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兰贺微愕,崔贵妃瞬间崩溃,几乎要跳起来,“傻小子你清楚什么?若非方才我和你坦白,你这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里不明不白!你个不争气的!我让你离他远点你不听,我让你不要做老好人你非做,你这个性子我若是早让你知道这些事,我早就被碎尸万段了!你给我闭嘴!”
兰煜不听,还想再说,崔贵妃已经当着他的面塞了什么进嘴里,于是他惊惶地喊道:“娘?”
柳皇后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开兰煜,擒住崔贵妃的衣襟,红了眼要扒开她的嘴,“贱人,你休想这样就一了百了!我要让你被千刀万剐!我要让你死无全尸——”
一口血从崔贵妃嘴里吐出来,喷到柳皇后身上,柳皇后一僵,崔贵妃无力地倒下,眼睛望着椅上惊愕的皇帝,轻声道:“所有罪过,我一力承担,但犯下这罪过的人,不只是我,还有你……陛下!”
……
雨后的小巷湿漉漉,迎面拂来清冷的幽风。
从死了人的宫殿中出来,兰贺就没放开冷懿生的手,两人一起缓缓走在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中,两边是高而深的宫墙,不必仰头去凝望,心也被压迫着。
路上的浅浅水渍倒映出他们走过的身影,冷懿生的裙裾曳地,拖过清澈的水渍,愈发沉重,仿佛有什么正将她往后拉扯。
她紧而又紧地和兰贺十指相扣,以此来抚平心中的不安。
兰贺垂眸看着两人相连的手,从那不平静的纤细五指里感知到五指主人的局促不安,他当然清楚她的不安从何而来。
“冷懿生,”兰贺黯然道,“这就是上一世,我不敢娶你的原因。”
冷懿生惊讶地看着他。
“有些事情没到时候,是不会明白的。当年我看着那群后妃,唯一想的是不希望你也变成那样,却没有想过,如果我对你一心一意,那样的事就不会发生。”
兰贺有节制地用力握紧她的手,力道恰到好处,令冷懿生感到被需要,被重视,也不会觉得疼。
“殿下……”
“你相信我吗?”
冷懿生没有犹豫地点点头,“我相信你,殿下。”
报仇
永正二十一年,贵妃崔氏薨。
未久,皇帝下令重新册封卢氏为淑妃、吕氏为贤妃,被幽禁于幽州的庶人兰敏、兰籍、兰琳、兰玚四兄弟则恢复封号与封地,即日入京。
与此同时,德妃安氏留下替儿求情之绝笔,自缢身亡。
牢狱中,墙壁上的火把焰火闪烁,随着阴风舞动。
兰礼事败被抓以后,兰贺第一回来看他,他坐在墙角,手腕和脚踝都锁着沉重的铁链,整个人淹没在火光照不到的漆黑里。
见到兰贺来,兰礼轻扯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还以为到死也再看不见你了。”
兰贺站在牢房外,抬手在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笺,从阑干缝隙间扔进去,薄薄信笺轻飘飘落在兰礼脚边。
“德妃已死,此乃她的遗言,虽然你瞒着她,但被你害死了她还在为你求情。”
兰礼眸光一动,却没有捡起那封信笺。
兰贺唏嘘地看着他,不禁暗忖,如果兰礼的母亲是崔贵妃,想必不管他和冷懿生能复活几次,都赢不了这对母子吧,也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出世。
可惜,有野心的母亲生出一个没野心的儿子,没野心的母亲生出一个有野心的儿子,到头来母子互相牵连,命运便是如此弄人。
兰贺打开铜锁,步入牢房,走近兰礼,没有介怀地在他身边坐下,仰头靠着石墙。
“父皇已经没有心力护你了,他让我处置。四哥,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好?”
兰礼讥笑一声将脸偏向另一边,“随便你。”
“你还想见罗韶吗?”
兰礼脸色一僵,侧首看来,兰贺浅浅淡淡地笑着,意味深长。
兰礼冷哼着闭上眼,靠着墙不出声。
“我在想要不要让父皇知道这件事,他的身体又差了很多,郎中说不能再受刺激。如果他被你的事气死,那我这太子也做到头了。”
“是冷懿生说的?”
“不然呢?四哥,你真该庆幸知道这件事的是个傻子,否则……”兰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早就玩完了。”
本朝自开国起便忌讳龙阳之风,事因开国皇帝兰泽生父慕容氏放浪形骸,男女不拒,尤其钟爱男宠,别人宠妾灭妻,慕容氏是宠男灭妻,死于而立之年。
兰泽登基称帝以后,为自己改名换姓,追封亡母兰宜章为明光天后,下令颁布前所未有的律法,禁止男子间私通,一经发现皆可判刑,罚钱、鞭刑、游街、斩首,刑罚应有尽有,此律一出,无数男子泪洒牢狱,血洒刑场。
只是已过百年之久,此风气屡杀不绝,如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朝廷对民间渐渐睁只眼闭只眼,但对官吏一如既往严苛以待,一旦发现有断袖之癖的官吏,必严惩不贷。
不说远的,只说近的。今圣为太子时,便曾大义灭亲,亲自揭发自己的弟弟燕王与礼部员外郎沈居安有难以启齿的来往,使沈居安被冠以浪荡成性勾引燕王的罪名被判游街三日,而后斩首示众,燕王则不知悔改,被褫夺封号,流放边疆,不久病逝。
这之后今圣仍借此为由,在朝中大肆清除异己,所向披靡。
至于被肃清之人是否真有龙阳之好,已经不重要了,谁让满朝文武各个衙署上上下下都只有男人,而私底下饮酒论事也还是男人和男人,谈婚论嫁时也还是女婿和岳父两个男人相谈甚欢,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只能在旁斟酒陪笑、抚琴助兴、佯作傀儡罢了。
今圣对待男子私通的态度,比起开国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倘若他知道兰礼顶风作案,想必就是兰贺死了,兰煜死了,兰敏死了,兰籍死了,所有儿子都死了,只剩下兰礼,他也定然不会传位于兰礼。
兰礼的侥幸在于冷懿生不知道有这一原由,而且还老实——那天之后兰贺问她有没有和别人说过,她老老实实说没有,说这是别人关起门来的事,到处声张别人门里的事显得她嘴碎。
“上一世呢?你也没说?”问的时候,兰贺已经知道答案了。
冷懿生委屈而蔫头耷脑道:“没有,他们把我关起来,我没能和谁说,有时候回罗家去,我想说,罗韶就会阻止我,还和我说,说出来也没用,不仅对信王没有害处,还会害了我自己。”
严苛的律法已过百年,像杀人偿命一样稀松平常,变得不起眼了。
冷懿生这样的深闺女子,自是不懂男人间的风流韵事,也不懂有这一律法,且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所以只能吃了五年哑巴亏。
最近,除了练功,兰贺也让她开始熟读本朝律法了。
兰礼道:“现在玩完还不算早?”
兰贺摇摇头,“还能更早。”早在上一世。
兰礼伸直一条长腿,换另一条腿曲起,沉重的铁链在地板上拖出笨重的声响。
“原来你早就想要我死?既然如此,何必还一口一个四哥,会让我觉得你想要我愧疚。”兰礼讥讽道,“我不会愧疚的,成王败寇,我都想过。”
“连德妃和栖霞公主的死活你也想过?”
兰礼面色一沉,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地上的信笺上,眸中沉寂如海,又有无数暗流涌动其中。
“还是你觉得我会宽宏大量地觉得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你的所作所为,我只和你计较,不和她们计较?”
兰礼眼中爬起无数蜿蜒红丝,他闭上眼偏过脸去,“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兰贺站起身,走到门口回身道:“四哥,你不后悔,但有一个人很是后悔,后悔没能早点拉你陪葬,我忽然觉得我该成全她。”
……
冷懿生拿着大晋律法,久久停留在禁止男子间私通的条律上,看起来像尊雕像,一动不动,其实已气得捶胸顿足,泪流满面,几欲咽气。
之后兰贺回来,告诉她,“你有一个报仇的机会,四哥被单独关着,没有还手之力,你可以去一剑把他刺死。”
冷懿生茫茫然感到害怕,“殿下你在开玩笑吗?”
兰贺笑了,“我很认真。”
冷懿生迟疑道:“虽然他……但你还叫他四哥啊。”
兰贺“噢”一声,“我叫习惯了而已,不必在意。”
冷懿生还是傻傻的,兰贺替她出谋划策,“要不让刘怀棠陪你去,让他替你动手?刘怀棠不会下不了手的,只要给他万两银票。”
“殿下你是认真的吗?”
“我很认真,你也给我认真。这一世他没对我怎样,但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针对你了不是吗?你不想报仇?”
冷懿生想报仇,兰礼是她的仇人,但前提是她没嫁给仇人的弟弟。
“我……”她眨眨眼,想了想道,“我看开了,是我蠢,是我笨,怨不得信王要针对我。”
兰贺眯起凤眸,威压感扑面而来,冷懿生怂得手脚发软。
她拖长了声音苦恼道:“殿下,我要是会杀人,我现在哪里会是这个样子……”
顿了顿,她嘀咕道:“我早亡命天涯了。”
兰贺嗤笑一声,朝她勾勾手指,“过来,我教你怎么开杀戒。”
冷懿生反倒吓得起身后退,愁眉皱眼哀求道:“殿下,求求你了,你学学母后之前对相王他们那样,把信王也贬到那里去不就好了吗……”
兰贺好笑地看着她,“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宽以待人,皆大欢喜,甚好啊。”
不知怎么的,冷懿生听出了浓浓的讽刺意味。
傍晚,为皇帝诊脉调理后,钱同财径直离宫,还没出南门,就撞上太子妃。
“钱大夫。”
“太子妃怎么在此?是要出宫么?”看她的装束又不像。
“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钱同财一愣,“太子妃是有哪里不适吗?”
冷懿生神秘兮兮地凑他耳边低声道:“我想问你有没有毒药。”
“毒药?”
“能让人死得利索的,但是……”
两天后,钱同财进宫替皇帝诊脉前先走一趟东宫,看望自己的爹,顺便悄悄将一个精致的细颈小瓶塞给冷懿生。
次日,冷懿生带着酒食和刘怀棠,第二回到大牢里去。
上一回来,她只在大牢门口的马车上,诓骗自己的两位表兄。这一回,她在刘怀棠的陪伴下,随引路的狱卒走到关押兰礼的牢房,一路所见昏暗如黑夜,犹如踏入深不可测的山洞,与世隔绝。
兰礼听到脚步声,侧目望去,看见狱卒身后的纤细身影时,他蹙起眉头。
兰贺果然没让人失望,他居然让冷懿生来看他倒霉的样子,这狠毒不啻于把出卖相王郑王以求荣宠的罗恒等三人贬给相王郑王当奴隶一样,不按常理,杀人诛心。
兰礼扭过头去,闭上眼睛假装入睡。
狱卒开了牢房门,冷懿生站在门口,依稀辨清角落里坐着的人,心里微微发怵。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刘怀棠手里接过食盒,对他道:“刘将军,你到外面等我吧。”
“恕我不能从命,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