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闲风轻
沈虞在这里等到这么晚,就是为了见一面周让和阿槿,可周让毕竟是外臣,沈虞是内命妇,两人即便是血亲也不好在这么晚了私下见面。
周让叹了口气,不得不点头。
“好,”他上前抚了抚沈虞的小脑袋,粗矿的嗓子却含着无限的心疼与慈爱,“别哭了,小鱼,只要舅舅在长安一日,就绝不会要任何人再欺负你!”
第28章 主动
“那件事可有眉目了?”一上马车, 沈虞忙不迭问阿槿。
阿槿轻声道:“还没有……”
见沈虞满面失望,心中也是叹了口气,摸摸她的柔软的发顶安慰道:“此事不急,我慢慢找便是。”
沈虞离开云台山不久, 沈逸自知命不久矣, 也独自离开云台山, 准备寻个地方了此残生。
两年间, 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阿槿实在看不下去, 决定给沈虞写信告知她一切真相。
于是沈虞怀着愧疚和悔恨的心寻了沈逸整整两年。
她去了酷热的南地,严寒的西北,走遍了千山万水, 终于在西北的一处小山村找到了沈逸的骨灰和遗书。
他死了,如崔神医的预言一般终究是没有活过二十岁。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沈虞活下去的所有信念骤然崩塌,郁结于心,心如死灰,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阿槿很是心疼。
她不是不想跟着沈虞回到长安,这几年来她之所以仍旧留在南地, 就是为了找到崔神医被害,公子那丸救命药被毁的真相。
这是一开始两人就商量好的,一个南下, 一个北上。
阿槿跟着沈虞回了卫王府。
两人许久未见, 自然是满腔的心里话要说。
青竹虽没见过阿槿, 但适才言语之间也知晓了,阿槿是沈虞的舅舅带来的婢女,两人从前感情便颇为深厚, 因此很知趣地退了下去,替两人将门掩上。
沈虞很快就忘了刚刚承天门前的不快,欢快地拉着阿槿的手,要她坐下。
阿槿看起来却没那么高兴。
她打量着四周,发现榻几上摆了一个笸箩,里面装了许多了针线,还有一双未完工的袜子。
看那大小和花纹,分明还是双男子的袜子。
阿槿柳眉倒竖,立时拉起了沈虞的手细细打量。
“阿槿……”
沈虞目光躲闪着去抽出自己的手直往后藏。
然而阿槿还是摸了出来,小姑娘那原本,娇嫩的指腹多了一层薄薄的茧,十根纤纤细指,尤其是食指和中指,上头一连扎了数个针洞,且大部分都是新伤叠旧伤。
阿槿是沈逸的贴身婢女,自小为沈逸所救,奉沈逸为主人,沈虞来到云台之后,沈逸便命她贴身保护着沈虞。
说是婢女,其实两人亲密无间,沈虞根本就没把阿槿当做过婢女,阿槿家破人亡后,也一直把沈虞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此刻见了沈虞这一手的伤痕,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一把攥了沈虞的手腕,“跟我走!”
“走?”
沈虞怔了一下,继而苦笑一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无论去哪儿,我都会保护你,”阿槿黑白分明的瞳仁露出一抹坚定,“我不会再要任何人再欺负你。”
沈虞神色一黯,抽出了自己的手,“我现在是卫王世子妃,除非他休弃我,否则我无法离开他……”
阿槿却摇了摇头,怜悯地看着她道:“小鱼,你告诉我,你也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嫁给李循?”
不待沈虞回答,又继续道:“当初公子身故,你不听周大人的劝阻,执意要来长安,嫁给李循,小鱼,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嫁给李循,只是因为对公子的那一份愧疚,可是你不知,公子他从未怨过你啊,若公子现在还活在世上,怎么会忍心要你这双手伤痕累累?从前,他可是连一分脸色都从来没有给过你!”
沈虞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裂痕。
她犹自强作镇静,唇瓣却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这样的,当初静愍太子出事,先帝震怒,没有人敢出一言为东宫说话,只有他跪在太极殿面前替东宫求情,后来……后来若不是他一直暗中相助,孙治也不可能死,巫蛊之案也不可能翻案……他是大哥最牵挂的阿弟,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的亲人出事……”
沈虞是在一次无意中偷听到祖父与沈逸的讲话时才得知,沈逸竟不是她父亲靖安侯在外头养的那个外室生的孩子——
而是昔日静愍太子的嫡长子,庐江郡王李衡。
明熙二十三年的巫蛊之祸,有人在东宫中挖出了诅咒明熙帝的桐木人偶,明熙帝震怒,因早前父子两人政见不合早就对静愍太子有所猜疑,再加上奸臣的构陷,便下令将静愍太子软禁在了东宫。
当时负责传信的是天子近臣孙治,孙治早年与静愍太子有旧怨,早就想扶植新君,明熙帝当年的宠妃之子上位,因此在静愍太子软禁期间多次伪造并暗示静愍太子的谋反和怨恨之意,明熙帝怕斩草不除根,也彻底对静愍太子起了杀心。
没过多久,静愍太子便被逼得当真“谋反”,携太子妃与东宫众妃嫔子女出逃,途中落入亲信与孙治设下的圈套中,万箭穿心而死,李衡为了保护太子妃,亦是身中数箭,当时的东宫属臣岑远为了保留下静愍太子的最后一丝血脉,让自己的儿子划破面容穿上李衡衣服,代替他死在了孙治的刀下。
而李衡逃脱生天后,机缘巧合之下竟为一直在寻找他的沈崇所救。
沈崇昔年获罪,大起大落,是静愍太子暗中助力设法还了他清白,并对他的两个儿子多有照拂,沈虞的父亲沈继还曾受过太子恩惠。
可以说若无静愍太子,便无沈家今日,沈崇虽然在朝堂上从不站队,但他与静愍太子君子之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因此冒着抄家灭祖的风险救出了李衡。
只可惜当时李衡心口中箭,性命垂危,沈崇立刻请来自己早年的至交好友崔神医医治李衡,虽救活了他,可当时李衡的心脉及身上多处器官严重受损,因此崔神医预言李衡活不过二十岁,并在此后一直为寻找能医治心脉的良方而奔波。
因为自静愍太子死后,民间一直有流言,说静愍太子有个儿子并未死,而是重伤后活了下来,明熙帝心中不安,立刻下令锦衣卫搜查。
彼时正巧沈崇的次子沈继有个外室走投无路,将沈继早年在外头风流之后留下的一个子嗣送上了门来,被沈崇发现,沈崇当机立断,忍痛将那个孩子秘密送走,让李衡代替了那外室子的身份,偷偷来到了沈家养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明熙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肱股之臣竟然私下底救了李衡并将他藏在自己的家中。
崔神医给李衡用了自家祖上流传下来一种密不外传的易容术改换容颜,自此后他便以沈家长子自居,一直留在沈崇为他安排的院子里养病,也躲过外头锦衣卫的搜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偷偷跑到他的院子里玩耍的沈虞。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单纯的女孩儿对温柔的少年郎生了濡慕之意,实在是人之常情。
沈逸曾对沈虞说,“你是我的妹妹,哥哥会一辈子对你好。”
那时沈虞还极其不悦地打断他,“我早就知道我们不是兄妹了。”
她还趁着沈逸不注意,在他白皙病弱的脸上偷亲了一口,睁着一双湿漉漉又羞赧的大眼睛道:“既然不是兄妹,那小鱼可不可以嫁给大哥?这样的大哥也可以对小鱼一辈子好的。”
她还软磨硬泡地“逼”沈逸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有时候沈虞也会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愚蠢,竟逼着他冒着生命危险露出真容,只为了博她一笑。
可是他没有拒绝,他那么温柔那么爱笑的一个人,也生了一双温柔似水的凤眼,那眼睛是沈虞见过最漂亮的眼睛,清澈剔透,仿佛包融了百川万水,明月松林,山月清风。
那一瞬间,她还可耻的脸红、痴傻了。
“逸哥哥你生得真好看。”
她眼睛亮的像星星,每次两人独处,都会甜甜的唤他一声逸哥哥。
她的爱意是那样的直白、不加掩饰,于沈逸而言就像他人生中最明亮最璀璨的那颗星星,早就投入了他的心河,泛起阵阵绮丽的涟漪。
可是崔神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沈逸不想耽误沈虞,于是一直拒绝。
直到他十九岁那一年,崔神医忽然给他来信,说自己在西域找到了一种奇草,炼制成的药丸可以修复沈逸日渐衰竭的心脉,并给他寄来了一小瓶试用。
沈逸服用之后,果然产生了奇效,以往他每到雨夜便会心如火烧,疼痛难耐,服下那药之后,恰逢梅雨季节,心脉之痛竟然纾解了大半。
也是在这之后,沈逸才鼓起勇气,接受了沈虞的表白。
他幻想着两个人能长长久久,他虽然服下药之后依旧寿数难永,可是沈虞教会了他如何去爱,令他无比的贪恋这人世间的每一寸温暖繁华。
他多么自私,自私的爱着沈虞,因为她说哪怕他第二天就会死去,可是只要此刻两人倾心相许,她就不会后悔。
但他终究失约了,崔神医在送药返途中出事身故,掉落悬崖粉身碎骨,那瓶救命药也碎成了齑粉。
因为这药的方子需要西域一种极其稀有的药引青黛花,此花三年方开一次,且必须以鲜花花瓣入药方成药引,崔神医采摘青黛花的那一年正恰逢青黛花刚刚开败。
可沈逸已经没有第二个三年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沈逸枯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不得不下了一个残忍的决定。
他故意对沈虞冷淡,并借口将沈虞支走,当沈虞回来时,看到的是沈逸和另一位年轻女子的新婚之礼。
那女子唤作文娘,原也是落魄的大家闺秀,性格温婉,女红针黹、琴棋书画都颇为精通,借住在云台山,与沈逸和沈虞比邻而居,沈虞识得她,素日里关系也十分要好。
可没想到一转眼,她便要和她最爱的人永结同心了。
那是一个雨夜,阿槿一直记得。
那一夜,回来的沈虞惊见文娘和公子的婚礼,公子为了赶走沈虞,说了不少重话,沈虞一时难以接受,不久前还与她海誓山盟的爱人竟然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变了心娶了旁人,哭着冒雨跑下了山……
“从此之后你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因为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因为你知他死时一定带着对你无尽的思念与孤独,因为你恨自己那时年少冲动没有选择去信任他,所以你把自己所有的愧疚都转移到了李循的身上,你明明知道那时公子只是想要赶走你说的气话,却还是倾尽所有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贤妻良母的模样,可是你永远也变不成文娘!李循也不是公子!即便两人那双眼睛生得再像,他也不过是一个——替身!”
替身。
天边一道惊雷忽地“轰隆隆”劈开了黑夜,窗外的一闪而过的白光映照在沈虞煞白的脸上。
字字诛心,锥心刺骨。
好一会儿,沈虞的泪水才怔怔地落了下来,她捂着脸痛苦地哭求:“阿槿,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那你和我走好不好,离开那个王八蛋,”阿槿缓了语气,轻轻抚着沈虞头顶的发旋儿,“我今日偷偷跟着周大人入宫,听说了栖凤阁发生的事……只可惜我当时去晚了。”
“李循不是你的良人,你不要为了那一份愧疚,把自己葬送在这吃人的卫王府中。”
“小鱼,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想喝酒。”沈虞神色恍惚地道。
她轻轻扯了阿槿的衣角,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阿槿姐姐,好不好?”
阿槿看着她那双湿漉漉的杏眼,忽然觉得头疼。
沈虞哪里都好,只有一点,性子太倔。
她出门去找青竹要酒,青竹的神情就有些紧张,“那个,这么晚了喝酒……不大好吧?”
“你去拿便是,我看着她。”阿槿的声音不容拒绝。
青竹想开口反驳,在她威严的神情下还是怂了,“……好,我、我去。”
沈虞把窗屉支开,坐在窗台上往口中里灌酒。
夜风吹在她潮红的脸上,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嘴巴含糊不清也不知是在笑什么,哭什么。
“少喝些。”阿槿嘴里说着,自己也咕咚咚喝了好几口。
小姑娘的小嘴就扁了扁,有些不大乐意地说:“知道了。”
转过头,怔怔地望着窗外淅沥沥的小雨和天边的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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