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四福晋抬手自桌上的匣子里取了张笺子来,含笑递给宋知欢,“看看,这是爷给咱们大格格拟出来的名字,你挑一个。”
宋知欢挑了挑眉,打眼一看,上头苍劲有力铁画银钩的写着:灵均 翼遥 兰佩 离芷 等四个名字。
宋知欢细细看过,抿唇沉思片刻,忽而含笑道:“咱们爷是把屈原的老底都掀了。”
“爷不知哪听的说法,说女子的名字从《楚辞》中出,方能一生顺遂安乐,健康平安。”四福晋饮了口茶水,略带着挪揄地开口。
宋知欢嗤笑一声,“这才真真儿是无稽之谈呢,若是从《楚辞》里取了名字便能如此平安了,怕我母亲当年要把《楚辞》翻烂了。”
四福晋紧紧抿着唇,也是止不住的笑意。
宋知欢上上下下看了一番,最终在“翼遥”二字上轻轻点了点。
四福晋看了直道:“果然咱们是心有灵犀,我也觉着‘翼遥’二字最好。其余三个,‘灵均’不免刚硬了些,‘兰佩、离芷’过于柔软,终究小家子气。还是‘翼遥’软中带刚,朗朗上口,不算本来的寓意,只看这字,两样凑在一起,随风而上扶摇直起,正配咱们家这个金枝玉叶。‘遥’又与‘瑶’同音,琳琅良玉,岂不美哉?”
“本不觉得有多好,敏仪你这一番解释,到令人觉着除了这两个字以外都不好了。”宋知欢笑了,细细摩挲着手中的茶碗,随口道:“我倒没多想其中的意味,只是这二字最和眼缘罢了。”
“这种事岂不是眼缘最重要的。”四福晋就此敲定了主意,一时手边东西不凑手,也没命人再去备笔墨,只将炕桌上随意摆着的一小罐胭脂打开,用护甲挑了起来,圈了那两字,道:“就定了这两个字,回头给咱们大格格上了玉碟,就叫‘爱新觉罗翼遥’。”
小丫头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随着四阿哥疼爱女儿的名声传遍朝野的同时,宋知欢也听到了一则好消息。
四月中的殿试,宋家二哥宋知方被康熙皇帝当场点为探花,称其有“琳琅美玉”之才,入翰林院为官。
宋家上下欣喜若狂,宋知欢也极为欣喜,一连两日吃好睡好,美其名曰:为二哥欢喜。
其实宋家大哥宋知信当年也是二榜进士头名,不比状元榜眼探花三等,却也一时风光无限。
娶妻娶得是大理寺卿的嫡幼女齐氏,以宋家的家世已算高攀,仗着的不过是宋母和齐母多年的交情,并大理寺卿齐大人也极看好宋知信的人品。
如今宋知信果然不愧齐大人的看重,外放三年后回京入户部为官,因在外时政绩好看,今已位列从四品之衔,起点高,高开高走,不愧为少年英才。
宋父为了儿子能在户部更好发展,也是知道自己不长于仕途,如今已经回翰林院修书去了。便是如此行事,反而成就了宋家如今一门四进士的美名。
宋家老四宋知新叛道离经搞海运,用自己和姐姐的私房钱大发一笔,这几年给宋知欢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小金库。
老三就是一门四进士里唯一的异类,他和老四一母同胞,娘胎里养得好,生来一把好力气,于武道颇为精通,考的是武举是,虽然把宋父气的不轻,却也凭着好武功和好相貌考出一个武探花,封了正四品都司,使了关系去边关了。
宋知欢心里暗暗算着,三十五年便有一场皇帝亲征、皇子随行的大战,以老三的武艺和智谋机灵,又有好药傍身,想来在性命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官运亨通不是问题。
为人长姐的心思,宋知欢只盼着宋知诚能平安无恙,位极人臣是好,却不是必须的。
终究弟弟的性命才是最为紧要的。
轻轻叹了口气,宋知欢收回自己飘到天边的思绪,慢慢开始整理手边的书册。
身在宫中各样不便,合香、插花等等未出阁的爱好多半是不能实现了,煮茶倒是熟练,但自从离开了宋母的羽翼,宋知欢小姐就欢快地抛开了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茶具,最多最多小炉子上支个茶壶煮起来,柔成纵然无奈,也只能随她。
其余乐器弈棋书画骑射剑术一类倒也都颇有涉猎,在宋母的压迫下也都算得上精通,但……它们已经被宋知欢扔到脑后去了,理由如上。
也因此,她现在每日最大的消遣,除了逗孩子、和四福晋李氏二人打发时间,或偶尔扎两针刺绣外,便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籍了。
自从有了女儿,宋知欢仿佛又有了心思,将那些攒着箱子的空隙带进宫里的正经书翻了出来开始一一整理,古书中的故事一点一滴被翻了出来,将伴随着小小的翼遥,从襁褓中的婴儿长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到嫁为人妇。这些故事去其糟怕取其精华,最后将伴随翼遥一生。
“仔细想想,当年我额娘若是有知欢你这个耐心,怕是我对这些书还能再精一些。”四福晋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兜子,仰头活动了一下脖颈,看着伏案书写的宋知欢,含笑道。
柔成捧了茶水来,宋知欢啜了两口茶水,笑意中略微透出两分无奈来,“我这是闲的实在无聊,才拿这个打发时间的。其实当年若不是我母亲万分敦促,我怕是恨不得离这些拗口咬牙的史经书籍远远的。”
四福晋笑了,摘了手上护甲逗了逗摇篮中笑呵呵玩着布老虎的翼遥,随口与宋知欢闲话道::“今儿白天,我听佟娘娘的意思,万岁爷大许是要带着宫眷皇子们去外头园子上避暑,咱们爷大许也得跟着去。
我想着,咱们翼遥年岁尚幼不好挪动,再说那园子本就不大,咱们爷大概还得与五阿哥合居一个院子,届时也是不美,我是不想去了的……”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话虽粗俗,也有道理。”宋知欢慢慢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一面执扇来慢慢摇着,一面细细说道:“德妃娘娘素来圣眷浓郁,料想也得跟着去吧?太后身子不好,也要去园子上避暑休养。
贵妃不会放心十阿哥跟着万岁爷走,几位妃娘娘除了佟妃都是有子的,多半不会留下,万岁爷不会落下佟妃娘娘。太子必然随万岁爷去,太子妃必定得跟着,这样一算,比起跟着大群人挤在一个园子里,还是留在宫中自在些。”
四福晋眉眼弯弯,“我就知道你定然是这样想的。”
“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宋知欢命柔成将井水湃过的果茶给四福晋端来,温声道:“尝尝这个,这是新配出来的花果茶,夏日饮用酸甜爽口,井水湃过便更为清爽了。”
四福晋饮了一杯,眉目舒展开来,只觉夏日炎炎带来的烦躁都随着一盏果茶散去了,“果然滋味好,消热解暑。”
宋知欢便吩咐柔成,“将果茶的配料装起来一份,交给画眉。”
四福晋又坐了坐,二人叙些闲话,直到翼遥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些困倦了,方才命乳娘抱起了翼遥,带着那一罐子果茶回去了。
不算大的屋子里灯火昏黄,宋知欢一本一本将手边的书册整理了起来,又将一张张雪白的宣纸摞在一起预备改日装订成册。
柔成在一旁含笑看着,偶尔打些下手,忽然轻声道:“奴才此时倒觉得,主儿像极了当年的夫人。”
宋知欢一愣,嘴角猛地抽搐两下,然后端起茶碗慢慢啜了口果茶,轻笑着道:“我估计这辈子也做不成母亲那样了。
说来,若非母亲,只怕依我自己的性子,那是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不会坐在古琴前便心中有了曲谱预料,不会能够轻而易举地分出各类茶叶水质的不同,不能打眼一看便分出各类名家字迹笔触,不能多年不提笔绘画,真站在案前,也能粗粗绘出心中一二。
柔成,我不瞒你,直到今日,当年被母亲逼着学习骑射舞剑的场景我还是历历在目。只怕此时便让我弯弓搭箭,也是能的。”
柔成抿唇浅浅笑着,“那些当年不都是您自愿学的吗?”
“若不是母亲敦促,我如何能坚持下来。”宋知欢叹了口气,又道:“其实细细想想,只怕母亲当年过的也是我少时的日子。母亲当年是一心盼望我能嫁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没想到一笔圣旨,我成了皇子格格。纵然如今她唯一的女儿已使她有了一个外孙女,只怕午夜梦回时想来,母亲也是不甘心的吧。”
柔成轻轻叹了一声,“天家皇权不由人,主儿,这话您不该说。”
“是啊,我不该说。”宋知欢闭了闭眼,忽而长长舒了口气,“也罢,总归如今的日子也不错,纠结那个做什么呢?”
第21章 廿一
出宫避暑的事很快尘埃落定,这日晚间请安叙起闲话来,安氏意有所指道:“宋姐姐为爷诞育长女劳苦功高,爷也挂念着。女子产后体虚,畏惧暑热在所难免,想来此次随行避暑定有宋姐姐的一份。”
此话一出,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李氏似笑非笑扫了她一眼,回过头来定定看着足下踩着的苍青色瓜瓞绵绵纹厚毯,全当没听到方才的话语。
宋知欢气定神闲地睨了安氏一眼,纤纤十指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仿佛没听明白安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淡淡道:“比起暑热,我倒是更怕人来人往的热闹,若是如此,还不如留在宫里的安静。”
青庄仔细打量四福晋面色,见她笑容温和不动如山的样子,心中便有了底儿,于是开口附和宋知欢道:“宋姐姐说得极是,这炎天暑日里的,周身人多了只觉热得慌。若这样算来,比起出宫避暑,不如留在宫里的清静凉爽。”
安氏讪讪道:“我不过想着宋姐姐身子虚罢了。”
“怕是某人心乱了,也虚了。”李氏倚着靠背轻嗤一声,红唇微勾,眉梢上挑,姿态婉转间流露出万般风情来,“自己想去就直说,何必拿着旁人做噱头,倒是理直气壮的。”
四福晋饮了半盏凉茶,见安氏溃败不敌,方才徐徐开口,“我已回禀了德额娘,翼遥年幼,不得奔波劳苦,此次避暑,我与知欢是不预备去的。”
说着,不忘瞄一眼宋知欢,见她仿佛与那一碟子荔枝刚上了的样子,心中无奈,轻声叮嘱道:“荔枝用多了仔细上火。”
宋知欢讪讪收回了自己伸向荔枝的魔爪,拿绢子细细拭擦着枝头上的水渍黏腻。
余下三人全当没注意到这边的事,青庄自座位上起身,谦卑地行了个万福礼,“奴婢愿留在宫中陪伴福晋和宋姐姐。”
“你有这心意很好。”四福晋笑了笑,眉眼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些温和之态,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但见她转头望向李氏与安氏,笑容恳切道:“此次避暑,怕得劳烦二位妹妹多侍奉爷了。”
李氏正闲闲拨弄着镯子上的珠子,蝴蝶翅膀颤巍巍地在空气中晃动两下,极为灵动。
她闻言斜睨安氏一眼,转过头来对四福晋道:“服侍爷本是妾身该做的,谈不上‘劳烦’,只是怕安妹妹身娇体弱,受不得奔波劳累。”
安氏忙起身对四福晋行礼,“福晋明鉴,妾身绝无此意。”
四福晋笑容和缓,仍是不疾不徐的样子,“我知道你的意思,玉姝也并无他意,妹妹快快起来。”
四福晋房里的一个侍女忙过去扶,话到这个地步,陪伴避暑的人选已经算是敲定了,四福晋另叮嘱了两句平常场面话,便令众人散了。
没过几日,大批魔兽离宫,阿哥所里彻底清冷下来。
小孩子是一天一个样儿的,从刚出生时软绵绵粉嫩嫩的小娃娃,长到如今这个手脚有力的小丫头,翼遥并没用多长时间,甚至直到如今,宋知欢还觉得生产之日的疼痛艰难历历在目。
然而事实上,翼遥已经长到能翻身翻得很痛快的月龄了。
这丫头性子好,虽然黏人了些,但只要有相熟的人在身边便不会苦恼,有人陪着玩儿自然最好,自己玩起小玩意儿来也能消磨好久的时间。
且说自打她会翻身以来,四福晋便将暖炕上的零碎东西撤了七七八八,通铺着宣软的锦缎褥子,再铺一层芙蓉簟,任小丫头在上面翻身玩闹。
这日因前夜下了雨,天气略略清爽些,不比往日一样的闷热暑期,反而清凉凉的,颇为令人舒心。四福晋于是吩咐人将库房里的罗汉床搬到了庭院中一棵大树下,也算带着小丫头接触接触新鲜空气。
宋知欢和她的老搭档躺椅互相依偎着不舍离开,四福晋在一旁看的好笑,无奈道:“瞧你和这椅子难舍难分的样儿,怕是哪年出宫开府了,还得把这椅子带着。”
“不不不,它只是一个替代品,等出宫开了府,我就把我的心肝宝贝儿接过去。”宋知欢摇了摇头,看起来十分正经。
后头和黄莺、画眉二人一起整理着各色珠绒丝线的柔成忽地反应过来,面色一变,抿着唇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福晋挑了挑眉,作出惊讶状,“怎的?除了我们小翼遥,你还有第二个心肝宝贝?”
宋知欢长吁短叹,作出难以决断的纠结样子,“一个是陪伴了我十几年的旧爱,一个是在我肚子里踹了十个月的新欢,真是令人不知该作何选择啊!”
四福晋实在是忍不住了,将手中握着的团扇放下,执起一旁小几上叠着的绢帕扔过去,“孩子面前也不知个忌讳。”
宋知欢笑呵呵地舒展手臂摸了摸女儿嫩生生的小脸儿,翼遥见阿娘来摸自己,忙露出一个大大的无齿笑容来,这一下口中的涎水便没止住,顺着流了出来。
宋知欢眼疾手快地用翼遥身上挂着的小兜兜擦干了口水,轻拍两下示意她自己去玩儿,一面收回自己的手,长长松了口气,“亏我眼疾手快。”
四福晋在一旁看着,也是止不住的笑意,口中扔道:“你自己的女儿,你还嫌弃?”
“跟这个没关系。”宋知欢将绢帕放回去,一面端起那一盏果子露啜了一口,眼前一亮,“今儿的果子露滋味倒是和从前不同,似乎……更加清淡了些,却也更对脾胃。”
柔成在后头适时道:“这是膳房的新方子。”
四福晋闻言挑了挑眉,端起也尝了一口,然后拧了拧眉,“我倒是更喜欢滋味浓烈些的。”
又道:“说起来,知欢你的口味倒是清淡,李氏好歹还爱甜口的餐食,你却是‘什么都好,又什么都不好’了。”
宋知欢笑了,“各有所爱吧,我父亲是北人,母亲家里却是南边儿迁来的,两边口味儿混合在一起,我只算中和一下。不过若是真要我吃那些甜得要命的菜式,我也是要发愁的。”
正说着话,那边一个宫女捧着一盆开的正好的栀子花路过,不知怎的得了翼遥的眼缘,一把上去抓住洁白的花朵不放。
别看她如今人小,每日吃好睡好,小手小脚力气也不小,摘下一朵花来自然不在话下。
但也因为人小,花儿摘到手上还没欣赏欣赏,闻着香气就想往嘴里送了。
她几个乳娘本在一旁刺绣,见此忙忙过来要将花朵拿下,偏翼遥不知怎的,竟然“咿咿呀呀”地不肯松手。
四福晋便伸手轻轻拍了翼遥两下,轻哄着说了两句,宋知欢趁机将花儿拿下,对那边诚惶诚恐跪着的宫女温和道:“起来吧,是翼遥自己淘气,这不干你的事儿。”
那宫女见没有怪罪的意思,方才悄悄松了口气,又要抱起那盆栀子花走。
四福晋哄好了翼遥,见那小宫女年纪不过十一二的一样子,身量不长,却抱着重重一盆花,便微微拧眉,问:“这花不轻,怎得是你来抱?”
小宫女面露苦色,那边一个掌事姑姑见此出来对四福晋讨好笑道:“福晋您有所不知,是这宫女儿犯了忌讳,奴才罚她呢!如今打发她来送花儿,她又冲撞了四大格格,果真是笨手笨脚的。”
——四大格格。
宋知欢嘴角轻微抽搐一下,虽然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她对这个称呼还是适应不良。
那边翼遥仿佛也知道有人在叫自己,小腿儿、小胳膊使劲儿翻了个身,安排在榻上,指着那小宫女咿咿呀呀地叫唤。
四福晋见翼遥对那小宫女感兴趣,便又有了一番主意,面上只仿佛不在意地问那掌事姑姑,“她才多大年纪,进宫多久了?犯了什么忌讳?孩子总是要教的,姑姑有罚她来做苦力的时候,不如好好念念规矩。”
掌事姑姑连声道:“这死丫头敢在宫里哭天抹泪儿的,岂不是犯了祖宗规矩大忌讳!不过是送个花儿罢了,哪里算得上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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