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衔鱼
他承认在那一瞬间,他犹豫了。
泼天的妒意与?无止境的怒火几?乎将他心底最干净最清澈的一方曜日吞噬掉,换来长夜里经久不息的黑暗与?阴戾,叫他发疯叫他嘶吼,叫他摔干净手边一切能碰到?的东西。
以至于?在手握三指藤鞭之时,他也有那么一瞬想过,他是君江淮之是臣,哪怕活活把人打死了他也用不着?偿命。
还以至于?……他在反应过来时,那小药瓶里的白粉,已经尽数倒进了茶盏里。
太歹毒了。
可是小柚子本来就是他的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那种事情?不过只是分?个早晚,况且依母后之意,半个月之后他们就要成亲了,早落红晚落红又?有什么区别。
他端着?茶杯出去的时候,符柚正蜷缩在一处廊柱下?,瞧着?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游廊里宫人不少,可没有他的命令,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扶她。
“小柚子。”
他听见?自己说。
“至少喝点水吧。”
她干裂的薄唇上布满了新起的皮,似乎是真的难受了,见?他送茶过来,一双水眸盈盈盯了半晌,终于?还是接了过来。
再不喝水,她可能真的得昏在这儿了。
新煮出的茶很香,茶雾氤氲着?让她舒服了些许,她低眸看着?那碧绿的茶汤,没有犹豫,抬手便要饮下?。
李乾景却在那须臾之间方寸大?乱,下?意识挥手打翻了茶盏,碎片清清脆脆四散在游廊里,炸出骇人的声响。
他呼吸顿时急促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做不出来,他真的做不出来。
“李乾景……”
小娘子呜咽着?,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
“你?有病吗……”
“孤是有病!”
李乾景起身,一脚踢开散在她身边的茶杯遗骸,颇有些不管不顾。
“来人,把江淮之给孤放出来,你?这下?可以好好喝药去了吧!”
少年的怒意扬在风里,再也没有回过头。
听见?他终于?松了口,符柚心下?一震,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赶向那扇已然?被宫人开了锁的门。
她没有办法描述自己看到?的一幕。
江淮之面如薄纸,双眉紧蹙,满身是血地?倚在墙角处闭目养神,手腕处两道深可见?骨的骇人红痕好似被重重勒过,身上的衣裳也早已破破烂烂不成个样子,若不是她眼尖看到?衣领处自己的那份“大?作”,几?乎和那件圆领袍联系不到?一块去。
就好似云上最清冷纯澈的仙人跌落凡间,化作方才那盏白玉制成的茶杯,被世俗紧紧扼在手里反复磋磨,最终被狠狠掀翻在廊柱上。
七零八碎,满目疮痍。
符柚本就吊着?那一口气进来,瞧见?他这般模样,腿蓦然?便一软,若不是小手紧紧扒着?木门,几?乎又?要摔上一次。
听得动静,江淮之缓缓睁眼,见?来人是她,良久竟是温和地?笑了。
“抱歉柚儿。”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扶着?墙一点点蹭起来。
“这么好看的衣裳,被我弄坏了。”
“先生说什么呢……”
她声音都哑掉了,连哭都显得费劲。
“他们……他们打你?了是不是……”
“不疼的。”
安慰的话刚刚说出口,那小小的身影竟噌得一下?窜过来,还未等他意识到?,便摇摇晃晃地?冲进了他的怀抱,两只胳膊都紧紧环上他腰间,生怕他跑了一般!
怀中香软,江淮之本就残存无几?的清醒,几?乎都要被她撞散了,差些就忍不住也将自己的双臂向上抬抬。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
不是这个温度。
她……好烫。
第34章
将她从东宫带出来时,天色已然是一片漆黑了。
江淮之自认一生端方持稳,行走世间如松如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烂着衣袍歪着发?冠,拖着羸弱的身躯一点点将那发高烧的小姑娘领去街上。
若放在以往,他这方帝京最矜贵儒雅的谦谦君子,以这样的形象出现于人前,怕是早已自裁谢罪了。
他本可以继续做那人人歌颂的江家三郎,在京中人为他筑起的神?坛上孑孓独行,一生仕途平坦,光明?磊落,在史书上留下最清风朗月的一笔。
只要他拒绝她。
只要他自此与她划清关系。
他都没有。
他在那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跌落的粉身碎骨,被人扔在泥里碾被人含在唾沫里骂,都要坚定地去选择与自己?耗尽心血培养出的学生对?立,带她一起从这层层森严的东宫出去。
伤口叫嚣的疼痛与宫人声声入耳的讥笑嘲弄混于一处,他顾不上去想?,只匆匆在桃花树下寻了一方长椅,将她好好安置上去。
蹲在她跟前,瞧着那烧得晕乎乎的小娘子,他心下一痛。
要怎么办。
最好的去处,便是将她送回相府。
可是相府中人绝不允许他再靠近那里,遑论他亲手领着他们的小娘子回来,若是将她一个人丢在门口,传信叫相府的人出来接,夜色寒凉,怕更是不妥。
犹豫间,符柚迷迷糊糊地动弹了。
“先生……”
她眼?前有些不清明?了,只能勉强瞧出他的轮廓。
“好凉快,这是在哪里呀?”
“朱雀街上。”
江淮之压低声音应着。
“柚儿坚持一下,我寻马车送你回家。”
“不要回家。”
她开口沙哑又软糯,伸手拽住了他的所剩无几的衣袖。
“回家就看不到?你了。”
“柚儿发?烧了。”
他似是全然忘了自己?的伤,耐心哄着她。
“不可以再在外面待着了。”
“烧了吗……我不信。”
她迷迷瞪瞪地跟他闹。
“娘亲以前,都是用?手试过才会说我发?烧的,你怎么胡乱讲话呀。”
“怎会胡乱讲话骗你。”
见她执拗不肯,江淮之只得试探性?地抬起手,犹豫半晌,方浅浅落在她小额上。
这一试可要紧了,额间滚烫的温度激得他触电一般缩回了手,骇得他几乎要方寸大乱。
怎会这么烫?
是他失了许久的血,又在这寒夜里吹了半刻冷风,手掌太过冰凉么?
顾不上许多,他凑近了些。
“柚儿,别乱动。”
“啊?”
符柚懵懵的没太听懂,在凳子上乖乖坐着没动,却只瞧见他蹲在自己?跟前,忽然就起了起身子凑过来,将他的额头用?力贴到?了自己?额上!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整个意识都浑浊起来。
他高挺的鼻梁在她脸上划出细腻的触感,那方比她宽大些的额头也跟着轻轻动了动,将她整颗心都蹭得酥酥痒痒的。
他还在试吗?
可那淡淡的雪松香气萦在她的周遭,就像一坛酿了百年千年的老酒将她的鼻腔充满,让她早已醉得不像话,更遑论那微凉的唇,似乎还不小心擦过了她的鼻尖。
她方才真没觉得自己?起了高烧,只觉得比平日里昏昏沉沉的没多少力气,可眼?下她是信了,从江淮之凑过来的那一刻,她浑身就像被丢进?油锅里煎了一遭,比那夏季烈日下的街道砖还要烫上三分。
他终于不试了。
只是那副好看的眉,蹙得愈发?深了。
“我们不等马车了,柚儿。”
都快要到?宵禁的时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尚未出宫便用?自己?的信物传了信,到?现在都过了许久了,还没有马车过来接。
江唤究竟在做什么?
他巧妙地避开她的小手,只隔着衣袖握住她的腕,穿过几无人烟的长街,踩着打更人清脆的锣鼓声,到?了对?面那间正准备熄灯关门的药堂。
一只瘦削的手拦下了那方即将紧闭的木门,药童怕夹到?人,连忙将门重新开展了。
“这位公子,我们要……”
药童口中说着,眸光一转,瞥见了他身边那位昏昏欲睡的姑娘。
“等一下,这姑娘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