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殿下,可否让在下替你把脉?”
传闻太子身体不好,昨日初见太子后,罗延之本是不大信,但这一刻,太子在罗家,倘若出事,罗家绝无法置身事外,这就不是他信不信的事了。
兰贺眸光凛冽,瞥了他一眼,倒还是伸出手。
过了一会儿,冷懿生茫然问:“大表兄,怎么样?殿下怎么了?”
罗延之正色道:“太子殿下脉象平稳有力,应当无碍。”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四人回到北院。
冷懿生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太子的咳嗽声让她忐忑不安。虽说上辈子太子是五年后才被毒死,但平日里,她还是希望他平平安安,没有病痛。
罗延之让下人烧了水来,劝太子没事也多喝热水,多休息,趁机想脱身,不过太子没打算就这么放了他们兄弟二人。
他只放了冷懿生。
“明日就回宫了,你尽管去和亲人叙旧,不必在意我,我没事。”
冷懿生想说自己没什么旧好叙的,但太子想支开她,说得这么明白,她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
她温顺地点点头,道:“那我……我今晚再来陪你好不好?”
因为她还没学会拿太子妃的身份去镇压人,也不知今晚会不会变成罗四娘和罗七娘,所以她决定不再给自家舅父有任何自以为是的献媚的机会。
兰贺看得见她眼里翻滚着小小一团的占有欲,像只喷不出水的小龙在雀雀欲试,他笑着拍拍她的脑袋道:“好。”
小两口恩爱得很,让罗延之和罗机更觉得此刻该走的人是他们。
可惜太子就是不解风情,宁愿摆他们两个大男人在面前,也不和小姑娘多相处一会儿。
怕死
冷懿生走后,兰贺的神情肉眼可见变得漠然。
“两位兄长来下棋吧。”
一盘棋,三个人,有一个注定是多余的。罗机自告奋勇做那个多余的,在一旁给太子斟茶倒水。
“我有个问题想问两位兄长,不知兄长可否解答。”
到这来,两人竟觉太子“兄长兄长”地叫,也没那么刺耳了。
“殿下请问,我二人若答得上来,必知无不言。”
“十年前北疆战乱,太子妃与其母分别之时,不知两位兄长知道多少。”
罗延之困惑了,“这……”
罗机问:“殿下为何问起此事?”
兰贺坦荡一摊手,“太子妃的事,我总不能一无所知吧?”
罗机道:“这倒是。不过……”
罗延之叹息道:“那时我兄弟二人任中军、抚军,身在军营,并不知家中事故。”
兰贺道:“后来朝廷发兵北疆,你二人也在其中。那一战后不久,你二人便辞官了。”
罗延之就知道,说起这件陈年旧事,势必会被太子拉到他们身上。与其说太子在意太子妃的身世,不如说他在无孔不入、见缝插针地要动摇他们的心弦。
他叹一声,伤春悲秋道:“是啊,那还是头一回见战场残酷,目及之处皆是断臂残躯,更有万箭穿心、火焚肉身之景,实是叫人不忍目睹。”
听他这么说,罗机从善如流叹息道:“昔日景象如十八层地狱,光是看着,任是壮年男子也心生惧怕,痛哭流涕,哭爹喊娘,死的死,疯的疯。我二人当时年少轻浮,不知好歹,能活着完好回京,真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这一唱一和,令兰贺听到两个字——“怕死”。
因为怕死,所以辞官不干了,说什么都不会再回去当武将,永远都不会再当武将。
兰贺一眨眼,看着罗机,语重心长道:“二表兄,之前听你谈论图尔形势,可不像是怕这种事的人,倒像是对打仗一事很有一番必胜心得呢。”
罗机握着折扇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有、有吗?”
罗延之恍然道:“说起来,在那以后,太子妃就在罗家住下了。”
冷懿生在罗家的日子是众所周知地不好过,罗延之相信太子也知晓,否则不会罚罗老太爷跪一晚,也不会对罗恒有不加掩饰的嫌恶。如此看来,太子口口声声叫兄长,不是有什么图谋,那真是很给他们两人面子了。
罗延之倍有自知之明,他们两个闲人不值当朝太子给面子。
说话间,棋盘上黑白棋子杀气毕露,罗机看着罗延之的黑子攻势强悍,杀气腾腾,太子的白子狡诈迂回,虚虚实实,半点没让黑子占到便宜。
罗机偷偷摸摸地给兄长使眼色,希望他懂得迁让,对面不是寻常人,是当朝太子,惹他不高兴罗家随时会遭殃。
罗延之没有理会他,气定神闲绵里藏针道:“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真是天赐良缘,既非相识,亦无媒妁之言,却也能成喜事,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冷懿生是个深闺女子,太子是个足不出户的药罐,两人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更没有大媒牵线,所以这桩婚事能成很是蹊跷。
罗延之从头到尾都挺为表妹高兴的,但高兴归高兴,事情一点都容不得细想,一想便知,这件事无异于天降馅饼一样天方夜谭,偏偏它成了铁铮铮的现实。
兰贺像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勾唇一笑,煞为无害欣喜,“兄长说得是,缘分的确妙不可言,来了挡都挡不住。”
罗延之笑而不语,他没见过太子这种人,有时像喜怒形于色一样把底都敞开来给人看,有时却是喜非喜,怒非怒,如同有千百面。
他不知道冷懿生是怎么和太子相处的。
从午后迂回曲折到傍晚,天色渐渐昏沉,罗延之久违地感到心累。晚膳过后,终于获准离开北院时,罗延之松了一口气,轻揉太阳穴道:“只剩明日了。”
罗机也感到疲累,“大哥,你是不是也觉得这太子不好对付。我总感觉他在试探我们,很沉得住气,一点也不像相王开门见山。他什么都不直说,久了还让我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想多了。”
罗延之很难不认同,“是啊,他沉得住气,反过来让我们心神不定。现在就看明日了,他应该玩不了什么花样。”
暮色沉沉,天际的落日掩藏在肥厚的云层下,没有半点灼目光辉。
宫人们忙活到天色变得深蓝,备下一池温水。
兰贺走入净室时,只觉脑袋有些昏沉,他侧首看了一眼水心和楼小屿。
太子沐浴是不要人服侍的。
待他走进去后,水心站在门口关上门。
净室内灯烛星罗棋布,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兰贺眼中晃出许多影子。
兰贺站在原地,怔愣片刻,踱步到水池旁的石阶上坐下,一坐下,胸口一涌,他便克制不住地咳起来,越咳越剧烈。
他一手掩口,平息时喉咙里的血腥味和掌心的殷红刺得他瞳孔紧缩,一滴滴血从轻颤的指缝滑落,掉在他的玉色银纹长袍上。
很久很久,他没有咳到见血了。
兰贺隐约记得是上辈子的事,但无论如何,绝不是现在。
他咳得微微泛红的眼睛思索四下,忙不迭将一手的血沉入水池里,高声道:“来人!”
水心和楼小屿推门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兰贺背对着他们,另一只手的手背拂过下巴,也染上令他心悸的鲜红。
不是现在——他心里唯一剩下的念头。
“太子妃来了吗?”
“太子妃还没来。”
“让她不用来了。”
“是。”
两人退出去,留下兰贺一人死死盯着手上的血,惊愕的目光微变,愈发阴鸷。
……
沐浴完,穿着中衣,冷懿生坐在铜镜前,素月帮她梳头发。
罗八娘哭过的眼睛微红,抱着鹅黄色的衣裳走过来,“阿姐是要穿这件吗?”
“唔,你觉得这件好看吗?”
“好看,阿姐穿什么都好看。”
冷懿生笑不拢嘴,“那就穿这件。”
素月觉着好笑极了,都跟老夫老妻一样了,明明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冷懿生还学刚出阁的女子,妆扮还要挑着来。
素月相信,不管冷懿生穿什么,太子都是不会在意的。
素月在窃笑,冷懿生知道她笑什么,脸颊泛红嗔道:“素月!”
素月也不忍了,哈哈大笑。
罗八娘跟着笑起来,但还是意思意思说:“素月别笑阿姐了。”
冷懿生不争气也跟着笑自己,“你们呀!”
下午,冷懿生忙着安慰罗八娘,出宫前千算万算,她没算到罗八娘还是被关了一夜,想来想去都是因为罗五娘那句话,罗八娘和罗韶在一块儿。
大概是哪个长辈教唆罗五娘这么说的吧,都知道罗韶是她该唯恐避之不及的人。
罗八娘的脸颊还肿着,冷懿生差点没心疼死。罗八娘却愧疚得不得了,怪自己没能给冷懿生通风报信。表姐妹二人抱在一块哭了许久,冷懿生对罗家长辈的恨意又多了厚厚一层。
以后,冷懿生决定再也不相信罗八娘的父母会真心要和女儿和好如……这一刻冷懿生才陡然清醒,他们从来就没好过呀!
晚些时候,罗五娘和罗六娘过来坐了一下,给罗八娘赔不是,安抚罗八娘。姐妹几人便敞开心扉,忘了昨晚的不愉快,和好如初。
冷懿生正要更衣时,水心亲自来一趟,盯着她欢喜而亮晶晶的美眸,没有半点不忍道:“太子殿下要你不必过去了。”
冷懿生愕然,素月脱口而出问:“为什么啊?”
水心颔首低眉,声音无波无澜,死气沉沉,不给一分商量的余地,“太子殿下的心思奴婢也不知,奴婢只听从差遣。”
冷懿生拉住素月的手,黯然神伤道:“我知道了。”
水心毕恭毕敬告退,转身走出卧房,修长的脖颈扬起冷漠的下巴,凛然的脸色带着志在必得的气焰。
不必去陪太子了。
冷懿生转过身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无力地抬手将刚戴上的步摇拿下来。
“八娘,衣裳收起来吧。”她淡淡地说,兀自解下发髻。
素月回过神,抓住她胡来的手,“娘子,你怎么都不问清楚呀?万一——”
她的焦急戛然而止,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