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两人都许久没说话,各自沉默,等稍稍缓上一口气,脱脱便尖刻开口,嘲弄不已:
“怎么,你心软?”她眉眼间有凛凛的杀气,也有睥睨男人的那份妩媚傲气,奇异地在眼前这一张苍白小脸上融合了,“你还是爱我,谢珣,是不是怕我残废了,日后要是还想和我睡觉未免太煞风景?”
她眸中射出恨意,“你怕什么?我胳膊废了,又不是下半身废了,你堂堂乌台主是睡女人的胳膊吗?”
谢珣听得忍无可忍,眉心乱跳,却见脱脱一脸放荡的模样大笑起来,笑容牵扯的浑身疼,可她忍着,偏要笑,趾高气扬的,一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睛里的模样:
“我要是能活着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谢台主,平康坊花魁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得付钱。”
谢珣被她激怒,薄唇一吐,厌恶道:“你果然是毫无羞耻之心,自甘下贱。”
脱脱立刻啐了他一脸,犹不解恨,一偏头对准谢珣的脖颈发狠咬了下去,谢珣吃痛,双手托住她脑袋想推开脱脱,无奈她牙尖嘴利根本不松口,他只得抓住她秀发,往后一薅,迫她仰头:
“你疯了!”
脱脱一嘴的血,眼睛都直了,那神情,简直恨不能生吃谢珣的肉,喝干他的血。
谢珣被她恨之入骨的眼神烫到,他松开手,冷冷道:“我不欠你什么,你是不是藩镇的细作,是不是杀害我老师的凶手之一,早晚会水落石出。”
脱脱张嘴,把他的血又还到他脸上,吐了出去:“谢珣,你说过,在你手里御史台没有冤案,我告诉你,我就是你最大的冤案,你今日折辱我至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春万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等有一日昭雪,必会千倍万倍还你!”
她冷笑两声,慢慢躺倒,脸一别,仿佛眼前已经没了他这个人,两眼一闭,心头砰砰急跳,折腾一圈,她虚弱极了,只想着我要好好睡一觉,我一定能活着离开御史台。
牢房又静下来,脱脱不知道谢珣站了多久,等听到牢门落锁的那一声响,她才慢慢睁眼,光线晦暗,木樨香没了,只剩药膏浓重的邪味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她以为自己会哭,但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烛火轻曳,长安城一间不起眼小院里人影剪窗,康十四娘有些忧心地说:
“你真的还不走?”
李横波很有心情地描补手底的牡丹,白的瓣,黄的蕊,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勾勒着:
“文抱玉的首级主公想必已经收到了,可谢珣不是还没死吗?”
康十四娘又不懂她了:“当初,是你说谢珣武艺高超,难能近身的,现在长安城局势越发紧了,再不走,被谢珣找到的可能非常大,你这个时候杀他,不是太冒险?长安城现在戒备森严,你不是不知道。”
李横波笔一放,欣赏着自己的牡丹图:“我什么时候说现在要杀他了?”
康十四娘就更不懂了,一双疑惑的眼,在她姣好面容上溜来溜去:
“你和谢珣有旧?”
李横波嫣然一笑,怨毒丛生,却不过一闪旋即消逝在她如春水般哀愁的眼眸里了:
“他现在死了老师,和心爱的姑娘反目成仇,正是生不如死的时候,刚开始痛,死了岂不是便宜?”
看她奇奇怪怪的,康十四娘警告说:“你不要乱来,没有主公的命令,我们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李横波瞥她一眼,目光中浮动着不屑:“没有我,你以为你们这次杀的了文抱玉?”
康十四娘这下不高兴了:“你这是居高自傲吗?你最好清楚,我在你之上,不管你想不想走,你都得听我的,必须走。”
“哦,”李横波笑笑,她放下图,“文抱玉腰椎断了,你是为自己的情郎报仇吗?”
康十四娘听她提及云鹤追,哼了声,“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他现在混的风生水起,做我的情郎,也凑合吧。”
说完,嫌恶地睨了睨李横波秀美的脸庞,更觉可憎,李横波却笑吟吟地把头上发簪一抽,来到康十四娘身边,给她一插:
“小妹妹,那你可要好好学学,女为悦己者容,爱发火可不好,男人都喜欢柔情似水的女人。”
康十四娘鄙视地把发簪拿下,瞧也不瞧她一眼:“你这么懂男人,是教坊娼妓出身吗?”
李横波一点都没动怒,只接过发簪,自顾说,“是不是你嫌弃我这枝不好看?”
她攥紧发簪,语气柔和万千,像哄孩童似的靠近了康十四娘,“我还有许多发簪,不如你挑个你喜欢的?”
话语刚落,她算准康十四娘要转身,手一扬,对准她的脖颈狠狠插了下去,血急飙,喷人一脸。
剧痛袭来,康十四娘双眼猛地睁大,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你,你敢……”
李横波秀眉狰狞,却带笑意,发簪在她脖颈里狠转:“我有什么不敢的?就你?也敢嘲笑我?丑八怪。”
她猛地抽出发簪,像踢死狗一样踢开康十四娘,地上的人,弹了两下,康十四娘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血窟窿,李横波一脸一手的血,冷冷瞧着,居高临下对她说:
“你可以去死了。”
说完,拔出贴身匕首,对着康十四娘的要害,补了几刀,确定人死透了,才不慌不忙拿澡豆净手净面。
第51章 、劳燕飞(4)
宣政殿里, 皇帝面无表情听底下吵作一团,满嘴的兵者不详,连太仆寺的太常令也跑出来凑热闹, 说:
“年前初冬,长安城下了场冻雨,枯索的树木上凝结出一层霜, 满城‘雨木冰’,正合《春秋》所载,坊间有云, ‘雨木冰,达官怕’, 这都应在了文相公身上呐!”
皇帝看他年纪一把, 胡子乱翘, 暗道这会马后炮又有何用?懒得去理,太常令不甘心, 继续抖索着胡子,颤巍巍说:
“陛下可记得去岁秋天, 天象异常,荧惑掩太微上相,天帝的南宫那就是圣人的政事堂, 天上的上相星,对应的自然就是相公们,厄运将会降临在几位宰相身上, 由重及轻,正是动了兵戈,才有今日祸事啊。若不及时罢兵,只恐怕政事堂的相公们不得安宁。”
皇帝沉吟:“那会儿, 正对成德用兵,太常寺是提了,”他斜眼望着太常令,“既然天象不对,你们太常寺是干什么吃的?就没法子破解凶灾?”
太常令赶紧应话:“停止对淮西用兵便是破解之道。”
皇帝哼了声:“兜这么一大圈子,还是这一套。”
话音落了,跳出几人,言之凿凿地恳请皇帝罢黜谢珣,以安抚藩镇。皇帝额上青筋一窜一窜的,“要朕罢黜自己的宰相,来讨好藩镇?”鱼辅国暗暗瞄着皇帝嘴角,腾蛇纹隐隐抽搐,知道皇帝是动怒了。
这是恢复上朝的第一日,各路人马,火力全开,铁了心要把皇帝轰一轰似的,尤其之前本就不主张对淮西用兵的朝臣,此刻,皇帝听阵阵风言乱语,厌恶透了底下这群饱食无事的文官们。目光一动,瞥向了谢珣。
谢珣人在底下,面容有几分憔悴,这些日子,他一面审案,一面亲自料理文抱玉身后事,此刻话很少,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有事说事,有理说理,你们一个个嗓门这么大做什么?”皇帝没好气地把奏章狠狠劈在案上,底下安静了一瞬。
皇帝缓口气,直接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政事堂空出的相位,得有人补上,尤其是中书令这个位子,不能空,朕已经想好了,文抱玉谢珣本就是师生关系,文相一去,他的学生理应继承老师遗志,虽不是在沙场,却更似在沙场,谢珣?”
谢珣闻言,和所有人一样,大觉意外,可胸腹中翻上来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流,顶的他想要流泪。他抬头,皇帝一道坚毅目光投来,“历来,中书令大印交接,都是前一任中书令和新任中书令皆在场,如今,你的老师不在了,朕来代替他吧。朕希望你,能够像你的老师一样,顶罡风,冒戟雨,九死不悔其志,辅佐朕重现清平盛世。”
皇帝意志坚决,说一不二,当即命在场五品以上京官往中书省政事堂去,自己则乘玉辇,带着谢珣,离开宣政殿。
如此迅疾,把人都看的一愣一愣,鱼辅国嫉妒的眼睛都要紫了,嘴里却对小黄门吼:
“还愣着干什么,陛下移驾中书省了!走啊!”
这一路疾行,政事堂里很快挤满了人,众人遮袖擦汗,满堂绯紫,好不气派。皇帝坐在上首目光略略一扫,手一挥,示意谢珣坐到屏风前,后头那幅《中书政事堂记》煌煌悬顶。
谢珣人太年轻,大周自开国以来没有这么年轻的首相,真是什么好处都占了,众人心里也嫉妒地冒酸泡,咕嘟个不停:
本朝最年轻的进士,最年轻的相公,这下倒好,文抱玉一死,他捡了个现成的中书令。
算了,算了,这个位子没那么让人羡慕,文抱玉不就在大街上被人杀了吗?更何况,淮西用兵万一失败,那他谢珣就是第一个替罪羊。
大家面上恭谨,各自心思千回百转,再看谢珣,一张俊白的脸明显是清减了,紫衫玉带正襟危坐,两道剑眉格外醒目压着星子般深沉的眼,着实英俊。
崔皓站在人群里,他抱病来的,文相公的死对他打击不小,两人当年同时外放为节度使,诗作唱和,情谊深笃,没想到骤然死于贼人之手,这让崔皓很恍惚。
人按品阶站位,一切就绪,鱼辅国抱着血红缭绫包裹的大印过来,交给谢珣,清清嗓子,扬声说:
“宰相之职,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其任重矣。今乌台主谢珣以本官兼中书令,总揽政务,统领百僚,当拜!”
除却皇帝,在场的京官窸窸窣窣撩袍行礼,作揖说:“拜见中书相公。”
谢珣脸上看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只有凝重,他伸出手,还一个虚礼:“诸君请起。”略作思忖,说“文相公的事,尚无结论,某仓促间忝任中书令,并未有充分准备。如今,既担首相之职,定当全力以赴,眼下文相公一案,亟待真相大白,淮西战事又为重中之重,国家危难之秋,还望诸君,奉公克己,齐心为国。”
他说完,拱手致意,“有劳。”众人连道“不敢”,跟着回礼。谢珣顾不上这里头有多少人是能站在自己这边,又有多少人是暗中掣肘的,站起身,冲一直旁观的皇帝深揖施礼:
“臣谢陛下。”
皇帝点点头,让人都退出政事堂,也起了身,和谢珣走到中书令厅。那里头,布置素雅,左厢房的书架,右厢房的办公大案,一切还是文抱玉活着时的陈设。再往里间去,目之所及,看到的是文抱玉用过的床榻、铜盆、手巾,物是人非,皇帝看的两眼湿润,说:
“这里,以后就是你谢珣决事的地方了。”
他在靠窗的茶座旁站定,手抚被浸淫无数次的茶具,“案子的事,我听说,嫌犯是文相公事发前不久刚认下的义女,怎么没听你说?”
皇帝的眼神陡然间又变锐利,“而且,就是中书省的藩书译语,随你去成德的春万里?”
皇帝依稀记得她娇美动人的眉眼,婉转的歌喉。
谢珣跪地叩首:“臣不敢瞒陛下,本打算事情有了结论再悉数回禀。”
“你起来回话。”
谢珣复又站起:“臣承认,对春万里早生情愫,成德之行臣遇刺,她挺身而出,臣跟她事后便有了肌肤之亲。”他说起这些,本可坦荡,但因老师的事,却不由自主觉得惭愧,“臣想娶她,但门第家世不匹配,只有走老师这条路,至于后来,臣到现在还没能下定论。”
皇帝十分意外,道:“你二十多岁的年轻郎君,想必,她不是第一个跟你有肌肤之亲的女人,能让你谢珣拐弯抹角都想娶的,必有过人之处。”
谢珣猛地想起脱脱半真半假说过的那番话,不由抬首,看皇帝的表情无恙,他只是平静说,“春万里,朕记得见过,是个绝色佳人,也很伶俐,太子跟我求她了。”
听到这话,谢珣一下就觉得蚀骨的难堪,脸涨得通红,“那是臣未过门的妻子。”
皇帝哼笑了声:“台狱的酷刑她都没招认,一个少女,恐怕是真有天大的冤屈才能熬得过你御史台的大刑。当然,你怀疑她没错,不过要是证据不充分,她始终不承认,不必太执着,毕竟她还是藩书译语,是你中书省的吏员。”
皇帝踱了两步,“太子求她,是一片孝心,难得,文相公遇刺人人自危,都怕刺客。朝野上下,要朕罢相的呼声不绝,他们都怕藩镇。太子这个时候能为文相公说话,就是体恤朕了,朕领太子这份孝心,但这个春万里,经此一事,和文相公的案子到底有牵连,他不能要,你也不能要。”
谢珣薄唇绷成一条线,不置可否,皇帝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她要是无辜,放出来后还遣回典客署,你的亲事,得朕来做主。”皇帝意味深长看他两眼,“安乐不过脾气坏些,但论家世样貌,配你谢珣还是够格的。我知道你视文相为父,要守丧,三年倒不必一年后朕就会考虑你和公主的婚事。”
谢珣很冷淡:“臣现在不考虑婚姻大事,只有老师和藩镇的事。”
皇帝便不勉强他,转而说:
“东都留守之前上表,请求朕允许他在洛阳招募新兵扩充军力,朕是有些犹豫。昨日夜间急报,淮西愈发肆无忌惮,屠了舞阳县城,淮西这是打算先把东都搞乱的架势,朕没见到你,和学士左右仆射他们商量了下,已经批复,准许留守招募新兵,但朕还是不够放心,东都离长安太近,若是有变,不堪设想。朕的意思是你老师的案子要抓紧了,朕需要一个交待,天下也需要一个交待,一旦结案,你亲自往东都巡查。”
中书令的人是有了,但文抱玉一去,皇帝需要新的宰相补充政事堂班底。不出意外,中书舍人、翰林院学士崔皓拜相,崔皓在众人簇拥下,走出翰林院,来到大明宫右银台门,那里中书省的官员们已经在等候新的相公了。
回到家中,崔仙蕙和兄长崔适之正在手谈一局,听家仆报喜,两兄妹不过淡淡颔首,气定神闲把这一局下完,分出胜负,才结伴来见崔皓。
崔皓心绪激荡,多少年了,外放淮南时就梦想着有朝一日宣麻拜相,如今,美梦成真,难免有些喜形于色,见到一双儿女,微笑着接受了道贺。
“你这些日子想好了吗?”他问儿子。
崔适之点点头:“阿爷拜相,我就算入仕也该避嫌外放,不能留在京中。但我想去御史台,所以,还请阿爷帮帮我,我想做监察御史,去往东都洛阳也不算留在京中了。”
都知道淮西离洛阳近,局势不明,十分凶险,独子上来就要往东都跑,崔皓不是很乐意,但又不好挑明:
“你以前总叫嚷什么好骡马不入行,这一入,倒入个刀山火海,你想清楚了,真拿定主意,我就跟陛下提。”
五姓高门,凭门荫就可做官,崔适之对秘书省这样清要清闲的衙门毫无兴致可言,文抱玉遇刺后,他终于点头肯入官场。
崔皓看他心意难改,摇摇头,先去后院见夫人了。
“阿兄要去御史台,你的顶头上司便是御史大夫,”崔仙蕙含蓄打趣兄长,“之前,是谁说,入闱的士子们,不过一群浮华之士,一无深厚家学,二无素雅门风,投卷时,如青蝇乱飞在朱门甲第前嗡嗡不停,可你的长官乌台主,却是正经制考出身,阿兄不介意吗?”
崔适之轻轻在她鼻头一点,“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