?”平安又问。
“送到主考官手里,最多是被嘲笑,要是取中了,被磨勘的官员看出来,轻则降职罚俸,重则罢官回家。”
平安惊道:“这么严重?”
“当然。”陈琰说完,继续埋头阅卷了。
平安坐在他身旁,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可他越是这样,陈琰脸上的表情越是丰富,时而唏嘘,时而咋舌,时而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