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折枝接过了橙子,略想了一想:“既然大人与我皆非桑家子嗣,桑府还是不必回了。”
“去大人的别业吧。”
谢钰颔首,隔着车帘吩咐了一声,赶车的计都随之调转了笼头,令骏马往城郊处奔驰而去。
“沉香院中可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明日城门开启后,我令他们一并替妹妹带来。”
“除绿绮琴与大人送的首饰外,倒并无什么要特别首饰的。折枝无非是有些放不下自己养的那些花草。”折枝徐徐将橙子吃了,抬眼看着路边一朵新开的迎春,有些遗憾地道:“我这许久没曾回去,临走时桑府又乱成这样,这数月过去,大抵已死了泰半。”
谢钰执过她的素手,拿帕子细细替她拭了拭指尖:“我会令计都他们将还活着的花草挪到别业中。明日再请位花匠过来。妹妹喜欢什么花,别业中便栽什么花。若是妹妹习惯了住在沉香院中,我亦可将别业上房如沉香院一同布置。”
“不出三载,定能让院中一切如旧。”
三载吗——
她大抵是住不了这许久的。
折枝的指尖轻动了动,忍住了再去碰自己小腹的念头,只是弯眉对谢钰笑道:“大人若是将自己的上房也布置成沉香院那样,似姑娘的闺房般处处琪花瑶草,被红挂彩的,也不怕旁人笑话。”
“不会笑话。”谢钰握着她素手的长指略微一顿,薄唇轻抬:“他们只会以为我要娶亲。”
折枝一愣,低垂下眼徐徐将自己的素手藏回了袖中,叠放在膝面上,看着在她裙裾上蹭着撒娇的橘子转开了话茬:“一路上舟车劳顿,折枝想着今日先往大人的别业中休憩一日。”
“若是明日无事,折枝想去昙华寺里祭拜母亲。”
谢钰信手拿了一枚小鱼干将橘子引开:“我随你同去。”
“大人不是闻不惯庙里的香火味——”折枝迟疑着看向他,似也渐渐明白过来,轻声道:“其实上回去昙华寺的时候,大人是有意避让的,是吗?”
因为,那并不是他的母亲。
谢钰默了一默,终于是启唇:“此次前去,我随你祭拜。”
折枝愈发惊讶:“大人愿意认母亲?”
谢钰颔首,语声平静。
“你若认这个母亲,我便认。”
折枝愣愣看了他半晌,终是低垂下眼去,良久无话。
大抵一个时辰后,繁星漫天。轩车碾过一路月色,停落于别业门外。
折枝抱着橘子与谢钰一同往内行去。
小别数月,别业内的摆设与她离开之前并无差别。
唯一的不同,便是曾经赠予谢钰的那盆芍药自桑府里挪到了谢钰的上房中,放在他素日里批复公文的长案上。
房内的长窗敞开着,窗外春风徐来,百草生辉。芍药的花叶却有些泛黄,仍是一副冬日里的恹恹模样。
折枝将怀里的橘子放下,走上前去轻碰了碰芍药垂落的花枝,叹了口气:“看来这盆芍药活不到下个花期了。”
“这些时日,是我疏于照顾了。”谢钰徐徐将垂落的花枝扶起,启唇问她:“一盆芍药,至多能活多久?”
“说不准。”折枝思索着徐徐答道:“若是照顾得不好,一夕便凋谢。若是照顾得好,大抵能活二三十载,乃至更久。听闻城东一位老花匠的芍药,便是自他夫人出嫁时带来的,一直养到他夫人离世,才徐徐凋谢。”
谢钰颔首,沉吟道:“崔白陪自家夫人回家探亲,大抵要月余才回。明日我先请一位花匠看看能否救治,若是不能,便待他回来后,我再请他看过。”
折枝有些惊讶:“崔院正还会莳花弄草?”
“若是不会,便寻其他法子。”谢钰将芍药端起,放到朝阳处,低声道:“定不会让它在花期之前凋谢。”
折枝轻声安慰他:“其实重瓣芍药最是娇贵难养。”
“若是连这盆芍药都能够活过来,折枝便能够放心将自己的院子里的花草都交与大人养着了。”
“我公务繁忙的时候,会将妹妹的花草忘在脑后。妹妹还是亲自看着更为放心些。”谢钰自衣橱里取过一件干净的寝衣递与她:“天色不早,妹妹还是随我去浴房里洗沐。”
折枝却摇头,往放着文房的长案前行去:“来时仓促,祭奠母亲的经文还有几页未曾誊写,折枝还是先誊写完了再去。”
她说着,便从随行的行装里取出佛经,与誊写完的经卷一同放在手畔。
折枝方抬手去拿笔架上搁着的兔毫,整个笔架却已被谢钰挪开。
谢钰信手从笔架上取出一支湖笔,砚开徽墨:“妹妹先去洗沐,余下几页,我替妹妹誊写。”
折枝有些迟疑:“可是——”
谢钰长指划开书页,不多时便寻到了她未誊写完的那行,锋芒暗露的瘦金体随之抵上她清秀的雕花小楷:“一同祭拜,妹妹誊写与我来誊写,又有何不同?”
他说得,似乎并无什么不对。
折枝略想一想,便将寝衣拿起,绕过屏风往浴房里行去:“那便有劳大人了。”
良久,随着一道搁笔声响起,浴房里的水声亦渐渐停歇。
一轮明月悬上中天。
清辉如水落在红帐上,照出一双相拥的剪影。
折枝雪腮绯红地伏在谢钰的胸膛上,轻咬了咬他的薄唇,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大人当真将避子汤断了?”
谢钰抬手抚上她柔软的雪腮,薄唇微抬:“这所别业中妹妹可随意来去。若是搜出了半碗避子汤,任由妹妹处置。”
折枝侧首细细想了稍顷,想起这些时日他们形影不离,谢钰确是没有喝避子汤的机会。
这才徐徐放下心来,小声问道:“那折枝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子嗣?”
谢钰抚在她雪腮上的长指略微一顿,随之垂落,轻捻了捻她在浓情后愈发娇艳的红唇:“兴许是明日,兴许是隔月,兴许……”
他想起崔白曾经说过的话语,鸦青长睫徐徐垂落,将眸底的神情尽数掩盖。
……兴许,折枝永远也不会怀上子嗣。
他阖眼,轻轻吻过折枝潋滟的红唇,语声低哑:“我回答不了妹妹。”
折枝并未察觉到他话中深意,仍旧是如往常那般弯眉轻轻笑道:“也是,这样的事,兴许只有天上的神佛才知晓。”她认真地思量道:“也许折枝在明日去祭拜过母亲后,也该往娘娘庙里去拜一拜送子观音?”
谢钰沉默良久,终于轻轻颔首:“我陪你去。”
*
一夜春宵苦短。
折枝只觉得自己方阖眼,窗外的天光便已大亮。近乎是昏昏沉沉地就着谢钰递来的布巾与齿木洗漱后,便又于他怀中沉沉睡去。
梦中似有车马颠簸,梦醒之时,便见轩车已停落至山门外。
折枝便将幕离戴上,与谢钰一同往偏殿中行去。
戚氏灵位所在的偏殿仍旧是荒凉寂静,并无一位香客来访。
折枝轻轻叹了口气,将幕离取下,解开了随身带着的包袱,自里头取出昨夜誊抄好的佛经。
还未往蒲团上跪落,皓腕却被谢钰握住。
折枝抬眼,见他蹙眉望向门外,低声道:“有人来了。”
难道是秋草嬷嬷——
折枝有些慌乱,若是秋草嬷嬷看见了谢钰,定是会看出他与戚氏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若是再得知真正的桑家子嗣已因心疾离世,秋草嬷嬷岂不是又要难过一场?
折枝这般想着,匆匆牵过谢钰的手,带着他一同藏到右侧垂落及地的经幡后,抬手抵在他的唇上,放轻了声音道:“大人别出声。折枝毕竟不是桑家子嗣,若是见到来祭拜母亲的故人,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谢钰颔首,将她的素手拢到掌心里,与她一同躲在经幡后,往殿门的方向抬眼看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折枝永远也想不到的人步履沉滞地艰难迈进殿来。
桑大人?
折枝睁大了一双杏花眸,慌忙抬手掩口,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桑砚并未察觉到折枝与谢钰躲在旁侧,只是独自往蒲团上跪落。
“莺娘,我来看你了——”他的语声嘶哑,发间新添了不少银丝,似乎这些时日也并不好过。
折枝心绪复杂地看着他与戚氏说了许久的话,说起当年相识,说起曾经的恩爱情浓,说起当年戚氏嫁与他时,大红嫁衣上绣着的石榴与宝相花模样。
像是要将这几十年的思念说尽。
却没说起他曾经在戚氏过门后不久,得知她子嗣艰难,便一房又一房地往府内抬姨娘之事,说起他曾经在戚氏病重时与柳氏偷欢之事。
不知是有意回避,抑或是觉得天下男子皆是如此,无足轻重。
直至他供上的清香燃至尽头,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声掠过耳畔,将整个香鼎吹落,‘嘭’地一声摔在他眼前的地面上,四分五裂。
香灰四溅。
桑砚这才止住了语声,年过四旬的人,竟似一个稚童那般在戚氏的灵前嚎啕大哭起来。
戚氏的灵位仍旧高高供在上首,乌木漆黑,上头‘爱妻戚氏’几个金漆大字倒映着远处的天光,灼灼入目。像是一位眉目清雅的女子端坐上首,冷眼看着眼前的桑砚。
他哭了许久,无人理会。
直至地上灼人的香灰凉得像是冬日的冰雪。他终是跪坐着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凄怆而去。
折枝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并未挪步。
不多时,一位看护偏殿的小沙弥进来,换上了新的香鼎,供上香火,又念着佛号徐徐往前殿里离去。
殿外的春光照进偏殿,往这凄清之处带来些微的暖意。
折枝与谢钰一同自经幡后步出。
她垂首看着青砖缝里残留的香灰,徐徐摇头道:“母亲不受他的香。”
“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悔过。”她轻声道。
-完-
第98章
◎“若我悔改,妹妹可愿渡我?”◎
“斯人已逝, 自然无法追回。”
谢钰重新请香供入香鼎之中,看淡青色的烟雾自青铜香鼎上袅袅腾起,云雾般笼罩了莲花台上拈花端坐的佛祖金身。
他隔着云雾看佛祖慈悲宝相, 语声平静:“不过事有两面。佛祖也曾说过,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