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官廨里所有的颜色都来自女官们身上各色的官服官袍,以及各种点缀在庭院、窗台、墙角处的植物花卉,诸如紫薇、杨柳、木芙蓉等等。
“尚宫局司闱司着嫩鹅黄、石绿,司薄司女官着庭芜绿、细叶黄,司记司女官着青玉白、暮山紫、明茶褐,原本掌宫内诸司薄书出入录记,复合审署后落印授行,如今也在圣人?御前伺候笔墨,草拟圣旨。司言司女官着莲红、蜜合、朱石栗,原本掌宣传启奏,凡节令外?命妇朝贺中宫而已,如今传的是圣人?谕旨,监管旨意落实,凡节令天下贺圣人?。”
崔司记自己就是司言司女官出身,后来又?进了司记司做司记,回崔家那日就是她?自己给自己传旨,带着一帮羽林卫进崔府东院,将?海经院护得水泄不?通!
那日的场景崔四没有亲见过,但她?看见听见嫡母、叔母、嫂嫂、姐姐神色与言语里的不?满、畏惧,她?想着,崔司记那一日该是如何的威风啊。
在官署里短短瞧了一盏茶的功夫,女官们各有差事,进进出出有条不?紊的,但她?们都来向崔司记见礼,司言司、司记司两司的女官待崔司记更是分外?敬重,连带着崔四也沾到了光。
六尚局的官廨是扩建过的,为了方便?管理北衙军的事宜,在靠近大?明宫的东内苑里也有一个分部。
“那原先后妃的居所都空置了吗?”崔四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官署是那样威严,但女官们花样的裙衫又?令她?感到一种柔软。
“太妃们还住在西内苑。”崔司记道,目不?斜视地走过一个向她?卑躬屈膝的内侍。
“内侍省如今都没什么用处了吧?”崔四有些想当然地说?:“做些粗活重活?”
她?们穿过一片飘香的丹桂林,走进了一间非常雅致的庭院,远处树木疏影里,还能瞧见别?的小庭院,隔着恰好的间距,也有小路好走,一处一处,都是高阶女官的住所。
“有用啊。”崔司记的语气?里有一种崔四听不?懂的戏谑,“还多了一项择选侍宠的要?紧事呢。”
“侍宠?”崔四脑子里先闪过了猫儿、狗儿,然后就瞧见那院里喜迎出一位样貌清秀的白衣郎君。
“司记,您回来了!”他的声音是男儿的沉厚,但音调却扬了起来,如后宅妇孺看见郎君主心骨回来了,自觉有了依附时的惊喜叫声。
他长?得也并不?女气?,眉目俊挺,比崔司记高大?半个头。但他那讨好的神情,殷切的姿态,又?分明是个女娘。
‘女娘,是可以塑出来的吗?’
崔四有些不?解地想着,重重抿咬了一下唇,做出一副镇定模样来,看着崔司记将?那郎君打发去灶上做甜汤了,她?也不?敢问。
“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崔司记忽然问她?。
崔四张口结舌好半晌,觉得是世间开始变得颠乱了,但颠乱得很好,像个终于摆正了的梦。
“林三郎那样的。”
崔司记侧眸看她?,又?笑了一下,笑得崔四身上都麻了,觉得自己怎么一直犯蠢。
“你?若见过圣人?的那些侍宠,就会觉得林三郎也不?过只是中人?之姿。侍宠都是司寝局的女官们挑选,再交由内侍监打理过,然后由圣人?赐下的。北衙军的女将?们早先就得过不?少侍宠,内宫女官要?少一些,做到一司之首才会赐下。”
崔司记抬手?示意着一间厢房,崔四走过去正要?推门,背上忽然一重,就直直扑开门跌进了这间屋子里。
她?下意识屈起身子护着自己,但跌落时却不?是很痛,反而有一种柔软。
崔四困惑地睁开眼,就见自己趴在一块米褐茵毯上。
这才秋月里就铺了毯,于崔四来说?,真是新鲜了。
崔司记在她?手?边站定,她?没有看崔四,只道:“其实我什么也不?能许给你?,空口许诺的东西落不?到手?里的,但我许你?去争,可以教你?去争。你?的祖父又?许了你?什么呢?”
崔四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羞辱,像一团灭不?掉的火,缠着她?烧着她?。
她?很痛,很恨,她?觉得心脏非常疼,脸孔潮红一片,渐渐灼痛起来,好像要?一片片碎成?粉屑。
“他,他!”
她?把每一个‘他’都咬得很重,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呼吸,直到崔司记蹲下身来,沉默地注视着她?的痛楚。
崔四在崔司记的目光中一点点缓了过来,她?望着崔司记的眼睛,想着,‘原来真正同?情、怜悯我的时候,是这样的眼神啊。’
“他什么都没有许诺,”崔四用她?这把后天摧折出的哑嗓,轻声说?:“他就觉得我,我也已经像大?姐姐那样,将?他奉若神明,只会一味
遵照,无有不?依。”
第145章 猪肚汤
萧世颖的生辰也就?是千秋节, 她生在深秋时节,只差几个时辰就?是小雪节气,而晋王的生辰则是初秋, 才过了处暑而已, 所以兄妹二人的生辰同在秋月里, 却也差了很大一截。
今岁的千秋节有番邦来?使朝贺, 诸如突厥、新罗、契丹、吐蕃等国。
鸿胪寺和礼部自然是最为忙碌的,但工部、户部也难享清闲。鸿胪寺的典客署日?日?都有新开支,老主事索性就?将明宝盈派去?鸿胪寺了。
蕃客、来?使的食料、床帐、席褥自不必说, 还?有一应的马匹草料, 许多东西需得向各部交代。草料要交代太仆寺,床帐要递请工部,让官坊准备。还?有些?官坊没有的东西, 需得经由京兆府和两京诸市署采买。
明宝盈这小半月都住在鸿胪寺的官廨, 因?鸿胪寺女官很多, 所以廨舍有单独的女官居所, 明宝盈倒有种住在紫薇书苑的感觉,只是也很想家。
鸿胪寺毗邻含光门,与西市也很近, 女官之中也不少是有在含光门几个坊中赁了屋舍的, 这一日?算是事少了,她们下值时看看天色还?早, 就?邀明宝盈一并去?吃些?。
明宝盈是两头的差事,明日?还?得回户部一趟, 眼下就?想赶一赶差事, 就?说自己去?官灶上?吃些?。
“官灶的晚膳、宵夜最是糟糕,”寺丞摇了摇头, 道:“叫仆役去?使团住着的客署小灶上?要一点吃食吧。”
“我吃个蒸饼就?好了。”明宝盈知?道眼下客署事忙,劳烦小灶上?给她做吃的,就?耗费了寺丞的人情了。
“那明早想吃什?么?”挽着寺丞的小女官笑问。
好意不能推脱两次,明宝盈也有意与她们亲近,就?笑道:“上?回听你说的炸笋肉饼方便吗?我一边拨算盘一边在边上?在边上?咽口水呢。”
“好,一定带到!”
散了一拨人,鸿胪寺里略安静了几分,但近日?多事,留在官署的人也不少。
明宝盈伏案整理着这一日?从各部各司拿过来?的批条,快忙好时忽见门外有女官笑道:“明算官,有人给你送饭来?了。”
‘这个时辰定然不是阿婆和小妹,是阿姐吗?她一个人来?的还?是与严中侯一并来?的?’
明宝盈从昏黄的光烛走进昏沉的暮色里,走过内门,又走过长廊,一路上?还?有三两个女官给她指路,含笑看她。
那人站在偏门外的柳树下,正仰脸看着落在墙头的月色。
“孟外郎。”明宝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轻轻迈出门外,立在阶上?看他,“你怎么来?了?”
“你多日?未归家,苗阿婆很挂念你,我就?说今日?晚值,可以顺路送饭。”孟容川顾及着鸿胪寺女官多,就?没有贸贸然进来?。
晚值这个时辰也太迟了,他就?是多走这一趟来?的。
明宝盈看他手?上?的食盒,笑道:“进来?吧。鸿胪寺又不是女儿国,有男官的。”
男官,这个词像是生造出来?那么新鲜,但在鸿胪寺里却很常用。
这几日?的鸿胪寺没有一张书案是空的,明宝盈也怕打搅别人,就?与孟容川就?进了水房里用餐。
水房里的仆役正要提了热茶水去?分送,炉子还?烧着,有明宝盈和孟容川帮她照看一眼倒是好事。
“只是没个桌椅的,”仆役四下瞧了瞧,将水桶盖上?,推到明宝盈跟前来?,道:“您不介意的话,就?搁在这上?头吃吧。我给您拿两把杌子来?。”
“我拿就?是了,你去?忙吧。”孟容川道。
仆役应了一声,出去?了。
这窄窄小小的水房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食盒一掀开来?,香气飘逸。
“栗子下来?了?”明宝盈接过孟容川递过来?的一碗栗子饭,捧着轻嗅,道:“好香。”
“今日?姜小郎送来?的,我家中食的是板栗山药粥。”
孟容川穿的不是官服,只一身?黑色的长袍,袍袖堆叠在肘间,露出几寸肌肤和骨节凸显的腕子。
明宝盈看着他替自己盛汤摆筷,心底忽然有种这样也不错的感觉,不过孟容川与她都有官身?,这样的情景注定只是少数。
“来?,先喝汤。”孟容川将搁在汤碗里的勺柄移到她那边,笑道。
明宝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一气将半碗饮下肚,就?觉得浑身?上?下跟被按揉了一遍似得那么舒坦。
“是猪肚汤啊。阿婆做滋补品的一贯想法都是以形补形,是怕我在官署里吃不好伤了胃。”明宝盈舀起一根肚条吃了,道:“也不知?是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下水吃了。”
头一回是蓝盼晓用绣帕子的钱攒着买回来?的那一块猪肝吗?还?是游老丈拿过来?的那一碗猪皮冻呢?又或者是孟老夫人使小草送过来?的那一碗烧红白豆腐呢?
孟容川觉得明宝盈此时脸上的神色不是回忆苦日子的那种悲怆,反而很从容平静,带着一点怀恋。
果然就?见她回过神时笑了起来?,道:“反正都挺好吃的,阿婆做饭其实也有天分,只是没小妹那么多奇思妙想。”
这个猪肚是老苗姨逛肉摊的时候买回来?的,卖肉的娘子生意正淡,但手?上?也没闲着,把那猪肚修得干干净净,拿回来用盐揉两遍就行了。
老苗姨将猪肚切成细长条,下了胡椒进去?煨了很久,汤头浓郁却清爽,微辣暖胃,猪肚条咬下去时带点脆,但因?为煨了很久,所以也不费牙,吃起来?软软的。
明宝盈是怕姜味的,枣茶里搁少少姜丝才能喝,看着明宝锦和明宝清嚼姜片糖的时候她都忍不住皱鼻子。
但那猪肚汤的味道发润发鲜,胡椒的辣味醇厚明亮,喝到最后舌尖抿到姜丝,她才发觉搁了姜。
她眨眨眼,看孟容川,他正笑着把另一碗猪肚汤端起来?,笑道:“可算是骗过你的嘴了!这碗是预备着你尝出姜味来?了,留着替换的,既然喝了个精光,那这碗可归我了。”
“阿婆预备了两碗?”明宝盈原本就?含笑而舒缓的眉眼更温柔了几分,道:“这也太宠着我了。”
放姜是为了她的身?子好,更何况姜还?那么贵,竟还?做了一番她若不喝的准备。
“你自然是要宠的。”
孟容川说这话时正把一盏剥好的石榴递给明宝盈,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愣了愣,垂眼饮汤了。
明宝盈握着一盏粉红玛瑙,拣了一粒吃了,在唇齿间抿着籽,也不说话。
等着孟容川也喝完了汤,她把石榴盏递过去?,两人的手?指就?在那个小盏里啄来?啄去?,像两只很有礼貌的小鸡。
一粒一粒吃石榴是一件闲事,明宝盈觉得孟容川来?的时候正好,他若早一点,差事没做完,她定没有这份闲心在这一粒一粒地?吃石榴了。
吃到可以数清还?剩几颗石榴的时候,孟容川就?不伸手?了,他想把这件事延长一点,想跟她在这间小水房里待久一点。
明宝盈含着笑,轻道:“忙过这一阵,我想吃一盏好茶。”
“还?是小芽吗?”孟容川问。
“喜好没那么容易变。”明宝盈伸手?啄了一粒石榴籽,孟容川不受控地?在心里默数着‘七’。
他与她还?有七粒石榴籽的时间。
可偏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有些?蛮横的叫嚷,是男声,但汉话说得很古怪别扭。
孟容川连这七颗石榴籽的时间都没了,皱眉看外头,但转回脸时眉头已经松开了。
他见明宝盈显然很在意外头发生
了的事,就?把碗盏送了送,示意她吃完就?好去?。
明宝盈托了托盏底,指腹按在他的指头上?,让几粒石榴沿着盏壁滚进了她口中。
“诶,还?有一粒下不来?。”明宝盈道。
孟容川收回了碗盏瞧了瞧,捉了吃了,手?脚麻利地?将碗碟都拾进食盒里,低着颈说:“你先去?瞧瞧吧,小心些?。”
“等你一道。”明宝盈站起身?立在水房门边,见孟容川提着食盒起身?,才往外迈了一步。
官署的前院站着几个番使,正与女官们说着什?么,很不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