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窗外忽然有人轻轻唤她,她出去一看,是四福晋身边的黄莺。
原是四福晋半夜也被风惊醒了,念着宋知欢的身子,打发黄莺过来问问。
柔成道:“惊醒了一回,用了些温水蜜饯,又睡了。”
黄莺点点头,转身去了。
柔成又回身检查过屋里的炭火和暖阁里留着的窗,回到寝间再仔细听了听宋知欢的呼吸,觉着无妨了方才回到自己的毡垫上,继续半躺着闭目养神。
她和云若是轮着守夜的,不过这也是如今条件不允许。
从前在府里,宋知欢那一条暖炕不远处的墙角上还安放了熏笼,也用小床帐拢着,专给冬日里守夜用。
她在上头睡着,若是半夜宋知欢唤人自然能听到,却也不耽误安睡和第二日上差。
宫里俨然就没有那么好的条件了,毕竟宫中的格局都是定死了的,但是出宫开府说不定能指望下,毕竟是堂堂皇子府邸。
不过入宫后,天气冷了往往是她与宋知欢同塌而眠,如今宋知欢身子渐重,便不方便了。
第二日醒来的后,宋知欢披着斗篷走到窗前推开窗一看,就见屋外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宫里大片大片的琉璃瓦上大片覆了雪,于日光下闪耀着光辉,颇为圣洁。
这世间最肮脏的地方,偏偏有着这圣洁的景色。
宋知欢轻轻叹了口气,吩咐云若道:“回头把福晋送来的蝴蝶兰摆出来吧,屋子里也空得慌。”
云若笑着答应了一句,一面为宋知欢梳着发髻。
柔成丑时正被云若替了下来,此时回去补觉了,她有近三个时辰的时间补觉,今夜便不是她守夜了。
“主儿今日戴那一对耳饰?”云若为宋知欢梳好一把头,挑选了两朵新鲜花样的绒花簪上,含笑问道。
宋知欢拣了一对赤金镶翡翠串的耳饰戴上,赤金莲花的底座,小颗的剔透莹润的翡翠镶嵌在上面,下垂着颗颗圆润的小米珠,底下另有一个小小的赤金座,同样镶嵌着小颗的翡翠珠子,颗颗都是碧绿通透的莹润料子。
这样的耳饰在清宫中并不算顶顶的奢华,但却也很拿得出手了。
云若又笑着捧出前夜熨好的衣裳出来,一件海蓝色素缎面儿绣时新兰花样的灰鼠对襟褂子穿在身上温暖非常,下搭一条水蓝色绣折枝堆花的半旧棉裙。
褂子袖口宽松,依稀能见到里头贴身一件狐毛滚边儿的素色棉袄,踩着底子厚厚的鞋子,内里是小羊羔毛的,轻软又暖和。
这一身打扮下来已是十分温暖了,云若服侍着宋知欢用了一碗银耳羹并两口点心,又捧了一件厚厚的妆缎折枝堆花灰鼠里子斗篷来,水绿的颜色冬日里看着勉强还算鲜亮,倒也添了两分温暖出来。
围了斗篷,云若又用手捂子和围脖把宋知欢严严实实包裹住,戴上斗篷上的风帽,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宋知欢:赶脚自己变成了球。
上房里没燃香,只正堂当地摆了一张黄花梨透雕兰草的小几,上摆着一盆娇艳欲滴的蝴蝶兰,给炭火气上添了些花香。
四福晋仍在内间梳妆,李氏也没来,宋知欢一人在下首坐着,也是寂寞。
婢女捧了红枣汤和点心过来,画眉走出来对着宋知欢笑道:“福晋今儿起晚了,劳主儿多等一会。”
宋知欢对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坐一会儿,没什么。你回去吧。”
画眉笑着答应了一声,又对云若道:“我托柔成姐姐打了两条络子,今儿怕是没空去取了,等回头你替她送来吧。”
云若点点头答应了,画眉重新回到内室里,上房再次恢复了安静。
四福晋的打扮素来是以简洁大气为标准的,此时穿着一身淡青色绣栀子并蒂的狐毛滚边儿棉褂子出来,身下素色喜鹊登梅曳地裙随着她的步伐在地上迤逦轻动着,挽起的一把头上简单的两样通草绒饰,耳边的明月珰珍珠圆润有光泽,脂粉并不算厚重,妆容却很大气。
她踏着沉静优雅的步伐从从容容地走出来,满身气定神闲,莫名地令人心安。
她那一双清澈的杏眸仿佛满载星月之辉,散发着一派的柔和婉约,兼以沉静大气的风度,极易令人倾慕并折服。
也就是这样的气质,这样的一双眼,能够命人暂且忽略那仍然略显稚嫩的面容。
宋知欢含笑起身,没等请安已经被人扶住,四福晋笑道:“咱们两个就免了。昨儿晚上我听刮了一夜的风,料想你不大好过。”
宋知欢笑吟吟道:“多谢关心,无妨。太医说孕期这些疾症都是正常的,虽然给我拿了些安神的丸药,但是碍着孩子没敢用,只能再安胎药中添了些养心的药材,聊胜于无吧。”
四福晋听了也轻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一面说着闲话,屋子里的西洋落地钟正“哒哒”地响了起来,四福晋拧了拧眉,待一阵响声过去,吩咐画眉道:“你去李格格屋里看看,怎么这个时候都没过来呢?”
正说着,就见李氏面色苍白地被芍药搀扶着过来。她一向是个不服输的人,此时这样不施脂粉又面露疲惫、虚弱至极的样子实在难见。
只是纵然如此,倒是服饰整齐,身上穿着水粉色绣芍药花样的对襟毛领棉褂子,两把头轻轻挽起,簪着一支碧玺花簪,也算别致。耳边红宝石耳坠虽然成色不是最上等,做工却精巧,但这样的首饰却衬得她面色愈发不好看了。
四福晋见了心中一惊,忙命人去扶她,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氏对着四福晋告了罪,用帕子掩着咳了两声,笑容苦涩,“许是昨日在宫外经了风,身上难受的厉害。”四福晋打发人去请太医,回头不免说了李氏两句,“你这个月份,虽然常言来说该稳当了,但你的胎像本就不好,出去见了风正比旁人厉害。再者若是身上不舒坦,且别过来了,在房里好生歇息。等会儿太医来了让他给你看看,别有什么不好。”
李氏虚弱地笑着谢过:“妾知道了,谢嫡福晋。”
昨日是四阿哥带着她出宫去京郊的寺庙上拜佛兼赏梅花,本以为月份稳妥了便无碍,不想回来便觉身上不适了。
晚间又正正经经刮了一夜的大风,身边虽有四阿哥,怕打扰早朝也没敢出声,睁着眼睛到天亮,直到风止了才略略睡了一会子,这便又到了请安的时候了。
若平日里她自然是可以打发人说一声便不来的,偏生今日是冬月十五,她少不得要亲自过来,又是一番梳洗,本来以她的性子定然是不肯露怯的,但如今身怀有孕,不好动用脂粉,只好从衣着首饰上弥补回来了。
又这样折腾了一番,她的身子便愈发支撑不住了。
四福晋见她面色苍白的样子也是闹心,当下命人扶她往东暖阁炕上歇着,又命人捧了温水来给她。
太医来的不算快却也并不慢,进屋子的步伐沉稳的要命,一步步都踩在众人的心尖尖上。
四福晋见李氏面色愈发不好,也难得失了沉稳,摆摆手免了太医的礼,吩咐他:“快给李格格看看。”
太医于是过去诊脉,两只手换着诊了,又问了一番身体症状,回来苦着脸对着四福晋一施礼,“这位格格本来身体寒凉,胎像并不稳妥。虽也是满了三个月,却要当心、再当心。
如今见脉象,怕是见了风、受了凉,近日京中大风不断,正是风寒之症肆虐之时。若旁人尚且能坚持一两日,但这位格格身怀有孕,更为虚弱,便发的更快了些。
微臣这便开方为格格驱寒安胎,只是……嫡福晋还要早做准备才是,这胎未满五月,却已大半发育成型,若是流产……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四福晋手中一方绢帕紧紧攥着,知道这些太医素来是讲究“稳妥”二字的,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实在不大好了,当下抿着唇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知道了。还请大人万万尽心些,若能保住这腹中胎儿,我便再赶集不过了。”
太医应了一声,下去开药方了。
李氏也听到了这话,一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肚子,眼泪噙在眼中,却也不肯在四福晋房中落下泪来。
四福晋无奈叹了一声,吩咐人:“抬李格格回她房里好生静养吧,这些日子的请安就免了。”又对李氏叮嘱道:“你好好养着,太医只说万一,却也没说保不住。总要有些希望才好的。”
李氏诺诺应了,眼泪总算止不住,哗一下地淌了下来,神情颇为懊恼。
第8章 第八
李氏那孩子到底没保住,或者说从太医那话铿锵落地后,这孩子就已经是板上钉钉地保不住了。
只是四福晋总是心软,说出来那好听的话哄一哄李氏,其实又有谁相信呢?
借太医的话说,李氏本就身体寒凉不宜有孕,先前落了一胎便是佐证。这一胎虽然看着安稳,但内里却是虚的,在外头经了风,母体受寒,孩子也站不住了。
四阿哥听了万分伤心,伤心之下也是歉疚,拉着李氏的手落了泪,指天发誓以后二人还会有孩子。
四福晋攥着帕子在后头看着,见李氏面色苍白的样子,想起方才那满床的血污和包出去那个已隐隐约约有了人形的……
“唉。”四福晋紧紧抿着的唇畔间泄出一丝微不可闻的轻叹,随即消散在空气中。她心中思绪万千,垂头看着地上厚厚的藏蓝毯子,眉头微拧,若有所思。
直到李氏哭闹够了疲惫睡去,四阿哥起身回头,就见四福晋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满是纠结。
于是四阿哥也微微拧眉,唤了一声:“福晋?”
“爷。”四福晋下定了决心,摆摆手挥退了下人,对着四阿哥低声道:“爷,这事儿我觉着不对劲。”
四阿哥缓缓攥紧了拳,薄唇紧抿,问:“怎么?”
“不过是吹了些风,这胎都快四个月了,怎么可能就这样去了呢?”四福晋压低了嗓音,因为自己的猜测,背后浮起些冷汗来。
她紧紧攥着四阿哥的手,心中慢慢升起了许多的恐惧来,即便屋子里燃了炭分外温暖,她却也起了满身的冷汗:“爷,您也觉出不对了对不对?”
几乎是下意识的,四阿哥心中浮出一个人选来,然后又讯速地被打了下去。
他狠狠皱了皱眉,拍了拍四福晋,似乎在安抚四福晋,又似乎在安抚他自己。
他声音低沉暗哑,“好了,别去想这些了。明日不是岳母进宫吗?你今日好生歇着。另外,告诉太医院那边,换掉给宋氏安胎的太医。爷信不过这个,换林太医,爷会让苏培盛过去说。”
想到知欢和李氏是共用一个太医安胎,孕期又诸多不适、十分虚弱,四福晋只觉心中阵阵的慌乱,又看了看床上虚弱躺着的李氏,她竟然不合时宜地升起了些庆幸来。
她紧紧抿着唇点了点头,诺诺应答:“妾身知道了。”
四福晋在李氏房中坐立不安地待了片刻,便转身离去了。
黄莺捧了一顶厚厚的鸭蛋青羽缎绣姚黄牡丹的大毛斗篷来为四福晋披上,握了握四福晋的手,见冰凉凉的,忙将一个包着织锦套子的小手炉递给了四福晋,又为她拢了拢斗篷,低声劝道:“福晋莫要伤心了。奴才让画眉取了些安神茶在炉子上煮着,您回去喝一盏,睡一觉,再去德妃娘娘宫里回话。”
“咱们去知欢屋里。”四福晋握紧了手炉,感觉着源源不断的暖意流入四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
黄莺略有些不解,却还是低低答应了一声,扶着四福晋的手慢慢走着,不忘小心叮嘱:“福晋小心台阶。”
宋知欢正伏在案上抄着两卷《往生咒》,面上透着些浅浅的哀愁。
四福晋见了就知道她是由人及己心中不安,于是轻轻叹了口气,解了斗篷道:“你几时也信起这个了。”
“聊解不安罢了,我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宋知欢轻轻叹了口气,住了笔,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我想起了些不好的事情,心中慌得很,过来看看,心里安稳些。”四福晋勉强笑了笑,将手炉递给黄莺,上前两步摸了摸宋知欢微微挺起的肚子,感觉着手下的触感,心中轻轻松了口气。
宋知欢敏感地觉出不对来,忙让她坐下,又让人捧了热茶来,道:“怎么了?”
四福晋摇了摇头,长长出了口气,“我从没觉着这宫里这样脏过。”
“再怎么脏,都进来了。”宋知欢心中清楚了两分,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谁害了李氏的孩子,却还是安慰着四福晋道:“总归咱们还有出去的一日。”
“也是。”四福晋点了点头,又徐徐叹了口气,“只是四爷要伤心了,这孩子是他盼了多久的啊。”
话音刚落,她下意识觉出不对来,忙抬头看向宋知欢,见她点点头满是赞同却没有伤心的样子,于是悄悄松了口气,又道:“你继续抄吧,我就想在这儿坐会儿。”宋知欢挑了挑眉,略微有些疑惑,见四福晋小大人的样子又有些无奈失笑,一时心软。
她伸手探了探四福晋的手,见仍然一片冰凉的便微微皱眉,“怎么这样凉?不是拿手炉了吗?”又吩咐,“再添一个炭盆来。”
“不必了,添了你也嫌闷热,我不过是吓得。”四福晋阻了柔成,轻声道:“我还得去德妃娘娘宫里,来你这儿看一眼也不过是为了安安心。”
宋知欢凭借混迹职场多年的经验大概明白了一些,一面自蜜饯匣子里抓了两样蜜饯递给四福晋,道:“尝尝?”
四福晋倏地觉着心头一暖,拿起蜜饯吃了一颗,又喝了半盏热茶,方才起身道:“我去永和宫了。”
“一路顺风。”宋知欢捧着一盏热水坐在炕上,温温和和的笑着。
她正穿着一身橘红暗纹苏缎裁成、以月白丝线绣着细小花朵的棉锦袍,家常搭着一件细绒边儿的披肩,家常挽着个攥儿的头发上只一支挽发的银钗,并鬓边有一朵碧玺水莲压发,面容温柔亲切。
这一身暖洋洋的装扮,冬日里仿佛一下子暖进了心里。
四福晋笑了笑,应了,“好,我知道。”
说完,她又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来,对宋知欢细细道:“四爷的意思,从此你安胎的事情都交给林太医来打理了,林太医是爷的心腹,孝懿仁皇后留下来的,一直负责爷的身体,你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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