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求之不得
大夫诧异看她。
其实沈辞的意识是模糊不清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听到陈翎声音的缘故,潜意识里多了分踏实平稳,陈翎让大夫再试的时候,虽然还是下意识挣扎了继续,却无早前那般厉害了。
大夫欣喜,“公子是认得夫人声音,夫人,隔一会儿您继续同公子说说话,公子心中能安稳些。”
陈翎颔首。
接下来的处理都还算顺利,沈辞中途挣扎厉害了两次,都在陈翎同他说话时,有一次是掌心抚上他脸颊时,他整个人莫名缓和下来……
到此处,沈辞身上的血衣和夹在伤口缝隙中的布料残渣都基本取了出来。
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才是处理伤口,给伤口上药,包扎,深的伤口公子可能会痛醒……因为公子是无意识的,怕他忽然痛醒会咬到舌头,到时我会提醒夫人,需要拿手帕这样的东西给公子咬住,怕他咬伤舌头……”
手帕……
陈翎记得没有,若是真要,只能撕下衣裳上的纱布。
大夫说完,已经伸手去揭下最后那块衣裳,但揭下的时候,手还是忍不住抖了抖,重重叹了声,“公子身上的太多伤口了,新伤旧伤加一处,这身上,每一处……”
大夫皱紧了眉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陈翎也整个人都顿住。
忽然明白他口中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意思。
陈翎的眼眶彻底红了。
她其实记得玉山猎场时候……那时候她胡乱咬过他肩膀,也死死掐过他的后背和手臂,还有胸前,她知晓除却他颈下那道伤口,他是什么模样……
早前的沈辞不是这幅模样。
早前的沈辞……陈翎指尖轻轻颤着,羽睫也轻轻颤着,鼻尖微红,羽睫上也连着雾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夫心中似是都缀了一块沉石一般,除了沉默,便是低头上药。
上药比清理伤口更痛些,大夫嘱咐了声,“夫人,务必按住了。”
陈翎照做,只是刚上药的时候,便肉眼可见沈辞额头的汗水都豆大般冒了出来。之前尚且还是昏迷着,眼下似是因为吃痛,开始迷迷糊糊半醒了过来,眼眸半怔着,似是无神般看着她,“阿翎……”
“我在。”陈翎应声。
果真,大夫再上药的时候,他也都没有再动弹过,整个人好像没有太多反应,仿佛睁眼睡着了一般,但眼中却不像是无神,又不像是有神,就这么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陈翎也看着他,眸光里的碎莹渐渐敛了下来。
大夫趁着眼下赶紧上药包扎,等终于轮到肩头那处伤口,大夫才郑重道,“夫人,这处伤口太深,怕是要咬着东西……”
陈翎原本是要撕衣裙上的纱布,却忽得愣住。
大夫诧异中,见陈翎撩起衣袖,露出右手的半截手臂。
“夫……夫人……”大夫惊住。
陈翎眼眶再度湿润,“我想知道,他当时挨这刀有多痛……”
大夫僵住,稍许,似是回神,点了点头。
沈辞仿佛先前痛得麻木了,眼下半梦半醒时肩上那个窟窿处的剧痛传来,他浑浑噩噩咬紧牙关,一声闷哼,但却觉得唇齿间的温软。
陈翎皱着眉头,手臂上若剜心蚀骨的疼痛传来。
下唇也被自己咬出血痕,低吟出声。
沈辞起初咬得很凶,也抵消了不少疼痛,但后来的剧痛中缓缓睁眼,分明浑浑噩噩里,心底某处还是轰然倒塌,继而被温柔慢慢融化……
最后的包扎大约用了半个多时辰。
沈辞中途醒过,后来又睡了过去。
大夫累了一头汗,等包扎完,整个人才仿佛虚脱一般,有些精疲力尽,“好在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好好将养就是,但切勿再受伤了。”
陈翎一面点头应好,一面取了一侧干净的外袍给沈辞盖上。
沈辞睡得很沉,应当是先前累极,困极,痛极。
等放松下来,眼下都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大夫想起什么一般,看向陈翎,“夫人,您的手臂。”
陈翎轻声道,“没事,晚些我自己上药就好。”
恰好快途径坪村,傅叔吃不准,便问了声,“主家,到坪村了,二爷这里的伤势可要停下歇息?”
二爷伤得这么重,但今晨还是从清关城离开,傅叔不确定是否还要继续上路。
陈翎转向身前的大夫,温声道,“胡大夫,你方才说他的伤口还要继续清理上药,否则可能感染,发烧是吗?”
胡大夫颔首,“是,伤口有些深,天气又要热,要好生照料着。”
思忖后,陈翎沉声道,“胡大夫,我需要有大夫能一直帮忙照看他。诚如所见,这一路我们都在逃窜,所以也会很危险。但无论你愿不愿意,为了他的安全,你都要同我走一遭……”
陈翎的话已经很明显,容不得他选。
但胡大夫却长吁一口气,疲惫的声音道,“夫人,老朽就想问一句,这位公子身上的这些伤,有新伤,旧伤。新伤暂且不论,旧伤的伤口多成回勾状,应当是塞外西戎的武器所致,这位公子,可是边关驻军?”
陈翎意外,“胡大夫你认识这伤口?”
胡大夫点头,“认识。”
陈翎便也不隐瞒了,“他是边关将领,在立城出生入死,是一直同西戎人交战。”
陈翎说完,胡大夫眼中泛起些许浑浊,并着少许哽咽的声音道,“那夫人,老朽留下,老朽替公子治伤……”
陈翎微讶,询问般的目光看向胡伯。
胡大夫眼中的浑浊缓缓凝成眸间水汽,“老朽的儿子,就是三十余年前死在边关西戎蹄铁下,老朽……老朽虽不知如今公子夫人遇上何事,但这身伤,让老朽想起战死边关的儿子,我,我同你们去……我来照顾公子。”
陈翎眸间更红,“多谢胡伯。”
胡大夫再次低头看向沈辞,忍不住哽咽道,“在边关捡回一条命的将士,不应当死在这里……”
***
马车在往鱼跃去的路上暂且停下,陈翎唤了小五入内,让小五将早前的血衣寻个地方处理,又撩开帘栊,散散马车内的血腥气,能让沈辞舒服一些。
小五去处理血衣,阿念入了马车中,“爹~沈叔叔好了吗?”
阿念见沈辞还昏迷着,身上包着纱布,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外袍。
这样不会着凉,也不会捂着伤口。
阿念钻到陈翎怀中,“爹,沈叔叔什么时候才会醒啊?”
他是怕他不醒。
陈翎揽着阿念,下颚抵在他头顶,声音里既温和也参杂了些许疲倦,“他太累了,要多歇歇,让他多睡会儿,等睡醒了自然就醒了。”
阿念似懂非懂点头,目光认真而虔诚得看向沈辞,眸间都是担心。
陈翎想起昨日阿念搂着她哭的模样,又问道,“阿念,怕吗?”
阿念摇头,“不怕,爹和沈叔叔都教过念念的,念念不怕,也不吵沈叔叔休息。”
陈翎欣慰又温柔得摸了摸他的头,轻嗯一声,“那我们就在这里陪他。”
阿念点头。
***
马车外,胡大夫同小五和傅叔道,“看什么时候到下一处,公子的伤口是处理好了,也包扎了,但还要煎药内服。”
傅叔想了想,“下一处是鱼跃,要黄昏前后才能到,差不多还有两三个时辰左右。”
胡大夫捋了捋胡须,叹道,“先前看公子的模样,伤得重,身子也有些虚弱,怕是也要三四个时辰才能醒,赶得上。”
小五道,“那直接去鱼跃,到了鱼跃是黄昏前后,药铺还没关,先给二爷抓药。”
“那不耽误了,早些到好。”傅叔赶紧去检查车马。
胡大夫则看向小五,“你也在边关?”
小五倒是意外,但对方能精确说出来,马车中方才又只有陛下在,说明将军的安危还系在胡大夫手上,连陛下都未隐瞒,小五也不隐瞒,“是,我也在边关。”
胡大夫叹道,“你还这么小就是边关驻军了?”
小五一面挠着后脑勺,一面道,“我爹是驻军,后来我爹死了,我就去求二爷,让他带着我,我就一直跟着二爷。”
小五说完,忽得一脸严肃看向胡大夫,“大夫,您可一定要治好二爷啊!二爷不能出事啊!”
胡大夫点头,“竭尽所能。”
小五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言辞间,傅叔已经折回,“检查过了,赶紧上路吧。”
小五心中担心沈辞,想在马车中照顾沈辞,胡大夫便同小五换了位置。
“主家。”小五入内的时候阿念已经靠在陈翎怀中睡了。
今日天不见亮便走,阿念没睡醒,后来又一直懂事得同小五在马车外,一直睁着眼睛赶路没有睡,眼下看过沈辞便躺在陈翎怀中安心了,一多会儿就睡了。
小五不敢高声吵到沈辞和阿念,便轻声上前,在沈辞身侧落座,仔细看了看,近乎整个上半身都包扎了,也盖了衣裳。
但小五眼圈有些红红的。
陈翎也看向小五,只知晓小五自在军中起就一直跟着沈辞,同沈辞亲厚。眼下沈辞这幅模样,小五心中难过。
陈翎见小五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和鼻涕,“将军没事了,不哭了!不然将军又要说我像小孩子。”
紧张了整整两日,陈翎这时候被小五逗都嘴角微微扬了扬。
“主家,我想守着将军。”小五看她。
陈翎知晓他关心沈辞,这一路去鱼跃还要两个时辰,陈翎轻声道,“小五,同我说说沈辞在边关的事吧。”
“哦。”小五愣了愣,先开口说了两句,但怎么看陛下的女装都有些不习惯。陈翎看在眼里,伸手将头发上的簪子取了下来,又将头发重新随意绾起,虽然女装还是女装,但发型同早前男装时差不多了。
小五憨厚笑了笑,这下倒是习惯了不少。
小五有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健谈,陈翎也不知是不是沈辞同小五亲厚的缘故,她也爱屋及乌,喜欢同小五一处,喜欢听小五说话。小五一口气说了很多,但都记得压着嗓子,怕吵到沈辞和阿念。
一路上,小五同陈翎说了许多关边的事,陈翎也是初次听说沈辞的这四年。
——你没在我身边安插人?
她忽然才想明白,他其实想问的是,她是不是从未想过要知晓他在边关的这四年。
陈翎缓缓垂眸。
一侧,小五看了看沈辞,继续道,“其实边关也不都是苦的时候,也好多苦中作乐的时候,对了,将军还有条狗叫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