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折枝跪落在离谢钰稍远处的蒲团上,正垂眼逐页整理着昨夜谢钰誊抄好的佛经, 闻言动作略微一顿。
她轻轻蹙眉,一时未曾想好该如何作答。
清冷的松竹冷香随之欺近, 谢钰俯身至她的耳畔,语声低缱得似枕榻间的私语。
“若我悔改,妹妹可愿渡我?”
他唇齿间的热气拂过耳畔,烫红了折枝小巧的耳珠。
折枝绯红着雪腮侧过脸去,好半晌才小声道:“这是在佛前, 大人说这些, 是大不敬。”
“我不信神佛。”谢钰微寒的长指抚在她绯红的雪腮上:“世间苦厄, 唯有妹妹可渡我。”
春风拂起殿内垂落及地的经幡, 遮蔽了折枝的视线。
谢钰的薄唇随之覆上她柔软的唇瓣。辗转缠绵间,诱人沉沦。
折枝的指尖一颤, 誊抄好的佛经坠在旧蒲团上,随春风散落满地。
偏殿外不知何时落起了春雨, 绵密的雨线顺着檐下滴水落在庭前初生的草叶上, 潇潇作响。
偏殿内,经幡低垂。折枝抬手掩着自己殷红微烫的唇瓣, 颤颤抬眼望向他, 又慌乱地去看莲花台上宝相庄严的佛像:“佛祖——”
谢钰似是明白她要说些什么, 只是轻声重复道:“我不信神佛。”
折枝迟疑一瞬, 又转首去看香鼎后戚氏的灵位:“母亲——”
谢钰的长指轻拂过她柔软的唇瓣,语声微低:“母亲若在天有灵,想必也愿意看见妹妹早结连理。”
折枝的语声顿住,红唇微启,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好半晌,终是闷闷低下头去,假作什么也发生那般,徐徐去拾地上散落的佛经。
谢钰便替她将被春风吹远的几页佛经拾回,叠成一沓。
两人将各自拾起的佛经放在蒲团上,归在一处。一同依照着经书上的顺序整理成册。
谢钰打起火折,将第一张经文点燃,放入蒲团前的铜盆中。
折枝亦重新跪回蒲团上,将整理好的经文依次徐徐放入。
随着火焰卷上雪白的宣纸,折枝也在心里默默与戚氏告罪。
‘折枝身畔之人轻浮孟浪,无耻之尤。还母亲切莫怪罪——’
她在心里重复了数次,未曾留意到最后一页佛经已被谢钰拿起,指尖如常探出去,却握住了谢钰冷白的长指。
折枝轻轻一愣,像是被铜盆中的火舌烫到那般,慌忙将指尖缩回袖中。
谢钰随之而笑:“妹妹在想什么?”
“没什么——”折枝错开眼去,小声道:“在想一会儿还去不去娘娘庙。”
谢钰将最后一页经卷放入铜盆中,看着雪白的宣纸在火焰下泛黄卷边,无声化作灰烬:“如今正在落雨,山路难行。妹妹若不急于一时,不妨在昙华寺中等到雨停。”
折枝抬眼望向殿外的雨帘,见春雨绵密,一时未有停歇之意,便起身对谢钰道:“折枝不急于一时,只是也总留在偏殿中叨扰母亲,还是往客房中等待雨停更为妥当些。
她说着,想起方才之事,莲脸又有些发烫,忙掩饰似地低下脸去。
——谢钰厚颜无耻,在菩萨跟前也不知收敛。躲到客房里去,总比在偏殿中让佛祖与母亲看着的好。
谢钰看着她微红的耳珠微微抬眉,却并未多言。只是打起一柄青竹伞,与折枝一同往前殿去行去。
颇为巧合的是,今日接待他们的仍是上回来昙华寺时为他们引路的那位小沙弥。
当时昙华寺还是一座小寺,香火不旺,香客不多。小沙弥便也依旧记得两人,见折枝与谢钰打伞行来,遂上前双手合十道:“施主兄妹二人冒雨来寺祭奠亡母,孝心可鉴,神佛亦为之动容。”
“小师傅言重了。”折枝心底有亏,被他说得愈发赧然,忙轻声转开了话茬:“今日天雨车马难行,只好劳烦小师傅引我们去客房中。待天晴雨霁,我们自会离去。”
谢钰随之将香火钱交与他。
小沙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穿起蓑衣将两人引至后殿客房处。
大抵是上回得知两人是兄妹,如今小沙弥便也未再将谢钰往另一处厢房中引,只将两人送至后殿廊上,便行礼离去。
折枝就近寻了一处客房,便想推门进去。可指尖还未碰到槅扇上的木纹,皓腕便被谢钰握住。
他长指垂落,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中:“妹妹随我来。”
“客房就在眼前,大人打算去哪?”折枝有些不解。
她的语声方落,谢钰便于廊上停步,抬手推开了一间客房的槅扇:“回当初那间厢房。”
折枝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整排一模一样的客房:“大人还记得?”
“记得。”
与穗穗度过的时日,即便是细枝末节处,他亦记得清晰。
谢钰薄唇微抬,与折枝一同行入客房。
房内依旧是当时的清贫模样。
折枝似也记起了什么,抬步行至长案跟前,垂手打开了一方屉子。
里头仍旧放着一套简陋的文房四宝,供在客房中借宿的香客使用。
当初就是在此处,她第一次怀疑过谢钰的身世。
只可惜,并未往深处去想。
折枝轻瞬了瞬目,重新研墨提笔,徐徐在宣纸上写下‘钰’与‘折枝’三字。
“大人往之前添上姓氏吧。”
折枝将手中的湖笔递与谢钰。
谢钰沉默着接过湖笔,将谢钰二字补全,却停在折枝的名字之前,迟迟没有动笔。
墨迹渐渐自笔尖滴落,在薄脆的宣纸上凝结成团。
折枝静静等了稍顷,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弯眉轻轻笑起来:“大人是想要谢礼吗?”
她走到谢钰跟前去,踮起足尖环上他的脖颈,蜻蜓点水般吻过他的薄唇,笑着问道:“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折枝了吗?”
谢钰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说她敷衍,只是抬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道:“穗穗,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为什么?”折枝面上的笑影渐渐淡去,红唇紧抿:“折枝只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吗?”
谢钰羽睫低垂,沉默不答。
雨中的客房压抑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折枝藏在袖中的素手握紧了自己的袖缘,渐渐将袖口处绣着的如意云纹握得发皱。
细密的雨声中,她艰难启唇:“其实,折枝已经知晓,自己的双亲是盛京城人士——”
她的语声轻细,微如雨线。
却似一滴冷雨滴在烙铁之上,转瞬掀起滔天烟幕。
谢钰垂落的羽睫骤然抬起,眸底似有暗流汹涌而过。
折枝伏在他的怀中,并未看见他眸底神色,只是阖眼轻声说了下去:“折枝的生父姓谢,生母姓虞,盛京城人士,曾经迁入过青州城与金陵两地。”
她顿了顿,轻轻笑起来:“大人,折枝说得可对?”
谢钰抬手轻轻抚上小姑娘柔软的雪腮,眸底却似有冰凌渐起:“不对。”
“萧霁,他在骗你。”
折枝微微一愣,自他怀中抬起脸来看向他,红唇微启:“先生怎会——”
话至半途,折枝回过神来,垂眼改口道:“不关先生的事,是折枝自己托人打听的。”
谢钰垂眼看着她,眸底暗色愈浓:“人已放走,妹妹也不必隐瞒。若我有心追查,始终能够查到。”
折枝知道他所言非虚。沉默了稍顷,终是低声道:“当时宫宴,大人亲口承认查过先生的底细。那大人便应该知道,折枝七岁那年便与先生相识,拜先生为西席。”
“整整十年的师徒之情,先生为何要骗折枝?”
谢钰握紧了她纤细的皓腕,眸色沉沉:“五岁那年,妹妹便在我的梦中恣意来去。若是扳指算来,如今已有十二载。我又为何要骗妹妹?”
“可折枝十六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大人。”折枝轻轻抬起羽睫看向他,杏花眸里水光潋滟:“而那第一面,便是大人处心积虑的骗局。”
谢钰阖眼。
他从未信过漫天神佛,可此刻,竟不知为何想起了佛经中所说的因果。
种恶因,得恶果。
尽是他咎由自取。
“之前种种,我会悔过。”他徐徐垂首,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穗穗,信我一次。”
折枝纤长的羽睫重重一颤,渐渐凝上朦胧的水光。
良久,她艰难启唇。
“若是大人能将折枝的身世如实告知,折枝便信您。”
斗室内又是许久的静默,直至长窗外的烟雨扫进窗楣,将宣纸上‘折枝’两字渐渐濡湿,谢钰终是低声启唇:“待妹妹生辰之时,我会如实告知。”
折枝轻轻一愣。
她的生辰在暮春时节,桃花落尽时。
折枝移过视线,看向庭院中一株碧桃花树。
深红色的碧桃花在雨中压枝绽放,已开至荼蘼。
她的生辰,离如今已不过月余。
烟雨朦胧中,折枝回转过视线,抬眼看向谢钰。
那双杏花眸里凝着的水烟徐徐散去,愈显一双明眸润泽如墨玉,分外清澈明净:“大人此言当真?”
“当真。”谢钰颔首低声。
折枝‘嗯’了一声,伸手碰了碰他的尾指:“那折枝最后再信您一次。”
她轻轻弯眉笑起来:“一诺千金。”
庭院中的春雨渐渐停歇。
谢钰将折枝抱起,走过泥泞的地面,回到停留在山门前的轩车上。
随着车帘垂落,谢钰轻声问她:“妹妹还是想去娘娘庙吗?”
时近正午,折枝晨起时又未用早膳,早已经觉得腹中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