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可指尖方落,谢钰的视线便已淡淡落了过来:“寻常名曲,我在宫中宴会上已听过数百次。早已听得腻了。”
他以手支颐,慵然道:“难得半日休沐,便不听这些大雅之音了。”
折枝略想了一想道:“折枝会一些民间小调,哥哥如不嫌弃,折枝可以一试。”
她见谢钰并不开口,便又斟酌着道:“抑或是哥哥想听旁的,只要能有乐谱,折枝便可以试上一试。”
这句话,并不算托大。
她的琴技虽不如宫中音律大家那般臻至化境,却也是自幼下了苦工的。
教她古琴的先生曾赞过她一句‘天赋秉异’,说若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在音律上有一番成就。
只可惜——
“玉楼锦可会?”谢钰淡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三字落下,折枝骤然自回忆中惊醒,搭在琴弦上的指尖随之一颤。
焦尾琴散出‘铮’地一声锐响。
折枝慌忙将被琴弦震痛的指尖缩回了袖子里,面色白了一层。
她听过这首曲子的由来。
前朝废帝荒淫,却在音律与诗词上多有造诣。
‘日照玉楼花似锦,楼上醉和春色寝。’便是他在一场酒醉后,随意吟诵的诗词。
一位擅古琴的后妃便据此意境,著出一首曲子来,名为‘玉楼锦’,也因此得宠,使得君王三月不朝。
如今前朝已亡,后妃已去,玉楼锦便也失传成了禁曲。只有这般由来作为文人们怒斥废帝昏聩的证据,在茶馆里广为流传。
遭人唾弃。
谢钰不会不知。
“折枝愚笨,不会这支曲子。”她瑟瑟开口,不敢抬头去看谢钰的神情。
片刻的沉默。
云母架上的鸟儿似也挣扎得累了,竟也随之安静下来。
室内静谧得迫人。
折枝轻咬着下唇,藏在袖里的指尖渐渐收紧,将绣着棠花的袖口边缘揉得发皱。
一双修长冷白的手轻落在她的焦尾琴上,指尖微曲,带起几个泛音。
“当真不会?”
谢钰不知何时已自椅上起身,立在紫檀木小几前,俯下身来。
两人离得极近,呼吸可闻的距离。
谢钰身上淡而冷的迦南香,也随之变得清晰而浓烈。
折枝坐在圈椅上,没有半分可以逃离的余地,只得以脊背紧紧贴上紫檀木的椅背,又迅速将自己的双手彻底从焦尾琴上挪开,给谢钰腾出位置。
“请,请哥哥指点。”
她慌乱开口。
上首传来轻轻一声低笑,清冷的迦南香随之远离。
谢钰直起身来。随手执起一支湖笔,亲自研开徽墨。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张墨迹淋漓的宣纸递到折枝眼前。
折枝小心接了,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谢钰淡声道:“方才妹妹说过,若是我想听旁的。只要有乐谱,皆可一试。”
折枝心口一紧,忙低下眼去,草草扫过数行,面上仅存的一点血色,也渐渐褪尽了。
宣纸上写着的,的确是一张琴谱。
曲意深长,曲调柔婉,也确像是极擅音律的后宫女子所著。
可偏偏她仅是在流言中得知了这首禁曲的名字,却从未听过。一时间,竟无法辨认这张乐谱的真伪。
可若真是,若真是……
折枝攥紧了袖缘,后背上渐渐发出一层冷汗来。
弹奏前朝禁曲,可是要下昭狱的大罪。
-完-
第8章
◎每每错漏之时,皆能换来谢钰一顾。◎
谢钰将湖笔搁进青玉笔洗中,看着墨色寸寸晕开。
直至一斗清水变得浑浊,他方抬起眼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的小姑娘。
“妹妹是不愿为我弹奏吗?”
折枝一凛,骤然想起昨日谢钰与她说过的话来——‘答应我的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直至今日,才明白他话中深意,只是已为时过晚。
谢钰已将所有去路堵死,而若是她连第一回 都坚持不了,他便也可名正言顺的,将答允的一切收回。
而如今,她还不能失去这个容身之所。
柔白的指尖将春衫袖口揉得发皱,折枝轻咬了咬唇瓣,缓缓抬眸看向眼前的男子。
谢钰临窗慵坐着,白玉似的面上并无多少血色,长指握着深棕色的湖笔,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笔杆。
窗外春光如瀑,落在他那双窄长的凤眼上时,并未添上几分暖意,相衬之下,反倒更显淡漠疏离。
折枝羽睫一颤,紧攥着袖缘的指尖松开了,缓缓探出,轻搭在琴弦上。
她不敢去赌谢钰还剩下多少耐心。
折枝将谢钰亲手写的乐谱放在琴前,缓缓开始弹奏。
上房的槅扇虽已掩上,可东西十二面长窗却敞开着。
谁也吃不准,会不会有一位精通音律之人恰好自游廊上走过。
折枝胆战心惊,指上的力道卸去了大半,琴音是压了又压,只求让谢钰一人听清便好。
可原本便是陌生的曲谱,如今又瞻前顾后无法专心,好好一首旖旎柔婉的曲子,被弹得支离破碎,颠三倒四。
每每错漏之时,皆能换来谢钰一顾。
虽神色淡漠,并无责怪之意,但仍令折枝心颤不已。
一曲终了,汗已透了薄衫。
折枝这才敢抱着琴站起身来,竭力让自己语声平静,不带颤音:“如今也快到午膳的时辰了。若哥哥没有旁的吩咐,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去了。”
谢钰的目光落在她抱着焦尾琴的小臂上。
藕荷色的春衫袖轻盈垂落,搭在她纤细的臂弯处。
云遮雾掩中,隐约可见少女凝脂般的小臂。
骨肉匀停,肤色净白,远远望去,便似一只剔透精巧的白玉把件。
谢钰的视线停落稍顷。
折枝似是察觉了,耳缘上微微一红,旋即掩好了袖子,轻轻将焦尾琴挡在身前。
谢钰将她的举动纳在眼底,神色淡了几分,启唇对门外吩咐道:“泠崖,备轿。去一趟宫中。”
折枝一慌,满心都是谢钰要去告发她的场面,忙将焦尾琴撇下,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袖口:“哥哥去宫中做什么?”
谢钰的身量颇高,即便是对面立着,折枝仍要抬头去仰视他。
那双微抬的羽睫上染了一层珠光,令原本卷翘的长睫花穗似往下垂落,显出几分可怜。
谢钰的视线往下垂落,停在她的指尖。
小姑娘的手指纤细柔白,指尖染着淡红的蔻丹,搭在深蓝色的官袍袖口上,愈发精巧如玉器。
因着这个攀上他袖缘的动作,她才掩好的袖子又重新往下滑落,那躲在春衫袖里凝脂般的小臂藏不住,赤露在他眼前。
“上值。”谢钰欣赏了一阵,待小姑娘耳缘上的那点薄红渐次晕开,染红了一双小巧的耳珠,这才淡声开口:“妹妹以为呢?”
折枝一愣,忙将紧攥着谢钰袖口的手收了回去,红着一张小脸慌乱转开话茬:“既然哥哥有要务在身,那折枝便不叨扰了。折枝这便回沉香院里去。”
谢钰淡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什么,只抬步往门外行去。
途径折枝放着焦尾琴的紫檀木小案,谢钰略停了步子,将搁在案几上的那张琴谱捻起,信手打开了白玉傅山炉的顶盖。
淡青色的烟雾袅袅而起,将宣纸上的字迹晕染的有些模糊。
正当折枝以为,他要将这张琴谱与欠条一般付之一炬的时候,谢钰的指尖略一停顿。
随即转首望向折枝。
也不知是否她此刻的模样取悦了他。谢钰收回手,薄唇轻抬:“妹妹的天赋不错。假以时日,定能将这支古琴曲练得炉火纯青。”
谢钰放下了傅山炉的顶盖,抬手将琴谱递来:“这张琴谱,便当做是你今日为我抚琴的谢礼。”
折枝自不敢接,颤声推脱道:“折枝愚钝,不敢糟蹋了这首名曲。”
于此同时,门上传来泠崖的声音:“大人,官轿已经备好。”
谢钰见折枝始终没有伸手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言,只当着折枝的面松手,任由那张琴谱从半空往下坠去。
折枝一愣,下意识地抬手去接。
指尖刚碰到宣纸边缘,却又想起这首曲子的来历。一时间便如被火灼了似的,迅速将手缩了回去。
琴谱悠悠荡荡,一片枯叶似的,缓缓落在她跟前的地面上。
谢钰不曾回首,与泠崖一同离开了上房。
折枝愣了一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回过神来,往外追出几步时,却见游廊上早已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