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谢坚眨了眨眼,忙转身出门去。
谢星阑定了定神,目光又落在账目之上,他眉头越皱越紧,不时往门外瞟一眼,显然已是心神不定,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谢坚方才归来。
他进门禀告道:“公子,是南诏公主,说今日太后召县主入宫说话,后来县主和李姑娘去了未央池,不知怎么,南诏公主要她们作陪出游,崔慕之是护卫主官之一,便带着换了便服的御林军随行。”
谢星阑拧眉,“去了何处?”
谢坚摇头,“这个不知。”
顿了顿,谢坚迟疑道:“既是陪同南诏公主,想来也没什么古怪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谢星阑便想到从前秦缨对崔慕之种种,他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窒闷的紧,很快,他将案上的账本朝外一推,“送出去,叫外头的仔细查算,两个时辰之后,我要入宫面圣。”
谢坚唇角微动,到底听令而去。
从午时忙到申时,谢星阑果真带着一份文书入了宫,宫道上霜雪尽除,到了勤政殿外,等了片刻,才得了传召。
谢星阑轻步入殿行礼,等将文书奉上,只听贞元帝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谢卿,你怎就与兵部过不去了?朕昨日便说过,兵部与工部的差事多有交集,账目上如此乃是寻常。”
谢星阑铁面道:“请陛下看下去——”
贞元帝挑眉,又往后翻,谢星阑沉声道:“去岁工部用了五十万两银子开辟北上运送均需的官道,但据臣所知,北上的官道,在贞元十五年便大兴修建过一次,这才五年过去,只需修缮便可,怎比五年前用的银子还多?”
稍稍一停,谢星阑道:“账目之上的确每一笔都记得清楚,但并非全无古怪,这修建军需官道用的木料石料皆是上品,还是从利州与洪州的深山之中开采而来,这两地多高山密林,石料与木料极佳,却皆在西南,从西南至北方,路途遥远,还需陆路与水路并行,两月才可到丰州以北,只沿途路费都所需甚多——”
谢星阑越说神色越是沉肃,“但北面有朱雀山,其中木料与石料丰富,工部为何舍近求远?微臣只知,如此损耗巨大的工程,多一道周折,便多一道油水,京城中的朝官提笔朱批,陛下也觉为军备花银两无可指摘,但国库的亏空,岂不正是如此得来?账目上,类似的例子还有许多,去岁一年,兵部、工部外加北府军,比前岁多花了百万银两,今岁亦是如此,微臣不懂,边境并无大战,这些银两从何花销?”
“谢卿,你如今可真是——”
谢星阑言辞切切,却听得贞元帝无奈笑起来,谢星阑眉头微蹙,眉眼间露出几分惶惑来,“陛下——”
“啪”的一声,贞元帝将他送来的文书合了上,他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对他满意,又像是哭笑不得,“谢卿,你查得如此仔细,意欲何为?”
此言更令谢星阑不解,他道:“账目虽由工部而起,却涉及兵部与北府军、镇西军,若真有自上而下的贪腐之风,对两军毫无裨益,如今南诏来朝,西羌与北狄也未掀起大风浪,但倘若有朝一日,这几部族一同动乱,对大周而言便似群狼环伺,而倘若军中兵将以利为重,毫无战意,待真生兵战之时,何谈保家卫国?”
贞元帝郎朗地笑起来,近前侍候的黄万福也跟着心境大好,谢星阑看着这二人,眼底疑惑更甚,贞元帝笑完了,眉眼舒展道:“谢卿这半年,真是让朕大为意外,朕此番将这差事交给你,本想着等个无功无过的结果便是,未曾想你如此较真——”
贞元帝笑意一收,“既是这般,那朕便将内情告知于你。”
谢星阑心弦骤紧,前世他少涉军事,也未想过后来大周会落个战败下场,如今思前想后,他只觉问题出在军中,这才有了查账之行,后来账目果然有异,他只以为自己猜对了,可没想到其中竟有内情?
谢星阑道:“臣洗耳恭听。”
贞元帝叹道:“此事本是军中机密,只有朕与两军统帅,以及几个机要之臣知晓,如今朕看你一片丹心,教你知道也无妨,你适才说的这些钱银名目,确是一笔假账,但这钱银花在何处,朕却是知道的,假账,也是朕允许他们做的。”
贞元帝微微眯眸,“六年前,朱雀山以东的襄州驻军,在一处采矿场挖出了大量石漆,石漆古来有之,但却少有人将其用在战场,而四年前,北府军中,一个懂锻造铜器的校尉,想出了一个将石漆制成喷火兵器的妙方,此法乃是绝密,也颇为复杂,北府军秘密试炼了三年,才可投入作战,也就是从去岁开始,这兵器才大量配入北府军。”
“此物制作要耗费大量熟铜,冶铜则要耗许多燃料,开采石漆的一应人力物力,亦损耗巨大,但为了神兵利器,朝廷自然舍得花钱,但这笔钱,并不能花在明面上,这才有了工部的这笔假账,若是旁人来查,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可朕实在没想到你会揪着不放,现在你可明白了?”
谢星阑一阵心惊,“喷火的兵器?”
贞元帝微微笑道:“不错,名为猛火筒,熟铜锻造,以石漆过滤后的火油为燃料,再加上烧红的铁锥为引子,当火油从喷管中喷出,便是烧起来的猛火,猛火带着火油落在哪里,哪里便起难以扑灭的火势,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皆为利器,唯一的缺点便是有些笨重,只能用做阵地战,去岁北府军与北狄的胜仗,多是靠此物大胜。”
贞元帝语声郑重道:“丰州之乱后,大周兵马折损太大,这些年来防御外敌多少有些战战兢兢,实在有失万邦来朝之威,如今得了猛火筒,便是如你说的,四敌群起而攻,大周也毫无畏惧。”
见谢星阑面上满是惊震,贞元帝又笑道:“你少年入金吾卫,不知边军和各地驻军之辛苦,此火器旷古烁今,你说朝廷是否该视其为绝密?”
谢星阑震惊的不是这火器,而是惊讶于大周竟然这样早便制出此物,他紧声道:“此火器既然在北府军用过,那北狄如今应已知晓?”
贞元帝道:“那是自然,但他们并不知这此物如何铸造,火油又如何淬炼,北府军中,所有猛火筒由专们的火器营使用,而从猛火筒的铸造,到火油炼取,到作战使用,全都懂的人,整个北府军只有三人,因此外界再如何探究,也难得法门。”
谢星阑下意识道:“那三人是——”
贞元帝牵唇,“这三人身份自也是绝密,除定北侯和兵部尚书并侍郎知晓外,信国公都还不知,镇西军中装备此火器营,也是明岁之事了。”
谢星阑脑海中一片杂乱,正要疑问,贞元帝忽然道:“你这两月办差颇为务实,朕还听闻,你将手底下的武侯们也操练的不轻。”
谢星阑道:“金吾卫护卫京城安宁,自不该懈怠。”
贞元帝微狭眸子看他,良久问道:“能入金吾卫的,多半为富家子弟,你做这些,也不怕将满京城的人都得罪光了?”
谢星阑敛着眉目,“微臣不怕树敌。”
贞元帝无奈叹了口气,“倒有些像你亲生父亲了,也似你养父,你们谢氏一门到底是百多年的家风。”
顿了顿,贞元帝又道:“你今岁一过,要二十二了吧?”
谢星阑抬起头来,“正是,陛下有何吩咐?”
贞元帝笑,“吩咐?朕吩咐你该成婚了,你可听吗?”
谢星阑眉尖一簇,显是从未想过此事,贞元帝便道:“你与好几家生过事端,要求娶高门贵女也是不易,不过只要你开口,朕可为你赐婚,你可有钟意的女子?”
谢星阑眉目垂得更低了,“微臣尚未建下功业,不敢想成婚之事。”
贞元帝无奈摇头,“朕瞧你是清心寡欲的紧了,男子汉大丈夫,虽不该耽于儿女情长,但朕只怕你耽误了自己,高门士族的女儿家,都没有留过双十之龄的,你再不抓紧功夫,更无人愿嫁你。”
谢星阑头也不抬道:“臣尚无此心。”
贞元帝叹了口气,“罢了,儿女小辈之事,朕也不逼你,看你安心当差,朕也颇为欣慰,朕一早便觉你成就当在你养父之上,往后继续尽心些吧。”
谢星阑恭敬应诺,贞元帝又将公文递给黄万福,吩咐道:“你既然知道了内情,这些朕心里有数的账,便不必查了,如今南诏使臣尚在京中,先以此事为重,前日早朝之上,重臣又反对与南诏联姻的,也有颇为赞同的,却未见你开口,你如何想?”
谢星阑抬头看来,“臣以为,与南诏联姻,有利无弊。”
贞元帝了然,“那你以为,阿月与哪位皇子为妃才好?”
谢星阑想了想,“若按年岁,与二殿下为佳,若论性情,倒是与五殿下相合,全看陛下如何决断。”
贞元帝点了点头,“也罢,朕再琢磨琢磨,若无别事,你退下吧。”
谢星阑行礼告退,出门便迎上谢坚好奇的目光,见他面色不佳,谢坚轻声道:“公子,陛下如何说?可要咱们拿人了?”
谢星阑沉声道:“不必查了。”
“啊?”谢坚惊愕难当,“为何?这等混肴视听的账目陛下也认?”
谢星阑未言语,只脚下步履如风,待出了第一道仪门,他才问道:“定北侯回京城,带了多少人马?”
谢坚道:“据说大大小小的军将,带了有十七八个,还有两百人马的卫队,如今都驻扎在城外神策军大营里。”
谢星阑凝声道:“去将这些军将仔细查一查,看看有谁是懂锻造铜铁器物的,仔细些,莫要露了行迹。”
谢坚一听便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应下。
主仆二人一路快行,待出宫门上了马,谢星阑一边扬鞭一边看向未央池方向的御道,便见雪泥之上蹄痕交错,车辙却只有一道,显然离开的马车尚未回程。
深冬时节,天黑的极早,酉时还未至,天色便暗了下来,谢星阑先打马回了衙门,至酉时过半回府,出门时,又往衙前的长街上扫了两眼,待回了将军府,便觉心腔子里窒闷的越发厉害。
谢坚与谢咏察觉出他心境不佳,大气儿也不敢出,谢星阑去佛龛上了炷香,又在书案之后坐了片刻,眼见外头无星无月,一片漆黑,终是忍不住道:“把前次的袖箭找出来,送去临川侯府,若秦缨还未归,便等她归来亲手交给她。”
谢坚憋了半晌,此刻终于长出一口气,“是,属下这便去!”
谢坚进库房一阵摸索,没多时便捧着锦盒离去,他一走,谢星阑心底反倒越是不定,没多时,他将从江州带回京的夜宴图打了开。
谢正瑜画了半辈子《陆元熙夜宴图》,只从技艺精进程度,便可得见他勤勉修学的一生,谢星阑一次打开了三幅画卷,皆是谢正瑜入京后所作,此时他的画技虽已十分精湛,却也能看出些许差异,但此时的谢星阑,却无心分辨细枝末节。
案上的油灯炸响灯花,谢星阑问:“什么时辰了?”
谢咏道:“回公子,已经二更天了。”
谢星阑目光一利,仿佛能穿透画纸,从安政坊去长乐坊仅需两炷香的脚程,若纵马疾驰,则更快,但谢坚已经离府一个时辰,仍未见回来的影子,这只能说明,秦缨也尚未归府,二更,什么差事能耽误至二更天?
《陆元熙夜宴图》上人物众多,背景故事亦是纷杂,旁人或许不懂,但谢正瑜画了一辈子的名画,谢星阑自然所知颇深,他正觉心绪不佳,又一眼看到了画上那眉眼含情的红裙舞姬秋苓与青袍状元韩煜。
在流传中,秋苓对韩煜一见倾心,次次宴饮都使出十八般舞艺引他瞩目,后韩煜离京至蛮荒之地为官,她更不计劳苦追随左右,最终,韩煜为她执着所动,冲破层层阻碍与世俗偏见,以正妻之礼与她修成正果。
窗外又簌簌飘起了雪沫,屋内,谢星阑眉头越拧越紧。
直等到快三更天,谢坚终于披着满身寒意回了将军府,他急匆匆进门道:“公子,小人去侯府之时县主还未回去,直等到刚才,才将谢礼交给县主——”
谢星阑看了眼窗外雪色,蹙眉道:“她怎这样晚归府?”
谢坚等了半晌,此刻冻得鼻头通红,他无奈道:“这也就罢了,您万万想不到是谁送县主回府的,是郡王府家的李姑娘,还有崔慕之!他们带着南诏公主去了东市,那公主大抵酒量极佳,非要饮大周的佳酿,结果她好好的,县主却醉了……”
谢星阑见过秦缨面颊绯红,不胜酒力的模样,想到今日是崔慕之送秦缨归府,谢星阑眼底再无半分暖意,这时谢坚又苦哈哈道:“小人将谢礼交给了白鸳,那白鸳也不知怎地,对小人没鼻子没眼的,这才回京几日,咱们南下办差的情分就淡了不成,那崔慕之也殷勤的古怪,从前不是说他对县主不甚亲厚嘛……”
谢星阑脸黑如锅底,一时难坐得住,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漭漭雪夜沉思起来。
第172章 雪宴
“……长宁坊, 越州巷,凌烟湖,还有这千福楼, 原来你们周人的诗文说的都是真的,宝马雕车, 楼船映雪,户盈罗绮,灯火如昼, 若、若是没有宵禁便好了……”
阿依月由婢女扶着,脚步虚浮地出了东市最热闹的酒肆, 在她身后, 秦缨红着双颊, 借着白鸳和李芳蕤的手, 摇摇晃晃地跟出了门。
崔慕之早侯在外,此时道:“公主请上马车吧,时辰已晚, 该回未央池了。”
阿依月转头看秦缨,“你怎这样无用?只饮了半盏而已。”
李芳蕤无奈道:“不是人人都能似公主豪饮。”
阿依月挥开婢女的手,身形倒稳得住, 她郎朗道:“来大周半月, 今日是我最开怀的一天,多谢你们作伴, 你们与那位朝华郡主大不相同,若有你们相交, 那我留在大周, 倒也不怕孤寂了——”
二更将至,长街上人迹稀少, 夜风夹杂着细细的雪粒,天寒地冻的,阿依月拢了拢斗篷,“你不善酒,只因饮得太少,往后我带着你多饮几次,你酒量便起来了。”
秦缨听得苦笑,“公主饶了我吧,今日时辰不早,又开始落雪,您该回去了。”
阿依月牵唇,“也罢,来日方长,那我便先走一步。”
话音落定,她由婢女扶着登上了马车,而遥遥护卫了整日的御林军,早已尽数现身,见崔慕之跟着走去阿依月马车旁,秦缨道:“咱们也走吧。”
三人前后上了马车,帘络落下时,听见外头车马齐动,阿依月身份尊贵,自然要她先行,就这般等了片刻,忽然有一阵马蹄声靠了过来。
秦缨只是身上发软,意识却算清醒,与李芳蕤对视一眼,立刻掀开帘络朝外看去,这一看,二人皆傻了眼。
秦缨愕然道:“崔大人未走?”
御林军已护着阿依月的马车走远,只有崔慕之留了下来,他坦然道:“你们护卫不足,颇有隐患,我独自送你们归家。”
已至宵禁时分,秦缨道:“都这个时辰了,越往北边民坊越是安稳,我们怎么也回去了,你是负责未央池守卫之人,倘若公主出了事,你该如何担责?”
崔慕之道:“御林军二十三人,自能护住一辆马车,你不必多言了,回程吧。”
他调转马头,显是铁了心要随行,秦缨蹙眉盯了他两眼,只好放下帘络,驾车的沈珞马鞭扬起,直奔长乐坊而去。
马车里,李芳蕤眨了眨眼,低声道:“他如今待你,倒是与从前不同。”
秦缨不接话,只扶额叹气,白鸳担心道:“县主可是头痛?”
秦缨摇头,“有些发晕,无碍。”
李芳蕤将她揽住,“这千福楼的酒比谢大人府上的后劲更足,前次你还无状,今日要晕一回了,待会儿回府多饮清茶,早些歇下,明日一早便好了。”
秦缨含糊应了一声,靠在李芳蕤肩头缓神。
从东市回长乐坊只需两盏茶的功夫,秦缨靠着靠着,迷迷糊糊浅眠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减速,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