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林月白哑然失笑:“你就别再气他了。”
平安瞧他爹随时都会引爆自己的样子,赶紧跑路,去二师祖家蹭午饭去。
……
陈琰后来又将凌瑞叫到兵部去谈了几次,皆是不欢而散。
师生二人生隙的事须臾间传遍了整个官场,舆论一边倒,都说凌瑞“贫寒乍贵”膨胀了,被人捧到云端,且看他何时跌下来。
自珉王搬出皇宫之后,比从前自由多了,尽管走到哪里都要带上一大班侍卫。
这天散学,平安突然说要请客,带他来到长安街上的春秋楼,这里的老板伙计都认识平安——当年误当成敌国细作把他们抓起来过。
今日官员休沐,生意火爆,但老板还是给他们留了最好的雅间,请他们直上三楼。
“你请我来这儿干什么?”珉王奇怪道:“他家的菜很好吃吗?”
“城东这一带,除了宴月楼,当属这里视野最好。”平安道。
他们坐在窗边俯瞰街面,对过是一坐气派的琉璃牌楼,匾额上书“宴月无双”,两侧立着缠枝牡丹纹青石柱,由两只鎏金狻猊像托着。往牌楼内部看,三座建筑以连廊相通,主楼宴月楼飞檐斗拱,碧瓦雕甍,檐角悬挂铜铃,风过如环佩相击,叮当作响。
平安又指着隔壁的十王府街:“那是璐王府,那是宴月楼。”
“咦?”珉王惊奇道:“竟然是背靠在一起的。”
宴月楼这个地方,珉王听说过,集餐饮、娱乐、住宿于一体的销金窟,听说内部极为雅致,丝竹绕耳,来自大江南北的各色菜肴,色艺双绝的歌妓舞妓,令文人骚客趋之若鹜,流连忘返。
平安拿出珉王府的平面图为例,圈出西三所小老四和他母妃的院落,再圈出“密室”的位置。
如果小王子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座密室应当是与宴月楼的地下相重合。
谁家好人会把密室暗道挖到青楼底下去?
“要是能进去一探究竟就好了。”珉王咕哝道。
平安赶紧说:“那我就不奉陪了。”
年纪轻轻的,何必自己找死。
菜肴上齐,两人提起筷子,平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咦”了一声,掏出千里镜往外看,正看见几个少年纨绔勾肩搭背往宴月楼里走。
当中那个锦袍玉冠、谈笑风生的俊俏公子,正是他的小师兄!
“怎么了?”
“没……没怎么。”平安收起千里镜,“吃菜吃菜。”
第157章 小二进来上菜,平安向……
小二进来上菜,平安向他打听宴月楼的事。
小二看着窗外,一脸心驰神往:“这宴月楼,可不是咱平头百姓消费得起的,一席最普通席面也不低于十两,单加一道名菜二三两,一壶好酒七八两,歌舞陪宴十几两,您算算,我们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啊,更不要说里头的名妓了,那是又风雅又高贵,有钱也未必得见,还得有身份、有才名、有好诗词。”
宴月楼里名妓云集,在整个京城首屈一指。
这时代的名妓虽然出身卑微,但经过悉心调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仅貌美,还人情练达,是士绅富商争相追捧的对象,是文人雅集的焦点,是士大夫的座上客,自命不凡的上层人士不惜一掷千金,也要博她们一笑。
“宴月楼如此厉害,背后的东家身份不简单吧?”平安问。
“这还真不清楚。”店小二笑道:“京城嘛,达官显贵遍地走,您抬手扔块儿砖头,没准都能砸着个皇亲国戚。”
平安看一眼对坐的珉王:“也对。”
珉王朝他翻了个白眼。
从春秋楼回到家,平安说已经在外面吃饱了,林月白便让他自己回房做功课了。
见到小师兄的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起。
夜里,平安想着白天的事,久久不能入睡。
小师兄这段时日一天比一天荒唐,先是跟不学无术的纨绔交好,然后去大酒楼吃酒听戏,而后是赌场、欢场,如今是宴月楼这种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他一直记着二师祖的那句话,二师祖帮小师兄去通政司调取奏疏,但作为交换,小师兄要替他做事,莫非小师兄的一切反常行为,都是二师祖授意的?
二师祖下血本了啊……
过了几日,陈琰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凌瑞的荒唐事,在签押房里训斥他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不但败坏自己的名声,还败坏凌家的门风。
凌瑞却煞有介事地说,他知道普通□□会败坏门风,所以他只跟名妓往来,那不叫□□,叫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
险些把陈琰气梗过去。
……
一场雷雨驱散了暑热,街道被洗刷一新,高低错落的楼阁在雨幕里逐渐清晰。
宴月楼三楼,海棠轩。
侍女次第点亮屋内的灯光,精致的菜肴、陈年好酒摆上食桌,一笼碧纱后,弹奏琵琶的乐娘若隐若现。
难得今日做东的不是凌公子,而是一身锦衣华服的宁远侯——庄妃娘娘的弟弟。
他被亲爹打得几个月下不了床,如今腿长好了,又开始呼朋引伴,流连欢场。
他本是不屑与凌瑞这种酸溜溜的进士有来往的,但是没办法,听说清芷姑娘作为“自由艺人”回到宴月楼挂牌献艺,机会难得,他极想见见这位红遍大江南北的前任头牌名妓。
名妓嘛,规矩大,每晚只与一位宾客同桌共食,只饮一杯酒,要想成为当晚的幸运儿,就要为她填词一首,与名贴一起,放进侍女手捧的高足莲花碗中。
宁远侯作不出诗,细数京城里所有的纨绔膏粱,也就这位凌公子勉强能达到清芷姑娘的水准。
为什么不能提前找枪手作好背下来?因为每晚的词牌名不一样,当晚揭晓,当场填词,这也是规则之一。
当然,填词只是入场资格,高额的“缠头金”还需另付。
可叹这些慕名而来的文人骚客,嫌弃科举规矩多,却从不觉得清芷姑娘的规矩有什么问题,为了一堵芳颜,每晚都有不少人挖空心思,填词投帖。
席间一片莺声燕语,或清丽、或妖娆的姑娘们热情备至地为他们添酒布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清芷姑娘的词牌名终于揭晓——《卜算子》。
“怀勉兄弟,怎么样,有把握吗?”宁远侯问。
怀勉兄弟再次微醺了,面颊浮起两片红晕,笑道:“尽力而为。”
他用侍女递上的纸笔挥毫泼墨,须臾间用潇洒不羁的狂草填好一篇《卜算子》,潇洒收笔,四下鼓掌叫好。
“好什么呀……”宁远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分明是……
“好狗不挡道?”
“是‘好独观云起,幽林自往还’。”凌瑞道。
众人又是一片叫好声。
宁远侯看着满纸飞扬的字,字是漂亮字,可惜看不懂啊。
“怀勉兄这笔字已经远超大半宾客了。”众纨绔道。
宁远侯一想也是,便将自己的请帖并词作一起放进了莲花碗中。
一刻钟后,侍女传来落选的消息,堂倌殷勤地跑上来,对着宁远侯点头哈腰地表示歉意,请他再选“鲜果”单独服侍。
宁远侯大感败兴,但他请凌瑞来不是为了交恶的,也不敢有怪他的意思,只是对着的堂倌手里的清单一脸不悦。
凌瑞往那清单上一扫,原来是体态气质各异的女子,以生鲜瓜果命名,谓之“鲜果”。
见宁远侯兴致阑珊,堂倌又掏出另一份清单,上头的字每一个都认识,可惜连在一起就看不懂。
宁远侯更加烦躁:“讽刺我呢?”
堂倌点头哈腰:“就算借我三个胆子,也不敢讽刺您啊。”
“那你告诉我,这‘寂琴’为何物?”宁远侯道。
“‘欲将心事付瑶琴’,寂琴娘子虽目不能视,却心香玲珑、望而生怜,所谓月满则亏,几位娘子都是玉肌胜雪的尤物,少一双明眸反倒更惹人疼惜。”堂倌说得头头是道。
“盲女啊?”宁远侯皱皱眉:“没兴趣。”
堂倌又向他介绍其他类型的女子,像个兜售产品的摊贩。
话音未落,一名侍女入内,朝众人施礼:“清芷娘子请这位公子去房中一叙。”
四下哗然。
侍女指着的公子正是凌瑞,可惜这厮不胜酒力,趴在桌上醉成了一滩烂泥。
“扶凌公子起来。”侍女道。
便有一名侍女上前将凌瑞架了起来,凌瑞心头一紧,这人看似瘦弱,臂力却不小,像是练家子。
凌瑞被扶进一间套房,屋内陈设清雅,两面瑶窗洞开,素纱被雨水浸湿,临窗一张黑漆小几上摆放青瓷瓶,斜插着几枝荷叶荷苞,角落里一张半旧的焦尾琴,在素纱灯下泛着乌沉的光泽。
一名女子从内室走出,面无骄矜之色,通身清冷之气,鸭绿色的短领上衣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约三十岁上下,如一株清雅的竹花,绽开最后的绚烂,却美的令人错不开眼。
凌瑞怔怔看了她半晌,缓缓吐出两个字:“真美。”
“奴家清芷,见过凌公子。”清芷屈膝,盈盈一礼。
凌瑞笑得像朵花,含含糊糊道:“姑娘说笑了,见我无须请旨。”
清芷姑娘又道:“公子,奴家名叫清芷。”
“你更无须鸣叫着请旨,那太失礼了。”凌瑞摆手道。
“……”
见他真得喝多了,清芷也不恼,笑着将他扶到食桌前坐好,面前是一桌新的席面,清芷斟了两杯酒,却不急着喝,将一盏铜炉搁在凌瑞面前,挖一勺褐色粉末倒进香炉,点燃,升起几缕青烟。
凌瑞醉眼迷离,只用鼻子找寻那道气味:“什么味道,有些甘甜?”
“奴家弹曲,必会焚香助兴,此物名为芙蓉香,提神解酒,可令通身欣快。”清芷道。
“也好,我喜欢听曲。”凌瑞含含糊糊,靠在椅背上。
窗外暴雨如注,清芷姑娘清冷的琴音如泣如诉,凌瑞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脚下虚浮又坐了下去,揭起面前錾花枝锡胎香炉的盖子,轻轻敲打,微启薄唇开口唱道:“月暗重楼,月暗重楼,独抱冰弦泪暗流。眼似秋星旧,心比莲心皱。”
清芷姑娘定定地看着他,从未见过有人逛窑子不作淫词艳曲,却感怀琴女悲苦的。
便听凌瑞接着唱道:“嗏!命薄怎个秋?风欺烛瘦,风欺灯瘦,且把《霓裳》唱透,唱不尽人间恨与愁……”
一曲终了,清芷竟停在那里,垂首叹息,眼前蒙着一层薄雾。
凌瑞也呆呆坐着,耷拉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何故选我?”凌瑞先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