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撩人 第23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如今谁不晓得奚府是这门外来亲戚当着家,又谁不知奚甯上无长辈,把这奚缎云当亲娘似的供着,虽早晚要回扬州,时下却在奚甯跟前最说得上话。

  她又与魏夫人做了亲,真格是阴沟里捞出颗夜明珠来,魏夫人如何不喜?愈发在众人面前得意,拉着花绸不撒手,“好孩子,我前些日子叫人送来的宫花,你喜不喜欢?”

  “喜欢。”花绸福身,“多谢夫人惦记,奴给夫人做了顶暖毛,等散席拿给夫人,请夫人别嫌弃。”

  “哎哟,还会做活计呢?”那魏夫人偏过脸来将在席睃一圈儿,笑得不见眼,“如今凡是大家里,都有做活计的人,好些个小姐不过是穷做两张绢子玩儿,少有正经做衣裳鞋面帽子的。”

  席上为捧奚缎云,半真半假地笑应,“魏夫人好福气,还不知道吧,姑娘的活计做得那叫一个好,可比得上宫里的裁缝呢!”

  众人相合,少不得打趣一阵。花绸周到几句,仍旧回席上,与韫倩摇首嗟叹,“你瞧见没有?这些人真是翻脸比翻书,不过几个月便乾坤倒转了,从前瞧不上我们,如今又说不尽的好话,真叫我听着也累。”

  “听奉承话还累?”韫倩筛了盅荷花酒与她,朝满厅的妇人瞧一眼,“你看见没,从前与我姑妈要好的,今儿都闷不做声的。”

  “说起范宝珠,她的病可好了?”

  “哪里就能好?”韫倩衔着酒盅笑,眼皮往下微垂,“她那个病,是一下从天上掉到地底下,心绪难平怄的。再有太太也不给她好脸了,我爹也懒得管她,满府里下人背地里都说她带累家里。她暗里听见,气得一日一日躺在床上,请大夫吃药,一直不见好。”

  花绸不过笑笑,无视了满案脂光粉彩的小姐,朝她递个眼色,猫下声来,“你瞧了这样久,觉着哪家膝下有儿子的太太好?”

  “都不好。”韫倩撇撇嘴角,兴致缺缺,“这些人都长了好些心眼,我没个好娘家为我做主,嫁过去,岂不是甘受罪?”

  花绸稍稍思虑,倒是这个理,只得拉着她离席散闷。

  走到园中来,枯树岑寂,鸟雀无声,只有许多娇靥粉面的闺秀小姐擦裙相过。今日盛景人多,花绸也不认得是谁,无心招呼,只与韫倩相挽说笑。

  韫倩戴着顶兔毛围帽,上露乌髻,下显得一张嫩脸愈发娇妍,两只眼远抬着,瞧一眼天上苍云,无奈又轻松地叹息,“唉,我还是等着太太发善心操办我的事情吧,横竖谁我都觉着不好,倒不如叫她定,她定的,起码穷不了。”

  东风折骨冻,花绸拢拢衣襟,手背抵在唇边发笑,“穷是穷不了,你们太太还指着将你卖个好价钱呢。”

  “要死,竟拿我取笑!”韫倩一转身,抬起手去挠她的咯吱窝。

  花绸夹着臂往后缩,笑声荡漾在一片腊梅之间。

  渐渐地,这笑声里又添好些七零八落的笑声,低低的,不屑的。二人转目一瞧,曲径上三五成群地站了好些小姐姑娘,捂着嘴,遮着帕,上头两个眼睛却像是瞧见了个天大的笑话,在花绸身上溜来溜去。

  花绸垂首自视,没发现什么异样,正不解,韫倩自她身后扯起一片裙,“呀、你来了!”

  那白裙子后头染了好大块血迹,花绸没经过,一时竟未察觉,眼下惊慌失措,众目睽睽下,窘得脸上烧起一片,转步欲回房换衣裳。

  不想哪里夺步出来一位小姐,展臂将其拦下,“这样污秽的东西,偏让我们瞧见,你要不要点儿脸啊?”

  抬眉一瞧,正是白家小姐,年岁与纱雾相当,又与纱雾要好。往常到奚家来,席上受尽范宝珠优待。如今奚府易主,她饱受冷落,心里恨花绸小人得志,自然要趁这时机将她羞辱一番出口气。

  花绸忙着换衣裳,没功夫与个小姑娘计较,“烦请让一让。”

  她非但不让,还四下里嚷起来,像是故意要让花绸难堪,“你们瞧瞧,大好的日子,偏叫她污了咱们的眼。这东西瞧一眼,只怕得倒霉一年呐,叫她给咱们赔罪!”

  周遭好些眼睛一收一放地望着花绸,窃窃嗤笑。偏赶上外头席上的一干年轻的公子得放出来逛,正逛到这宅内宅外的交界,隔着障叠的太湖石,被远处一班脂粉裙钗莺声燕噎引得顿足。

  有那耳朵好的听觑一阵,眺目往花绸身上瞧,见她白裙子上赫然一片红,纷纷霪色渐露,站在假山处私语品咂。

  奚桓从后头过来时,恰好听见一句“姑娘来红时候最不吉利”,他脚步一顿,走过来跟着望一眼,便望见花绸红着脸难堪地站在梅花地里。

  那头女人堆里叽叽喳喳说着“污秽”,这头男人堆里说得也难听:

  “撞红是大忌,你们还瞧?不怕倒霉?”

  “倒什么霉?哄你个呆子!哪有那么草木皆兵?不过女人来红,是有些忌讳,不能碰,最好别一床睡,沾上才要倒霉,瞧一眼不妨事儿。”

  “那姑娘是谁家的?裙子染这么一块,里头是不是也湿了?”

  “里头,湿了?”

  一班男人贼眉鼠目地回首,各自望一望,倏地轰然笑起来,引得花绸眺目过来,愈发慌张地往人堆里藏。

  她瑟瑟缩缩的骨头一下钻进奚桓眼里,纤细伶俜,令他的心刹那抽紧,可同时也有微妙的高兴——

  为着她这个病,他回回都逮着太医刨根究底地问,拖一天不来,就急得他一日不能安心。眼下撞了这“红”,人都像撞着个脏东西,只有他像撞着个宝贝,高兴得无心去计较这些难听话。

  可不是人人都像他,由衷地为她高兴。过不了几日,这抹红会将会成为姑娘们的闺阁笑谈,公子们的酒后霪言,从此在她身后指指点点。

  他怎么能让她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呢?于是心窍一动,退到假山下头,掣着北果问:“你身上带没带匕首?”

  “没有,”北果稀里糊涂地摇着脑袋,“我带那玩意儿做什么?”

  奚桓怒其不争地瞪他一眼,四下里搜寻一番,土里拣出快毛边薄片石头,先往自个儿手上狠狠划了一道,挤出好些血,掣着后头的衣摆蹭上去,还嫌不够,便拽了北果的手也划了一道。

  如此这般,蹭得嫩松黄的衣摆上招摇着一块血迹,堂而皇之地闯进女人堆里,像幼年的义气,却没了幼年时的莽撞。

  不知怎么的,花绸看见他,一下有了主心骨似的,也不觉着难堪了,也不发窘了,挺直了腰,将他嗔一眼,“你又逃席。”

  他翛然走到跟前,背对着一班姑娘,刻意躬身行了个礼,“大冷的天,姑妈在园子里逛什么?”

  花绸陡地笑了,忘记了羞耻,忘记了害臊,“逛就是逛,还能逛什么?”

  人堆里顷刻炸了窝,姑娘们的眼睛不住往奚桓下半截瞟,乱语窃议吹过他耳畔,什么话都有,但他不在意。

  他笑着托起花绸的衣袖,半掩在她身后,巧遮住她腰臀下的红,显露他后头昭昭的一大片血。人言可畏?但没要紧,他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来使众人嘲讽的眼光遗忘她的笑料。

  “我送您回去。”他说。

  花绸脸上还有滚烫的余温,睫毛上浮起一片太阳,无比踏实地被他推着往前走。

  远去的嘲笑声里,韫倩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紧蹙额心盯着奚桓衣摆上赫然一片血污,仿佛那片血迹里,还藏着另一片昭然若揭的污秽。

  那些昭然若揭的是什么呢?隔得八丈远的檀板丝竹里夹着咿咿呀呀的唱调:

  与她共酒,愁更添愁。风散了闲云游梦,雨打了鸳鸯佳偶。这浓情怎休?这浓情怎休?害得我病酒消瘦,半喜半忧。

  韫倩与花绸并头躺在帐中,唱词里似乎领悟了真相。她忽然启口,细细叮嘱,“你记着日子,下回可别马虎,临近日子便留心些,否则又不知招多少笑话。”

  “晓得,”花绸再分些锦被与她,发着窘笑,“这些年不来,谁知就这么无端端来了,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一阵突兀的岑寂后,韫倩翻过身来,两只眼晦涩地望着她,“绸袄,我真替你高兴,可我也替你担心。”

  “担心什么?”

  “你总算长大了,”韫倩垂垂睫毛,帐里暖香四溢,可她的叹息却是凉的,“可桓儿也长大了。往后,你要嫁人,他要娶妻,你是姑妈,他是侄子,这是一辈子的关系。”

  笑意渐渐在花绸面上消融,她睐韫倩一眼,往上将被子拉得密不透风,轻如烟地吐了口气,“我知道。”

  床下架着熏笼,倏明倏暗的炭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渐渐化为灰烬。

  当夜,大约是下晌睡了一觉的缘故,入夜花绸反倒有些睡不着,闲倚窗畔,伴坐银釭一盏。

  窗外银河簇月,院子里头的金凤树簌簌摇风,伴着韫倩善意的提醒盘桓在花绸耳畔。她当然知道,那些一闪而逝的旧年景里,帧帧都是奚桓的眼,也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常年装作看不见。

  她在等他年少懵懂的心自己冷却,却等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急得好像穿风渡雨的夜归人。

  “姑妈。”

  果然是奚桓推开门,“噗嗤”将挑着的灯笼吹灭,又轻声阖拢门,满目笑意地朝榻上走来,“我原是来瞧瞧,见您屋里亮着灯,猜您还没睡,就进来了。您怎的还没睡?”

  任花绸如何远红尘离是非,可月明灯下,他的眼是被夏日烤过的湖,仍旧轻而易举拽着她软绵绵地坠进去。

  她就手翻了个盅,给他倒茶,“下晌睡多了,有些睡不着,这都快二更天了,你又来做什么。”

  屋里香溢炭暖,而奚桓刚穿过凛冬而来,冷不防地打个颤,落到榻上,眼睛由她脸颊滑到腹部,“姑妈,您肚子疼不疼?”

  “什么肚子疼?”花绸被他没头倒脑地问得一怔,“好端端,我做什么要肚子疼?”

  “没疼就好、没疼就好……”

  隔着烛泪联结的灯影,花绸觉得他莫名其妙的傻,噙着笑坐下来,添几分语中心长,“你这孩子,见天缠着我闹什么?你瞧今儿家里来了多少达官显贵,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你也该学学。你父亲让你明年下闱去试一试,虽不求你真就考个功名回来,却也是想你经过一回,好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啊。”

  她下晌睡得鬓鬔髻亸,虚笼笼的乌发里,奚桓像是望见一些深意,顷刻笑意倾颓,“我何曾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凡是先生讲的,我都记在心里。在您眼里,我难不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

  也不知是怎么了,奚桓想起下晌单煜晗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嘴里就有些口不择言,鼻翼一动,哼笑出声,“我知道,今天姓单的也来了,您就有些瞧我不顺眼。”

  昏黄的光晕熨帖在他高高的鼻梁上,落下浓墨的阴影。夜沉沉地压在窗外,倏地压出花绸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我从没拿你与他比。”

  这话有歧意,但奚桓顷刻就懂了,他转过眼来,颤颤的火炷就像他颤颤的心,他刻意问,想巩固他心里的一个答案,“什么意思?是我比不过他,还是他不能与我比?”

  花绸瞥他一眼,没说话。寂静中,铜壶漏永,滴着清澈的浓意,时光仿佛一下要漏到永恒,这永恒里,天好像不会再亮起,未来凝固在这一夜。

  奚桓垂着脑袋笑,无声的窃喜,笑着笑着,把脸转来,“明年秋闱,我一定会为您考个名次回来。”

  宝花楼阁里响彻着一个承诺,还带着些孩子气,花绸正犹豫要不要夸他两句,忽闻院门开阖。两个人一头并在窗户上,透过好几层茜纱往外望。

  阑干掐遍月痕,清霜底下,奚甯郁郁苍苍的身影兜着满袖寒风进了院门,在廊庑底下吹了灯笼,悄声推开正屋的门。

  “这么晚了,父亲来做什么?”奚桓睐着眼,将花绸半张脸描进心里。

  花绸毫无知意,扒着窗台嘀咕,“来给你姑奶奶请安吧,这些日子,他夜里都来。”

  奚甯每夜都来请安,风雨无阻,可满府里二三百口人,谁都不曾往别的地方想。瞧,就连花绸自己亦不敢往惊世骇俗了想。

  夜风拍着窗,有细微的咯吱响,月亮虚浮着,浮到第二天,一夜像是过了千年。

  范府朝夕巨变,断了奚家的门路,范贞德不得不另寻靠山,没头苍蝇转一阵,便寻到单煜晗这里来。这日打点了一套金壶,另备了十几匹料子,几坛子金华酒,复登单家大门。

  恰好单煜晗在家,将人请到厅上,使唤茶果,端着盅笑,“范大人请茶。上回奚大人升进内阁,他家的家宴上,怎么没见您去?”

  范贞德因听其近来要升太常寺少卿,寺丞之位既缺了人,少不得可钻这个空子,于是屡次登门。可回回来不过寒暄,二人皆不把话点透。

  眼下听如此问,也端起茶来笑,“单大人大约也听说了,小妹被退回了家,我们家与奚家,哪里还有什么情分?如今奚子贤荣进内阁,更不会把我这旧时的舅兄放在眼里了。人家门第高,既不请,咱们也不好腆着脸去。”

  说话的功夫,单煜晗命人治下酒席,坐在上首话锋迂回,“范大人从前与奚大人好歹一门亲家,如今虽没了这层关系,情分总还在,何苦自恼?”

  “情分?”范贞德上睇一眼,眼珠子沉到盅口上,摇着脑袋吹一吹滚烫的茶,“若论情分,单大人才是真格的与奚家有亲,怎么从不见您与奚家常走动啊?”

  二人对目,眼含深意,各自缄默。

  半晌,下人来请,单煜晗率先起身邀他往厅上去,廊下笑谈,“奚子贤那个人我们都是知道的,最不肯给人留情面,不论是亲戚还是世交,他向来是公事公办,与他那老岳父一个样儿。因此还是少来往些吧,省得他瞧咱们都是另有目的。”

  “正是这个意思。可眼下,我有件事儿,还想请单大人指个门路。”

  单煜晗笑意盈盈转目过来,“大人请说。”

  “不怕大人笑话儿,我在僧录司磨了这些年,眼瞧着是没什么大的前途了。便想着明年大人必定高升,空下太常寺寺丞这一个缺,也要人顶。范某想请大人指条门路,若是我能填上这个缺,必有重谢!”

  阳光似撒了遍地黄金,罩着单煜晗半副肩,缄默须臾后,他垂着脑袋笑起来,“范大人也是知道的,鄙人向来不爱与那些个高官来往,哪里晓得什么门路?”

  范贞德婉转的音腔扬起来,睐目睇着他笑,“哎……大人是藏锋敛锷,可在范某跟前,又何必自谦?”

  二人一对目,单煜晗吭哧吭哧笑起来,太阳晕染了美目底下长久藏匿的一点针锋与野心,“这样儿吧,我写个信,大人带给吏部验封清吏司高大人,他瞧了,考核时,自然会记着你的好处。”

  潺湲的树沙声与范贞德的笑声萦绊廊下,不多时,便将白天一把扯下来。

  夜,长黑无尽,却自万丈烛光下闪耀着耀眼的金。小半尺高的金壶上雕着节节高升,单煜晗的眼从精雕细琢的竹节上一寸寸往上爬,爬到壶盖顶嵌的一颗红宝石上头,文雅一笑。

  他将壶搁在案上,抬眉与小厮毕安打趣,“这范贞德瞧着是僧录司没要紧的官,可银子倒不少啊,这一套壶,少说得几千两银子。嘶……你说,他怎么这么有钱呢?”

  毕安往前凑一步,高案的烛跳跃在他笑盈盈的眼中,“他家小妹嫁到奚府这些年,背地里不知陶登了多少。况且,奚大人虽说刚直,可谁不知道这姓范的与他的关系?外人少不得对他巴结奉承,这些年,自然明里暗里敛了不少。”

  “收到库里去吧。”单煜晗朝壶轻抬下巴,“回头潘凤生辰,送去给他,他最爱这些明晃晃的黄白之物。只是记得照老样子,匿名送去,他心里知道谁送的就成。”

  “爷放心,这么多年了,潘大人与咱们,彼此都晓得厉害。如今您就要与奚家联亲,别好容易近了奚甯,临到头功亏一篑,小潘大人知道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