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椒盐小甜饼
“哥哥在说什——”折枝话说到一半, 酒醉初醒时的朦胧也渐渐散去,一些荒唐的场景走马灯般游荡过脑海, ‘轰’地一声,炸开成漫天的烟火。
折枝原本便有几分微红的莲脸彻底烫红得看不出本色来, 也不再说下去, 只心虚似地低头穿着衣裳。
稍顷,身上衣裳终是齐整。除了那件莲红色湘水裙上隐约有几道皱褶外, 倒是看不出方才那荒唐事所留下的痕迹。
折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伸手去外裳的袖袋中寻小镜, 想看看自己的妆容可还算周正。
只是指尖方探进去, 没曾寻到小镜,却先摸到了一沓叠好的纸张。
折枝有些讶异。
她并没有把文房往袖袋里放的习惯,一时间还当是自己喝醉了,胡乱拿起了什么放了进去,便也顺手将那沓宣纸取出,放到盖在膝面的锦被上。
夕阳余晖里,她轻轻一垂眼,视线方落到那沓宣纸上,却骤然顿住。
良久才回过神来,一双杏花眸微微睁大了。
袖袋里哪是什么宣纸,分明是一整沓叠好的银票。
数额不菲。
折枝愣愣看了一阵,面上的绯色愈甚,杏花眸里隐隐透出几缕恼怒来。
她抓起锦被上的银票丢到谢钰怀里去,那微启的朱唇随之颤抖:“哥哥将折枝当什么了?”
话音落下,她便推开了谢钰,趿鞋便要往外走。
只是还未抬步,皓腕便骤然被人握紧。
谢钰随之榻上起身,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低声解释:“我并无此意。”
折枝回过身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复又问道:“那哥哥为何会想着给折枝袖袋里放一沓银票?”
谢钰先将小姑娘带到榻边坐下,这才启唇轻声道:“妹妹大抵是不记得了——方才酒醉后,妹妹在梦中蹙眉低声,说着‘银子,还不够’。”
他似是觉得有趣,轻轻笑了一声,又徐徐道:“少师一职是个虚衔,俸禄并不算多。好在圣上隆恩,数年来对我多有赏赐。放在身边也无甚用处,倒不如一并交给妹妹。”
折枝轻愣了一愣,似是明白过来。
她定是在梦中想到还谢钰银子的事了。
可拿了谢钰的银子,再还给谢钰,又算是什么事?
折枝这般想着,便低头将榻上散落着的银票重新捡起来,归成一沓递回谢钰手里,小声道:“折枝方才喝醉了说的胡话。当不得真的。哥哥快将银票收回去。”
她说罢,又从袖袋里寻出小镜来,照了照自个如今的模样。
离府时精心描好的妆容此刻已花得不成样子,那绾好的朝云髻也已蓬松得像天上的云雾,簪在乌发间红翡垂扇步摇此刻已松松垂落,眼见着便要坠下。
折枝遂伸手接了步摇放在春凳上,又起身寻了铜盆注上清水,将面上的残妆洗去,这才往舱内的铜镜跟前坐落,伸手去解自己的发髻。
指尖才碰到耳畔的鬓发,束发的金簪已被抽离。
乌发随之如缎坠下,被谢钰笼在掌心里,以一柄玉梳缓缓顺过。
谢钰的身量颇高,折枝自铜镜中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的语声响在耳畔,似天琅湖上淡淡而过的水风:“妹妹若是缺银子,便可在盛京城内租个粮仓囤米。手中还有多少银子,便囤多少。”
“囤米?”折枝有些讶异,可长发被谢钰握住,却不好转过脸去,便只好就这般轻声问道:“可折枝听闻,马上便是夏收。不出几日,各个州县的商贩便会带着新收的米粮陆续启程,百川归海般贩到盛京城里来。”
“届时盛京城里的米价应当不涨反跌才是。”
谢钰并未立时回答,只是将她的乌发理顺,又重新挽起一个乖巧的百合髻,方启唇解释道:“苏州巡抚之前递了折子,说是南面大旱,粮食歉收,请求圣上减免岁贡,并开仓放粮,以赈灾情。”
“待消息传到盛京城中,米价必然会涨。”
折枝等他将束发的金簪也簪回发中,这才回转过身来,自玫瑰椅上轻轻抬眼看他,迟疑着小声道:“哥哥这算是以权谋私吗?”
“应当算是官商勾结。”谢钰轻笑,伸手抚了抚折枝柔软的雪腮:“可妹妹并非外人。与妹妹勾结,倒也无妨。”
折枝莲脸微红,启唇似还想说些什么,谢钰却已俯下身来,轻吻了吻她潋滟的红唇,那双漆眸里随之染上几分清浅的笑意,不似往日里那般清冷疏离。
“妹妹是想在宵禁前回府,还是在这画舫中留宿?”
折枝最终还是选择回桑府中过夜。
以免她酒意未褪,又在睡梦中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待在游廊上与谢钰分别,独自回到沉香院前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
月色清辉里,月洞门外突兀地立着一人。
看模样,像是已被拦在门外等了许久,鸦青的鬓发都被汗水浸透,有些狼狈地贴在白皙的侧脸上。
“慧香?”折枝借着月色认出她,有些讶异地唤道。
慧香随之转过脸来,一见是折枝,那双微有些暗淡的眸子转瞬便明亮起来,只快步走到她跟前,深深福下身去,将手里的檀香木盘高举过眉,恭敬至语声微颤。
“表姑娘,这是大公子给您的赔礼。您看看,可还合心意?”
折枝闻言,视线往上轻轻一落,却又很快移开。
檀香木托盘上的物件比上次送来的那些还要好上许多。
浮光锦换做昂贵的鲛绡,冰种翡翠镯子换成了更为罕见的紫丹兰色,便连那支本就价值不菲的和田玉镶珠步摇,也换做了通体润透的羊脂白玉簪子。
贵重到令人有些讶然。
可再过贵重,也无法掩盖当初那肮脏而诡谲的心思。
折枝轻蹙了蹙眉,拿团扇掩住小半张脸,踏着月辉往沉香院内走去,语声疏离:“如今已是华灯初上时节,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安寝。你也快些回蒹葭院中去吧。”
在院门内等着的半夏与紫珠也随之迎上前来,打了风灯给折枝照亮去路。
其中半夏嘴快,蹙着眉说了她一句:“慧香姑娘,若是见到大公子,你不妨劝他一句,不必再往沉香院中送东西来了。我家姑娘不喜欢。”
未曾想,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将慧香说得坠下泪来,捧着那檀香木盘便骤然跪在地上,对着折枝哽咽道:“姑娘,奴婢求求您,求您就收下吧。奴婢代大公子替您磕头请罪了。”
慧香说罢,一个头便重重磕在地上,磕得眉心里都通红一片。
折枝一愣,终是停步回转过身来。
却见慧香单薄的夏裳袖口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滑落到肘弯处,显出小臂上那些惨不忍睹的青紫色痕迹。
像是被人用了极大的力道掐、咬过所留下的血瘀。
众人皆是一惊。
折枝以团扇掩面,有些不忍地轻轻侧过脸去。
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一阵淡香便被夜风渡至鼻端,隐约透着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闻见过。
折枝迟疑着转过眼来,垂手轻轻握住了慧香的手腕,细细去看那小臂上留下的痕迹。
却见上头果然已是上过了药的,那药膏的香气清雅,似乎,似乎是她曾经给谢钰用过的那盒白玉膏。
折枝似是骤然间想起了什么,那垂落的羽睫轻颤了一颤,徐徐启唇道:“慧香。”
慧香忙抬起眼来望向她,哽咽着道:“表姑娘有何吩咐,奴婢一定做到。”
折枝细细听着她的语声,手里的团扇愈发抬起了些,羽睫低垂,掩住那双杏花眸里的惊讶之色。
慧香便是那一夜,在假山上会情郎的女子。
折枝也随之想起同夜中,她躲在假山洞中与谢钰偷欢的事来,藏在团扇后的莲脸渐渐被绯意所侵。
折枝自不会点破。只是见慧香着实可怜,终是叹了口气,轻声道:“这些礼,你自个想法子处置。回去便说我已收下,往后也不必再送。”
慧香止住了泣音,抬首见沉香院外没有旁人,这才如蒙大赦般地连声与折枝道谢,含泪往蒹葭院的方向回去了。
折枝看着她的背影又轻轻叹了口气,抬步与半夏紫珠一同回到了上房,坐在玫瑰椅上,将发间的钗环卸下。
原本卧在春凳上的橘子听见响动竖耳醒转,一双蓝色的眼睛左右望了望,看见折枝便撒开四条小短腿跑来,一个接力跳到折枝的裙面上,‘喵喵’叫着蹭她的衣襟撒娇。
折枝垂手轻抚了抚橘子柔软的长毛,对着眼前的妆奁静默了稍顷,终是启唇道:“半夏,紫珠,若是明日里无事,便亲自到玉带河的铺子里传个口信,让王二夫妇代为租个粮仓,多囤些米粮。”
她说着,便从妆奁的夹层里取出一沓银票来,只留下两张应急,其余的便尽数交给两人。略想一想,又将视线落到妆奁里,迟疑稍顷,还是轻声道:“妆奁里的首饰,也挑些不常用的当了换银子,务必囤得多些。”
半夏‘嗳’了一声,接过银票收到袖袋里,脱口道:“依奴婢看,最值钱的那些还属谢大人送的——”
折枝正抬手摘着耳坠,闻言动作微微一停。
夏风随之拂过她素白的指尖,带来些微的热意。
折枝轻垂了垂眼,启唇时语声轻细,于虫鸣声中听不真切:“先当旁的便好。”
“哥哥送的那些,便先留着吧。”
-完-
第77章
◎“难道哥哥真想将折枝的户籍挂在哥哥名下不成?”◎
玉兔西沉, 初升的金乌隐在云后,往沉香院前的青石小径上铺就一层细碎的金芒。
折枝朦胧自牙床上醒转,扶着雕花的床柱趿鞋起身。
一旁守着的紫珠遂将低垂的床帐撩起, 束在四角垂落的金钩上。又替折枝披上宽松的外裳,扶着她行至浴房中,递上了注好清水的小银杯与涂好苓膏的齿木。
折枝漱过口,又接过紫珠递来的布巾净过面, 这才真正清醒过来,左右望了望, 略有些讶异道:“怎么没见着半夏——她可是一早便往玉带河那去了?”
紫珠将用过的布巾放回铜盆里,笑答道:“姑娘今日醒得早。如今才刚过宵禁,半夏正在月洞那与连翘她们说着小话呢。可要奴婢将她唤回来?”
“倒也不必这般麻烦。”折枝笑着往屏风后将寝衣褪下,换上件杨花色的轻薄夏裳,系上了领口的玉扣:“左右今日也无事, 我索性便随着半夏一同往玉带河的铺子里去, 也好交代的更清楚些。”
紫珠应了一声, 取过牛角梳来, 替折枝将发髻绾好,又取过一支鎏金花穗簪固住, 这才打帘引她往游廊上去。
两人一同行到月洞门处,果然见半夏正背对着她们立在门前阴凉处, 嗑着瓜子与连翘说着小话。
聊到高兴处, 更是笑得连手里的瓜子壳都抓不稳。
倒是连翘先看见了折枝,忙止住了话茬福身行礼:“表姑娘。”
半夏闻言讶然回过身来, 见到折枝立时便红了小脸, 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姑娘怎么这么早便起身了?奴婢, 奴婢原本想着, 等宵禁结束了,再过一会便往角门那处去的。以免去得早了,被出府采办的嬷嬷们撞见,传出话去。只是没想到聊着聊着便忘了时辰。”
折枝只想着今日将事情办妥便好,也不在意早晚,便笑问道:“在聊些什么?这样得趣。”
半夏听她这样问,也来了精神,走到她身旁放轻了声音道:“姑娘不知道,今日宵禁刚过,老爷便请了位同僚来府上做客,听闻是户部的司民。”
“如今这个时辰?”折枝有些讶然:“若是要开宴席,也该等到黄昏的时候。”
半夏愈发小声:“听闻是特地请来给榴花院的两位姨娘上良籍的,是公事。”
“改户籍——”折枝轻轻重复了一遍,一双杏花眸微微亮起来,转首对紫珠道:“紫珠,你办事素来稳妥。今日若是得空,便与半夏一同去一趟玉带河的铺子那,将昨日里交代的事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