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沐梓
于是安德鲁拿出了他随身带来的?早就拟定好的?遗嘱,在这个房间里?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份遗嘱念了一遍。
遗嘱中扎克罗将代表权力的?王戒传给他的?长子,确认泽尔文为他的?爵位继承人?,而他的?弟弟乔希里?将分得一笔不菲的?遗产。这份遗嘱合情?合理,可现在这个时刻,公爵将他们叫来绝不是为了再确认一遍里?面的?内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宫廷秘书官拿出了纸笔准备在这最后的?时刻记录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您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安德鲁问道。
扎克罗沉默了许久,他的?反应变得有些迟缓。头疼折磨着他,在经过刚才那样大的?情?绪起伏之后,这种疼痛更加强烈。但他还是尽力听清了最重?要的?那几句话,最后虚弱地睁开眼回答道:“没有。”
他的?话音虽然微弱但是十分清晰,足够叫房间里?的?所有人?听见,温芙察觉到许久没有动?过的?泽尔文终于微微有了一些反应。
房间里?的?秘书官愣了一下,诚实地将这句话记录下来。柏莎则不可思议地快步走到床边,她?笑?得有些难看:“亲爱的?,我想安德鲁先生问的?是有关这份遗嘱你?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是的?,”扎克罗歪着头靠在枕头上,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什么要修改的?,泽尔文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会担负起杜德的?未来。”
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温芙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手?背,她?过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泽尔文的?眼泪。温芙认为以他的?骄傲,或许不会愿意叫人?察觉这一点,于是她?微微松开了从背后抱住他的?手?臂。可没等她?缩回手?,泽尔文却反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紧紧抓着她?,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这一刻黑暗中无声的?饮泣。
卧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温芙看不见柏莎夫人?的?脸,想必她?此刻的?神情?一定十分精彩。安德鲁倒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收起了手?里?的?卷轴,彬彬有礼地说道:“好的?,我将在您的?葬礼上如?实公布这份遗嘱。”
可就在这时,柏莎也终于反应过来,她?刚刚经历了来自丈夫的?背叛,这份怒火使得她?终于完全卸下了伪装,她?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公证人?,冷冷道:“不,我想我丈夫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乱,我们不应该听从一个疯子的?决定。”
靠近门边的?女仆打开房门,没一会儿房间里?冲进?来一队士兵,他们披坚执锐,看起来早有准备。
“您在干什么?”安德鲁皱眉问道,“等泽尔文殿下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柏莎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士兵将房间包围起来,柏莎看着他说:“但是我可以再给您一次机会,只要您承认我的?丈夫在立下这份遗嘱的?时候神志不清,您就可以从这个房间走出去。”
“我不能这么做。”安德鲁傲然地回答道,“我不会将灵魂出卖给魔鬼,那样即便我今天离开了这个房间,许多年后我也将在地狱忏悔我今天的?所作所为。”
扎克罗像是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没了反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都一块咳出来那样。
忽然间外?面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阳台的?玻璃门被风吹开了,深红色的?帷幔在风中鼓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等那阵风停下来后,所有人?转头朝阳台看去,夜色中出现了男子的?身影,柏莎瞳孔猛的?一缩,泽尔文站在深红色的?帷幔后,如?一位深夜造访的?幽灵。
第61章
如果说四年前?的柏莎能够勾结科里亚蒂家?族在成人礼当天设计一场势在必得的刺杀,那么四年后的今天,她已经不能确信自己可以顺利除掉她这个名义上的长子了。
泽尔文的身后有了属于自己的支持者?,他培养了自己的亲卫军,更是在过去的四年间与多?个?公国建立起友好的关系。他不再是四年前?那个?还带有一丝天真的小王子了,他已经是一个?随时准备接过权杖的储君。
因此,泽尔文的出现不但叫柏莎大吃一惊,就连刚刚冲进房间的侍卫们也出现了明显的不安。尤其是当泽尔文从阳台上走进房间的时候,几乎所有持剑的侍卫们都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不过相比于其他人,柏莎是最先冷静下来的。无论泽尔文是否听?见了她对扎克罗说的那些话,走到现在这?一步,所有母子之间温情的虚伪假面都已经扯下,眼下已经是图穷匕见的时刻了。
安德鲁等人在见到泽尔文之后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都不禁松了口气,显然他们都认为他必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柏莎带着一丝虚伪的笑容问道,“看样子你还没有去过花园,我在那里为你准备了庆贺的美酒和舒适的房间,真是太可惜了。”
泽尔文回?以一个?同样虚与委蛇的微笑:“没关?系,我可以把那个?房间留给?您。”
说着他的目光从房间扫过,银色的盔甲遮住了侍卫的面容,但从他们紧握着盾牌和长剑的姿势中可以察觉出这?些士兵的紧张,显然他们的想法与安德鲁等人一样。
一个?强大的敌人未必有多?么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夜色中究竟有多?少强大的敌人。
“现在放下武器离开?的人,我会当做今天从没出现在这?儿过。”泽尔文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却冷冽,带着不可言说的威势。那些盔甲后的目光微动,有人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同伴,他们显露出迟疑,但并没有人退出房间。
柏莎发出一声冷笑:“你还是和四年前?一样天真,泽尔文,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提前?回?来,这?一切就理所当然地属于你了吧?你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难道想凭藉着一句话,就夺走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吗?”
“可你怎么知道我是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泽尔文态度散漫地回?答道,“难道你以为我是碰巧提前?回?到杜德,又恰好在今夜来到了这?里吗?”
这?也正是令柏莎想不通的地方,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
泽尔文再一次看向她身后的那些手持武器的侍卫,再一次冷声重复道:“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可以选择现在离开?,或者?顶着‘谋反者?’的名号死去。到时候,我会把你们的尸体绑在马上,骑着马在城里巡游,让所有在路边围观的人指认你们的名字。”
他所描述的场景让许多?人感到不寒而栗,关?键是他们相信他会这?么做的,就像他对科里亚蒂和唐恩那伙人做的那样。这?一年来,许多?人都已经见识过了这?位殿下是如何对待背叛者?的。
泽尔文的话无疑使?一部分?人产生?了动摇,柏莎不愿承认,她的确感到了一丝焦虑以及恨得咬牙,就好像每一次在她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总能横亘在路中央拦住她的去路。
“我看谁会真的蠢到相信他的话!”柏莎厉声道,“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如果这?四周真有埋伏,你们以为他还会在这?儿拖延时间?”
她的话点醒了一些人,倒是泽尔文听?她喝破并不作?声,只露出一丝冷笑,随后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寂静的房间里,这?一声响指如此突兀,以至于许多?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惊慌。紧接着,一声尖利的烟火声破空而起,随即泽尔文身后的阳台上,漆黑的夜空中爆开?一团醒目的焰火。
果然还有埋伏!
这?时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念头。外面有多?少人?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包围了?
鸢尾公馆位于城市中心,那声突如其来的焰火无疑惊动了很多?人。
从安德鲁等人的表现来看,泽尔文断定柏莎并没有完全掌控整个?宫廷。柏莎将公爵身边的亲卫留在了蔷薇花园,但公馆也有自己的护卫。为了不叫人发现自己将扎克罗带出花园这?件事情,柏莎不可能短时间内在公馆换掉大批人手,否则一定会引来其他人的怀疑。
果不其然,外面很快传来了喧闹的人声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夜色中,一点点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给?人一种正有千军万马涌向这?间别墅的错觉。
这?声烟火引信终于击溃了许多?人的心理防线,并不是人人都能扛得住谋逆罪名下的压力,而泽尔文的出现就像一根突然被?点着的引线。“光当”一声,有人最?先扔下了手里的武器,慌不择路地冲向屋外。紧接着,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迅速传播开?来,接二?连三地有人扔掉了手里的长剑,陆续溃逃。
领头的侍卫长在动乱发生?的那一刻试图稳住身旁的同伴,不过在极度慌乱的情况下,成效不大。于是他抽剑砍断了一个?逃兵的脖子,鲜血不但没有喝止住濒临崩溃的手下,反而激发了其他人更深的恐慌,队形被?冲散了。
安德鲁等人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紧紧地围在公爵身边。泽尔文则在动乱发生?的那一刻,就瞄准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就地打了个?滚,将他撞翻在地,随后抢走了他手上的佩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泽尔文一得手毫不犹豫,立即调转剑尖指向柏莎。公爵夫人身旁的几个?侍卫立即持盾挡在她的身前?,同时训练有素地将泽尔文放入包围圈,将柏莎隔绝在包围圈外。
可惜泽尔文比他们想像中要难缠的多?,这?几年时间里,他一定苦练了剑术,尽管徒劳无功,他依旧目标明确地试图突破人墙一次次朝柏莎刺去。
他快速而果断的攻击逼迫侍卫们一次次调整队形,柏莎贴着墙壁挪动身体,明知道凭他一个?人并不足以伤害到自己,但是在闪着寒光的剑尖一次次逼近时,依旧感到一阵胆寒。
“别动。”突然,她的身后贴上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有人贴近她的身后低声道。
柏莎浑身一颤,瞬间停下了脚步。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和泽尔文已经交换了位置,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竟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逼退到了阳台。
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而她面前?的人墙后,泽尔文也终于不再试图进攻,他垂下了手里的剑,眉目间闪过一丝狡黠,抬眼露出一丝如愿以偿的微笑。
柏莎脸色苍白,似乎想要看清站在身后的人是谁,不过她刚微微转动脖子,就感觉到抵在身后的匕首紧了紧。
“别动,”温芙躲在阳台上,黑暗隐去了她的面容,她再一次低声提醒道,“我不保证这?把刀会不会刺穿你的心脏。”
“你不会这?样做的。”柏莎听?出她的声音,想要尽量让自己表现地镇定些,“杀了我你也出不去。”
温芙沉默片刻,她忽然低声笑道:“上一个?被?我用刀刺穿心脏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夫人,我想你不会想要试试看的。”
柏莎脸色一时间变得难看极了,她觉得对方是在吓唬自己,不过她不敢赌。
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泽尔文命令房间里剩下的人退出去,柏莎作?为人质,其他人只能听?命。等到公馆的护卫队冲上楼,看见眼前?的一幕简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今晚胜负已分?。
泽尔文叫人将柏莎带走关?押起来,又命人立即去花园调派人手,接替叛军。
柏莎喝退了那些准备上来押送她的护卫,抬起头表示可以自己走。即使?自知今晚大势已去,她依旧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当她经过泽尔文的身边时,她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看着他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今晚真的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泽尔文对她的感情依然十分?复杂。他曾经真心地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尽管她从没有给?过他一个?母亲应有的关?爱。于是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回?答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已经输了。”
柏莎闻言却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既然如此,我祝你尽情享受今晚的胜利,我们走着瞧。”
泽尔文面无表情地目送她被?人带出了这?个?房间,很快其他人也都离开?了。温芙从阳台上走出来,她手里的匕首是泽尔文给?她的,那枚在关?键时刻放出的引信也是。时间仓促,泽尔文不确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宫廷里的局势,于是在潜入公馆之前?他只准备了这?些,必要时刻需要有人放出信号,他留在城内的亲卫如果看到焰火会赶来支援。
那一个?晚上,泽尔文都和他的父亲待在一起。没人知道这?对父子之间说了什么,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泽尔文从房间里走出来,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左手上多?出来的那枚王戒。
泽尔文宣布了公爵去世的消息。
公馆传出哭声,那是闻讯赶来的人们在向这?位杜德伟大的领主做出最?后的告别。
几天后,城中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黛莉没能参加葬礼,她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同样没能出席葬礼的还有公爵夫人,这?无疑引来许多?人的猜测。夜色中的焰火,继承人的提前?回?归,最?终在公馆离世的公爵,以及消失在众人眼前?的公爵夫人……这?足够热爱文学的杜德人民编排出无数个?不同版本的故事来。
泽尔文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他低调地搬回?了蔷薇花园。几天后,当温芙再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扎克罗的旧书房里,看着那幅被?藏在内室里的画。
第62章
温芙当然还记得这幅画,这是她进入蔷薇花园的开始。
时隔四年,她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这幅画上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小缺陷,她那时候还没有进行过大?量的临摹和油画练习,如果让现在的自己重新来画,一定会完成得更加完美。但即使是?十九岁的温芙也不得不承认,这幅画上有现在的她所没有的东西,那是?十五岁的温芙才有的——最质朴的笔触和对刚刚离世的老师最深的怀念。
最近这段时间,泽尔文时常一个人待在这里,独自看着这幅画出神。他已经想不起四年前在地下墓室见到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命运就像同他开了个玩笑,它给了他一次与他的母亲相?见?的机会,同时又在那之前就带走了她。
于是?他时常坐在书房看着画像出神,仿佛在等待着画面上的女人回头对他露出微笑。可惜那只是?一幅画,画面中的洛拉永远那样侧坐在画布前,凝视着面前的画架。
温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很好。”泽尔文说,“构图不错,画面上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
温芙愣了愣,直到他回头,唇间嚼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才意识到这是?她当初教过他的话。
温芙失笑:“你?还记得?”
“你?对我说过的很多话我都记得。”泽尔文看着她说。
他靠在椅背上,又转头继续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很久没有出声?。
“他满意这幅画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
温芙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他的父亲。
“我不知道,”温芙实事?求是?地说,“大?约是?满意的。”
泽尔文:“你?为什?么不画她的正面呢?”
“公爵与洛拉分开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多岁。但?我在丁香镇认识她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年了。”温芙再?一次诚实地说,“我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她,公爵想要复刻的也不是?我的回忆。”
但?那就足够了,足够他们透过这幅画想起那张记忆中的脸,可是?泽尔文不行。
他看着画上的女?人只感到陌生,那是?他血脉上的母亲,可即便如此,光凭着一幅画,他悲哀地发现他无法对她产生多么深刻的感情?。多么讽刺,他一生都在渴求他的母亲爱他,但?他名义上的母亲只将他视作耻辱,想要抹杀他的存在;而他血缘上的母亲很早就抛下了他,至死没有与他相?见?。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如果我没有来到蔷薇花园会怎么样?”泽尔文忽然自言自语地问道。
温芙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你?可能会成为镇上最受姑娘们欢迎的男孩。”
泽尔文笑了笑:“包括那个每周都会来我家学画,并且夺走我母亲对我所有关注的讨厌学生吗?”
温芙也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当然,”她说,“但?她不会让你?发现的。”
泽尔文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泽尔文转过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银灰色的瞳孔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但?温芙那双乌黑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他,又接着说道:“可你?或许很快就会变得叛逆,开始打架、逃学、赌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贫穷的折磨下保持高贵的人格。乡下没有秘密,你?会受不了那些人在背后悄悄议论你?私生子的身份,而开始怨恨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