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赵朔也知晓自己与谢钰玩棋输多赢少,没什么趣味,如今正是见好就收的时候,便没阻拦,当即便与重瑞新起了一局。
谢钰看着赵朔连赢两局,在第三局正焦灼的时候,开口与赵朔辞行:“臣还有人犯要审,便先行告退了。”
谢钰是天子少师,为君王辅弼之官,而审人犯,却是大理寺卿的分内之职,原本是八竿子都扯不到一块去的两件事。
但此言一出,满殿的从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无一句异议。
也并无半分讶异之态,似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赵朔正玩至兴头上,头也不抬,只随口应了一声,算是答允。
一旁伺候的宦官躬身过来,为谢钰引路。
两人行至山河屏风前时,赵朔也赢下了手里这局,这才回过神来道:“你且等等。”
说罢,只一抬手,重瑞便轻车熟路地将一旁搁置在龙案上的奏章理好,装在经笥里亲自递到了谢钰手上:“有劳少师了。”
谢钰颔首,接过经笥:“臣代为批阅后,泠崖会入宫转呈陛下。”
“知道了。”赵朔一壁吩咐从人去打新的棋盘,一壁随口答应了一声,并不在意。
谢钰亦不再多言,抬步出了太极殿。
殿外日头高起,春光潋滟。
谢钰立在太极殿的飞檐下,微眯了眯眼,对领路的小宦官淡声吩咐:“去一趟诏狱。”
*
诏狱建在地下,四壁以巨石砌成,石缝中又以铁浆浇筑,密不透风。
愈往里走,便愈是晦暗。
两侧牢房中的哀嚎惨呼连绵不绝,一如人间炼狱。
谢钰提一盏菡萏宫灯,行至最深处一间囚室前。
守门的狱卒躬身行礼,为他打开囚室大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酸腐味扑面而来,刑架上绑着的囚犯浑身血肉模糊,一头乱发披散下来,看不清容貌。
两名狱卒收拾出一块勉强可以落足的地方,放上长案与一张官帽椅,好方便谢钰审讯。
谢钰于椅上坐落,淡声道:“陈大人,久违了。”
刑架上的囚犯浑身一震,豁然抬首,目眦尽裂地望向谢钰。若不是一根舌头齐跟断去,恐怕已是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囚犯怒视谢钰片刻,豁然双唇一张,狠狠吐出一口血沫,往谢钰脸上唾去。
一旁的狱卒立时上前,以刀鞘替谢钰挡下这口血唾,又无声让开。
“看来陈大人是不愿招供了。”谢钰神色未变,徐缓自奏章最底下抽出一折,以银簪破开其上封口的火漆:“动刑吧。”
“是。”
狱卒操起铁鞭的同时,谢钰取过笔架上搁置的狼毫,亲自砚开朱砂,于囚室内批阅起奏章。
地面污浊,那盏菡萏宫灯便搁在长案一角,烛火透过白玉雕成的灯壁落在谢钰面上,便也清冷如月色。
愈显公子姿容清绝,贵雅沉凛。
也无端令人觉得,他应当高居云雾之上,而非陷在这人间炼狱里。
如若,这不是他一手铸造的炼狱。
谢钰缓缓翻阅着奏章,直至许久后有些厌倦了,便搁笔支颐,于上首闭目养神。
两名狱卒对视一眼,烧红了炉内的铁钎。
随着一阵皮肉烧红的焦臭味道升起,狱卒上前抱拳道:“禀谢大人,人犯断气了。”
谢钰抬目,视线往刑架上淡淡一落,平静道:“都退下吧。”
“是。”
狱卒双双退下,掩上了牢门。
斗室寂静,鲜血滴落的声音幽微,似一曲终了后,琴弦上最后一枚颤音。
谢钰无声地笑了笑,起身上前,将湖笔前端浸透在血泊之中。
雪白的狼毫沾了鲜血,触目夺心的艳,胜过御赐的朱砂。
牢门轻微一响,泠崖闪身入内,垂首立在一旁。
谢钰并未看他,只是重新坐回长案前,斯条慢理地往奏章上写着批复:“陈大人在皇城司任职的时候,手里也曾沾过无数人的鲜血。今为鱼肉,不过天道轮回,算不得冤枉。”
刑架上静谧无声,已无人能够作答。
谢钰静立了稍顷,低低笑出声来。
——人死如灯灭,真是无趣啊。
谢钰以鲜血写完这行批注,搁笔翻了翻余下的奏章,轻轻摇头,低笑道:“还有这许多,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批完。”
他站起身来,重新提起那盏菡萏宫灯,对泠崖淡声问道:“何事?”
宫灯火光明亮,却照不进他眸底晦暗。
泠崖上前,低声将府中之事简要复述一遍,斟酌道:“大人,折枝姑娘,怕是想逃了。”
逃吗?
谢钰轻垂下眼帘,再开口时语声平淡,辨不出喜怒。
“回府。”
-完-
第10章
◎“我的耐心有限。”◎
桑府与皇宫之间隔着一条热闹的朱雀长街,人流云集,车马来回一趟,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
而轿撵仗人力而行,花费的功夫便也愈加多些。
才行至半途,便见天穹上云脚低垂,透着股鸦青色泽。
“怕是要下雨哩。”轿夫刚嘀咕了一句,雨点便无声洒落下来,冲散了街上的游人。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渐渐密如走针,于天地间笼起一层水烟。
春日里的雨水连绵。待官轿于桑府门前停落时,众人的衣衫皆已湿透,春雨却犹未停歇。
泠崖从看门的小厮手里拿过一把青竹伞撑开,默不作声地跟在谢钰身后,一路顺着抄手游廊,行至沉香院前。
门上守着两名浅青色比甲的二等丫鬟,见谢钰率人过来,俱是一惊,慌忙福身行礼要去禀报,却被谢钰抬手制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接过了泠崖手里的竹伞,独自一人进了内院。
如今正值春日,沉香院中一路繁花似锦。
谢钰沉默着行了一阵,于通往的后院的月洞门前驻足。
大约十步远处种了一棵梨树,枝繁叶茂,花开如雪。
折枝背对着他立在梨树前,一双小巧的绣鞋微微踮着,一手攀着花枝,一手拿着个小银剪子,似乎正迟疑着从哪里下剪。
半夏替她打着伞,紫珠则伸手扶住她纤细的腰肢,轻声劝道:“姑娘慢些,如今落了雨,地上湿滑的很。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沉香院里统共就这点意趣,全让给你们了可不成。”折枝笑声清脆,利落地剪下一截带露的花枝:“今年的梨花开的好,等我多剪几枝下来,插了瓶后还有多的,便晒干了给你们缝两个香包。”
谢钰静立在月洞门下,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姑娘与贴身侍女笑闹了一阵,捧着一怀的梨花转过身来,姿容姝丽的小脸上笑晕深深,照亮了雨中的庭院。
两人的视线交叠,折枝面上的笑容骤然顿住,指尖一颤,怀中的梨花落了一地。
再开口时,依旧是素日里小心的语气:“哥哥怎么过来了?”
“今日宫中无事,便提前回来了。”谢钰淡声答了,抬步行至她身前,俯身拾起一枝梨花。
雨中的地面泥泞,花枝上也沾了些许尘埃泥沙,落在谢钰冷白的指尖上,愈显触目。
“不敢劳烦哥哥。”折枝一惊,慌忙带着半夏与紫珠将地上的梨花收拾了,一同搁在旁侧的青石桌上,又亲手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哥哥先擦擦手。”
谢钰接过帕子,斯条慢理地揩着指尖上的污迹,目光落在她那张柔白的小脸上,回忆着方才她笑容明朗的姿态,轻抬唇角:“可是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
折枝轻轻一愣,自不敢和盘托出,便只是弯眉笑道:“今年院里的梨花开的颇好。院角那株海棠是沉香院建成时便种下的,今年终是发出一两支棠花来,也算是祥瑞之兆。”
她的话音落下,小厨房里伺候的菘蓝也打着纸伞提着一只红木食盒过来,对折枝躬身道:“表姑娘,方才紫珠姐姐说您午膳用的不多,让备些糕点过来,奴婢便寻了些新出炉的——”
话未说完,一转眼便看见了立在旁侧的谢钰,递食盒的手顿时僵住,有些不知所措。
折枝遂抬手亲自将食盒接过,斟酌着轻声道:“哥哥可在宫里用过膳了?若是不曾,可要一同用些?”
她是当着众人的面问的,本以为以谢钰的性子定会拒绝。
没曾想,谢钰却只是仪态闲雅地将手中梨花上的雨水揩尽,略微把玩后,轻笑着答允:“妹妹盛情,却之不恭。”
折枝一愣,只得轻轻颔首。
院中正在落雨,可谢钰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哥哥,折枝也不好将人往闺房里带,便只好将他引到了廊下,往坐楣上坐落。
两柄竹伞被搁置在一旁,红木食盒打开,折枝亲手将里头的糕点一一端出,放在两人之间,分隔出不近不远的距离来。
许是上回吃糕点的事令她心有余悸,折枝生怕谢钰在大庭广众下又拿糕点喂她,便寻了个由头将从人都支开,只留下她与谢钰两人。
折枝掩下心底的不安,挟起一小块团圆糕慢慢吃着。
偌大的后院里,静得可以听见游廊外的雨声。
一块团圆糕用罢,折枝这才敢悄悄抬眼,窥了一眼谢钰的神色。
眼前的男子并未动筷,只是斯条慢理地把玩着手中的梨花。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去除了花枝上的分枝杂叶,只余下干干净净一根主枝,点缀一朵皎白似玉的梨花。
“哥哥喜欢梨花吗?”
折枝试探着开口。
她凝着谢钰的神情,心中暗暗想着——若是谢钰点头,赶明儿她便将树上的梨花全摘了,寻个晴日晾干了,做成香袋、做成吃食,陆续送给他。
哪怕是谢钰要将整棵梨树挪到映山水榭里去,她也绝没有不肯的。
只求能哄得谢钰高兴,不再这般想一出是一出的捉摸不定,让她成日里提心吊胆。
“不喜欢。”谢钰答的平淡,顺手便将那支梨花搁下:“我只是在想我养的那只鸟,为什么不能乖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