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美人 第44章

作者:山间人 标签: 古代言情

  秋芜不懂他口中的“很快”是不是有别的意思,但的确如他所言,几日后,这些人便不再议论她了,兴庆宫里有了更值得他们议论的事。

  北方边疆的战场上,一道又一道捷报传入京中,大燕将士们经过不到三个月的酣战,已取得压倒性胜利,突厥可汗见难以抵挡燕军的攻势,已派使者前来求和。

  在大燕朝廷上下的预计中,这场大战原本应该持续至少五个月,甚至很可能拉长至一年半载。而令战势进展如此突飞猛进的,便是那个名叫秦衔的年轻校尉。

  听闻,他先是像主帅献计,成功替燕军生擒了数百突厥王公贵族及其家眷,接着,又自请为先锋,领三千骑兵千里奔袭突厥王帐,不但擒下了突厥可汗最器重的三个儿子,还俘虏了牛羊数千。

  眼看已是冬日,北方大漠风雪凛冽,突厥人世代游牧,不事农耕,每年冬日都是最难熬的时候,牛羊是他们度日的根本,被掳走这么多,无异于雪上加霜。

  正是因此,可汗才不得不主动休战求和。

  秦衔如此年轻,便立下这样的汗马功劳,必然前途无量,太子已然下令,请将士们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届时,加官晋爵,不在话下。

  一时间,宫里的宫女太监人人都在议论这位出身平民,却在军中崭露头角的小微,言辞之间,无不是真心实意的敬佩与夸赞。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十多日,直到兴庆宫中又迎来大事,方暂时止息。

  在谢皇后的催促下,元穆安与谢颐清的婚事已筹备得差不多,随着婚期腊月十九的临近,兴庆宫里各处都在为婚仪做准备,从洒扫清理到装点宫室,一点也不敢怠慢。

  东宫作为婚仪举行之处,更是动静极大。

  外头负责洒扫的宫女和太监每日一大早便起来,仿佛要将平日闲置的所有宫室都赶在婚期之前休整一遍。

  唯有太子起居的清晖殿,从里至外,没有一点变化。

  白日,仍是秋芜一个人待着,由海连带着太监们守着,到了夜里,元穆安回来与她同寝。

  外头的所有阵仗,仿佛都与清晖殿无关。

  秋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知道元穆安对谢四娘并无感情,对这桩婚事更是态度冷漠。

  若是从前,除了对谢四娘难言的愧疚外,她的心中大概还会有几分可耻的安慰和窃喜。如今,却是替谢四娘感到不公与可悲。

  太子妃即将入主东宫,她再住在清晖殿,俨然不合适。

  于是,她趁机再次向元穆安提出,要搬出清晖殿,另居他处。

  本以为这次,无论如何他都得答应,谁知,他仍是拒绝。

  “你搬走做什么?清晖殿上下都不曾动过,难道你在这儿住得不好,海连他们没伺候好你?”

  “奴婢就是个伺候人的,怎么敢当海公公的伺候?况且海公公待人和善,奴婢感激还来不及呢。”秋芜连忙否认,“奴婢只是觉得殿下大婚将近,应当避嫌才是。”

  说着,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方才他说得那几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平日待她有多好呢。

  元穆安蹙眉想说什么,话到嘴边,顿了顿,只摆了摆手,道:“不必,没什么好避嫌的。”

  待见秋芜面露疑惑,才又添了一句“过几日便知道了”。

  秋芜心下怀疑更甚,却没再问,耐心地等了几日,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腊月初七,北方的将士们班师回朝,整个京城,上至元穆安与众位朝臣,下至平民百姓,皆倾巢而出,聚在南城门和丹凤大街上,迎接这些为大燕震慑四方、威扬海内的功臣们。

  元穆安不但亲自下马,将主帅徐将军从地上扶起,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明,徐将军若有所求,只要开口,必当竭尽所能满足。

  如此殊荣,自然引来无数朝臣们的羡慕。

  徐将军感激不已,当场跪下,却并未替自己求官爵钱财,而是郑重地磕了几个头,沉声道:“蒙殿下赏识,臣不敢居功,更不敢向殿下邀赏。不过,臣的确有一请求,望殿下成全。”

  元穆安望着徐将军肃然的样子,待四下仍旧忍不住交头接耳的朝臣们渐渐静下来,重新望向这边时,才微微一笑,柔声道:“将军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徐将军将身子伏低,说出的话却让众人惊住了:“臣请殿下下旨彻查此次随臣讨伐突厥的归德中郎将谢明徽怠慢军务、贻误军机一事。”

  他说完,便将谢明徽在行军作战途中,屡次违抗军令、擅作主张、争抢军功等事桩桩道来,言辞犀利,毫不留情,语气更是铿锵有力,似乎已忍耐多时,只等这日当众说出。

  一时间,四下围聚的众人先是震惊,随即看看元穆安的神色,又渐渐明白过来,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瞥向立在元穆安身旁,面色难堪的中书侍郎谢柘。

  归德将军谢明徽,乃是谢柘族中的一位侄儿。

  谢柘膝下子嗣单薄,成婚多年,只得了谢佑一个儿子。而他在朝中为官,为稳固谢家地位,自然要提拔族中子侄。谢明徽便是他意欲安插在军中的一个看好的侄儿。

  徐将军尚未回宫,便当众弹劾谢明徽,显然是要将矛头指向谢柘。

  联想起大军出发前,谢柘带着其他几个世家大族明里暗里反对元穆安用的人,众人不难猜测,这一切,恐怕是元穆安的安排。

  在无数猜测的目光中,谢柘瞥一眼人群里已经有些六神无主的堂侄谢明徽,尽力调整脸色,沉声道:“此事事关重大,臣请殿下下令详查。”

  为今之计,他即便不想将事情闹大,也已被架在火上,不得不顺服了。

  元穆安笑了笑,点头道:“谢相公这样说,我便放心了。高公为人刚正不阿,此事就交由他来查吧。”

第49章 卷轴

  ◎待我践祚,你便会是我的贵妃。◎

  高甫身为左谏议大夫, 在别人眼里,他从前一直是元承瑞和元照熙的人,如今效忠元穆安, 也时常在众臣面前展露出直言进谏的一面, 在朝中一向以刚正严明著称,令他来查,最能服众。

  不论朝臣们心中怎么想, 都无人敢在这时提出异议, 只能赞一声太子殿下英明。

  元穆安扫视四周,将众人的表情变化一一看在眼里。事情正一步步按预期推进, 令他感到气定神闲。

  “校尉秦衔何在?”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激扬和期待, 问道。

  只见徐将军身后那一排排数十名披坚执锐的将士中, 赫然行出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郎君,在众目睽睽下,双手抱拳,冲站在正中的元穆安行礼, 朗声应道:“臣秦衔,见过太子殿下!”

  一句话,语气沉稳,嗓音浑厚有力, 完全没有贫寒人家出身的小官吏初入京城的战战兢兢与小心谨慎。

  元穆安看着这个只比略小几岁的军中新秀, 不禁赞赏地点头:“果然是个可造之材。这次, 秦校尉立了大功, 须得大大封赏。只是, 中郎将谢明徽的事还未查清, 依我看, 不妨等高公将事情查清后,再一并奖惩,至于庆功宴,也挪后些时日,如何?”

  在场众人自然无一敢说不。

  一行人遂在围观百姓的呼喝声中进入南城门,沿着丹凤大街继续前行。

  人群中,谢颐清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衣袍,面上戴着一块薄薄的面纱,目光惊疑地望着宽阔道路的正中。

  年轻英俊的郎君骑在高头大马上,眉目清朗,身姿挺拔,引来无数百姓的目光。

  “那就是秦校尉吧,真是一表人才!”

  “听说徐将军就是用了他的计谋,才擒住了突厥可汗的那几个儿子,如今他们已在咱们大燕当人质啦!”

  “才二十一岁,年轻有为啊!”

  身边百姓们一句接一句的议论萦绕在耳边,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父亲谢柘一意孤行,利用姑母这些年来的委屈和埋怨,要促成她与元穆安的婚事,想借着婚事来巩固谢家的地位。

  她知道劝不住,索性一心礼佛,为母守孝,不大打听外头的事。

  直到这几日,北方传来大捷报和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秦衔”这个名字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连谢府里忙着替她筹备婚礼的下人们也不时提起,她才忽然起了疑心。

  今日亲自到丹凤大街上看一眼,这才确认自己的猜测。

  竟然真的是他。

  ……

  一连数日,谢柘都按兵不动,由着高甫将侄儿谢明徽查了个底朝天。

  徐将军那处既然敢当众告发,自然早就准备好了详细的证据,高甫命人审问、核实,进展极快。

  只是一旦查到与谢柘有关的部分,便受到了阻碍。

  他行事谨慎,谢明徽做的事虽有他授意,却几乎没留下把柄。在他看来,此事虽于谢家名声有损,却不会伤及根本。

  况且,早在大军回朝前,他就隐约听到了风声,早已做好应对的准备。

  就在他自觉心中有底时,京兆府尹忽然将才审完的一桩案子上奏朝廷,称一个多月前,有人向京兆府告发当年的荆州司马谢庄彦在任职期间,嫖妓、受贿、纵容妻妾娘家亲属为非作歹等事。

  这些事,京兆府都已核查过,大多属实。

  而这个叫谢庄彦的司马,正是谢氏族中另一位受谢柘器重的侄儿,如今已被调至晋州任刺史。他的案子里,好几件事都有谢柘纵容的缘故。

  谢柘被打得猝不及防,这才明白,谢明徽的事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意图根本就在别处。

  很快,除了谢庄彦的案子外,御史台还一连上了好几道弹劾谢柘的奏疏,牵出好几桩陈年旧案。

  一条条几乎坐实的罪名下,元穆安当即下令,将谢柘收押入监,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依律判刑。

  一时间,谢氏一门上下犹如天塌了一般,四处奔走,只盼能像过去一样,说动陇西的其他大族,一同向皇室施压。

  可是,因为先前出征安排军中人手的事,几家已有了龃龉,加之此次元穆安的态度明显十分强硬,弄得人人自危,这些人为求自保,没有一个愿意伸出援手。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谢皇后身上。

  谢皇后对元穆安这样整治谢家震惊不已的同时,十分愤怒,连身份与礼仪都顾不得,当即亲自去了元穆安理政的承恩殿,不顾殿中还有未及退下的两名大臣,直接将其狠狠训斥了一番。

  两名大臣面面相觑,不敢久留,赶紧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

  元穆安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听着母亲逐渐尖锐甚至不堪入耳的斥骂。

  他知道在母亲的心里,谢家上下比他这个儿子更值得她的亲近与爱护。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皇后发泄了满腔怒意,浑身颤抖,胸口起伏,再说不出一个字时,他才动了动,抬起眼看了看谢皇后,冲候在一旁的康成道:“皇后娘娘累了,送她回清宁殿歇息吧。”

  谢皇后没料到自己的一腔怒意在他面前如青烟一般毫无作用,不禁瞪大双眼,道:“三郎,你如此不孝,怎么对得起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

  元穆安冷笑一声,表情毫无触动:“母后,一个谢家而已,若不除,便断了寒门士子们的路,那才是对不起天下百姓。至于不孝——”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暗芒。

  “从我弑杀兄长,逼迫生父的那一日起,就注定背上了骂名,难道还在乎再多一点吗?母后若执意干涉朝政大事,我只好请母后到太液仙居常伴父皇了。”

  言下之意,不但要将她软禁起来,还要将她与元烈软禁在一起。

  谢皇后身子晃了晃,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儿子,仿佛第一天看清一般,喃喃道:“三郎,你果然是个冷漠无情、六亲不认的人,连我这个母亲也不要了……”

  元穆安紧抿的唇角向下撇了撇,最终没有回应。

  康成唤进来七八个太监,齐齐站在谢皇后面前,弓着腰作出“请”的姿势,示意她赶快离开。

  谢皇后呼出一口气,就要转身,却又停下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四娘呢,你要如何处置她?她与你已有了婚约,她父亲的事也都与她无关。”

  元穆安掀起眼皮,淡淡道:“母后放心,儿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只要她识时务,儿定不会为难她。”

  谢皇后目光复杂地看一眼已然十分陌生的儿子,在太监们半强迫的包围下,终是离开了承恩殿。

  留下元穆安一人,低垂眼眸,望着案上堆叠如小山的奏疏,出神许久。

  谢柘的案子虽还在审,没有一年半载,难有判罚,但照如今的形势,他已再无翻身之日。

  从前以谢家为首的陇西旧族们,再不会像架在脖子上的刀子一般令他夜不能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