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文无尽知道他是好意,忙是劝道:“可你也是新官上任,一来就为我的事弹劾上官,只怕日后给你下?绊子。”
孟容川还要?再说,蓝盼晓忙给他添了添茶,他道谢时就听文无尽道:“我也不是胆小怕事,只这事情毕竟是他儿?子犯下?的,到?时候大不了落得一个教子无方的错处,我既没有重伤,还留了小命,只怕这一奏不能叫他伤筋动骨的,也是无用。”
“只是这样认了,真叫人气不顺。”他见文无尽神色郁郁的样子,道:“文兄是否还更顾忌明年的科考?”
“怎么能不顾忌,我已经?在他手上栽过一次了,我母亲出身郭氏,实?在太方便由他们做文章了。”文无尽垂眸叹气的样子还真少见,他虽是个书生,但说话?做事的气势却都很足,孟容川正要?宽慰他,文无尽提了一口气,笑道:“不过想来想去也不必怕什么。我有一份先生的差事可以做,家中小妹又各个能干,大不了我就宽宽心,同阿曦两人每日吃吃喝喝,把命活长?一些,等你和三娘,等大娘子和严中侯一个个都成高官了,到?时候我只消拿出几?分才华,就可平步青云。”
他说这话?是想逗孟容川和蓝盼晓一笑的,但两人却都笑不出来。
门被?轻轻叩响,孟容川一看那门上的影子就道:“严中侯来了。”
他起身开了门,就见严观身后还跟着明宝锦、明宝盈呢,两个小女娘被?他一个人遮得严严实?实?,不走进来都看不出她们在后头。
“文先生,喝汤了,这碗是三七鸡骨汤哦。”明宝锦道。
文无尽很过意不去,道:“怎么累得你一下学就给我做东做西的?”
“没有啊,鸡是小青鸟杀的,昨晚上曦姐拔了毛,阿婆煨下?去的,我只是顺手端过来了。”明宝锦非常实?诚地说,“我和小青鸟还蹭了一碗呢!阿婆说长?腿骨。这是沾文先生的光哦,不过鸡就没那么走运了。”
众人这才都笑了,严观再进这屋里就有些拥挤了,他倚在门边问:“郭六使人伤的你?”
“嗯。”文无尽有些看不透严观的神色,又道:“没大碍,那官园女工的法子虽糙了点,但的确很有用。孟外?郎另请了一个专看骨伤的大夫替我瞧过,也说将养半月就好了。”
“官园女工?”严观似乎早就明了,道:“有一部分是北衙军里退下?来的老兵残部。”
“果然。”文无尽想了想又问:“严中侯可知宪君公主府近日为何?开始修缮了?”
“是因为圣人把宪君公主府赐给了公主殿下?,所?以开始修缮。”严观还真知道,“宪君公主逝世前几?年住在这里,花了很多功夫在园子的造景上,她的山水画很有造诣,但一副都没有流出来,圣人私藏了一些,余下?的都还在宪君公主府里,可能是因为这样,觉得空着可惜了吧。”
“空着可惜了?那殿下?会来住吗?”文无尽问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道:“不必回?答。”
严观站在门口背着光,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文无尽看了他一会,觉得眼睛都刺痛了,只听严观平静地道:“这我也答不上,我又不是她的近卫。”
今日非年非节,难得聚齐了人,自然要?一起吃顿饭。
众人走进正院里时,瞧见那地上散着一堆一堆的木料,还有几?个大箩筐里也都是些刨、锯、墨斗之类的木匠工具。
台阶上摊着一本手札册子,中间横着一根用作?镇纸的木条,风吹着纸角,一页一页企图翻开,游飞正蹲在那里看着,看着那个搓绳板的图示在风里闪闪隐隐的,脑海里全是游老丈坐在屋前搓麻绳的情景。
明宝清给他做了那个搓绳板之后,游老丈每次搓的时候都会说自己有福气,偷懒还能挣钱,但就连这样的福气,游老丈也没有享多久。
“看什么呢?”严观问。
“没。”游飞下?意识说:“大姐姐的手札。”
明宝清从屋里走了出来,瞧了一圈人,对孟容川道:“孟外?郎来了,晚膳在这吃吧,请老夫人和小果也来。”
孟容川欠了欠身,道:“叨扰了。”
他的目光是众人里最好奇的,他瞧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那个看起来瘦高的木架子,说:“这是什么?瞧着像个木头做的铡刀。”
“用起来也像。”明宝盈就在‘铡刀’边上,抬起
‘铡刀’又再往下?一压,道:“大姐姐做来砸麻用的。”
孟容川走过去细看,见那‘铡刀’是凹凸不平的,但又和底下?的‘断头台’的凹槽相吻合,将硬麻一寸寸推进去,像切面一样一抬一压往下?砸,麻的茎干自然会烂松开来,到?时候就好梳弄打?理了。
“大姐姐是怎么想到?的?”游飞也很好奇地问。
“丝棉多金贵?”明宝清说:“若不是二娘开了成衣铺,咱们如今也穿不上几?件丝绸的衣衫,她虽是省了一笔租子,但光是给咱们白做衣衫,一季一季也耗费不少。”
“是了,我还每季都要?新做。”游飞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摆,为自己的长?大而愧疚。
“你的衣裳倒是最好做的!没有花也没多少刺绣,一裁一缝就是了!穿不上的那些全留着呢,阿婆前个刚送了几?件好的给小果穿,孟老夫人又送了几?件小果穿不下?的给卫小弟穿,最省了!”明宝清伸手揉游飞的发,“小妹的衣裳很多也是我和三娘的旧衣改的,阿婆说小孩不好总是穿新衣,怕是福气太重。”
“是啊。”明宝锦挨到?游飞身边,道:“旧衣舒服,服帖透气。”
游飞看着明宝锦笑了起来,听明宝清继续说:“丝绸毕竟是是贵物,而且又那么娇嫩。官袍是丝绸做的,笼统才两套,若是换官服的年限没到?却提前损毁了,官员是要?自己出钱买的,所?以每次换下?来清洗时都要?很仔细,阿婆平日里淘米的水都用来洗我和三娘的官袍了。平头老百姓哪里穿得起丝绸,还得是麻料结实?。丝、麻得来都不易,这个砸麻的小玩意也不过只是让砸麻的过程快一些,省力一些罢了。”
末了这一句话?里还有些不太满意的语气,明宝清走了过去,伸手拍了拍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砸麻器,再抬头时就见游飞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快一些,省力一些,苦少受一些,日子好一些,大姐姐,这些于我们这种下?贱人来说都是奢望。”
众人都很惊讶地看着游飞,严观微微蹙了一下?眉。
见众人都想要?说什么,游飞一抬手,继续道:“田舍汉在大多数上位者眼里就是牛马,是肥料,但是大姐姐从一开始就看见了我们的苦楚,那时你不是主事,不是司匠,你甚至也没有想过自己能靠这个当官。如果官员都是您这样的话?,我想这世间会好很多的。”
游飞这话?都令严观和孟容川感到?一种羞惭,甚至连明宝盈和尚未入仕的文无尽也是如此。
他们入仕的原因是为自己,不论是为了生计,还是为了证明己身,不管日后在仕途上能否为百姓做些什么,可初衷都是为了自己。
院中忽然沉默下?来,连风声都安静了。
游飞有些无措,看了明宝锦一眼,嚅嗫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所?有人异口同声,明宝清缓过神来,对游飞一笑,道:“还要?多谢你这番话?。”
第144章 六局二十四司
游飞的一番话让明宝清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这份差事来, 但工部历来为六部之中最贱,没有兵部的威武,没有刑部的庄严, 没有吏部的权势, 没有户部的富庶, 没有礼部的清闲。
匠人?又?为士人?所轻贱, 工部官员从上至下都无法避免与工匠打交道,最末的小官甚至直接名为‘司匠’,再加上工部尚书陈镇的出身, 工部有形无形间就又?被贬了贬。
明宝盈身在户部却还替工部做事, 这在士人?眼里也算个笑话了,但却无人?敢置喙一句,因她?每次去禁苑的火药监都是羽林卫牵马来接, 着甲佩刀立在户部官署正门口候着。
一点点的帝王权势就可以令贵者贱, 令贱者贵。
军器坊制弓.弩的刘司匠这些时日常去禁苑, 偶尔还与明宝盈同?路, 他不?会骑马,所以只能是羽林卫带着他一块骑。
来接刘司匠的这位羽林卫是女娘,但长?得很英气?, 不?怎么喜欢说?话, 上马下马都用动作来指代。
刘司匠起初没看出来她?是女娘,搁后边坐得挺乐呵, 这一日好像是听声发现不?太对,问了之后才惊觉自己这几日都坐小女娘身后边呢, 怎么说?都不?愿意上马了。
不?过明宝盈瞧见刘司匠时他正跟在马儿后头跑, 边跑边喊,“停, 停,我错了,我要?骑马,喂,喂,看在我给你?们辛辛苦苦改弓.弩的份上,等,等等我啊!”
“我不?用弓弩。”那羽林卫说?。
刘司匠叫道:“我知道你?不?用!你?跟窦中郎将?一样,不?喜利刃喋血杀人?器,她?喜欢用重锏,我给你?做把鞍斧!怎么样!?”
羽林卫在东门口驭停了马,等这刘司匠跑到眼前来,才道:“你?给刑部做的骨朵我也要?(带铁头的木棍,刑杖用)。”
刘司匠扶着膝盖喘了半天气?,正从羽林卫的马背上瞥见明宝盈,抬手?挥了挥算打了个招呼,又?道:“行,行,姑奶奶,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啊,往后别?跟我打哑谜了啊。改大?改小改重改轻,您说?了算!”
东门外?还有一个熟人?——崔四,她?正跟在崔司记身后,看样子是要?随崔司记一起进宫。
人?还是那个人?,可眼神却大?变,像是熬过了十几年的岁月。
崔四也看见了明宝盈,但她?只是点了一下头就收回了目光,两人?间没有任何的交谈。
崔司记侧眸瞧了一眼,恰见明宝盈收回目光去驭马,就问:“明三娘子与你?是同?窗,是与你?不?大?和睦吗?”
“我与她?姊妹二?人?都有些过节,我不?讨厌她?,不?过她?应该不?喜欢我吧。”崔四轻声说?。
崔司记道:“自重者人?恒重之,自轻者人?恒轻之。你?不?必再行那自轻自愚之事了,后宅方寸地,金窟鸟笼般,在那种地方活着,心胸一日比一日恣闭,不?是被调教得奴颜婢膝,就是似你?嫡母那样,眼睛只看见哪个妾室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哪个妾室头上又?戴了一支红宝的金簪。”
崔四沉默着,一直都不?曾说?话,直到她?们走进了宫墙,看着长?长?的宫道上有一堆一堆的枯黄落叶,宫婢们退立两侧,恭声向崔司记请安行礼。
“皇宫也是方寸地。”崔四忽然说?。
崔司记脚步一顿,侧眸看她?。崔四并不?躲避她?审视的目光,只是抬首看了眼头顶的天空,又?转眸将?她?收进眼底。
这小女娘有一双微微上斜的眼睛,若想要?摆出一副刁蛮愚蠢的样子来,这双并不?算太美的眼会令她?事半功倍。
但她?的眼睛也有意思,是会做戏的眸子,眼神时深时浅的,浅时一眼就能被人?看到底,而深时,就像现在。
如果她?自己不?想再骗自己的话,那谁也骗不?了她?。
她?看透了嫡母的色厉内荏,看清了父亲的冷酷薄情,看清了姊妹的无奈愚昧。
祠堂里每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她?看清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甚至在种种梦魇幻觉中看穿了自己的祖父。
那个苍老清癯、诡异长?寿的一家之主,那个连帝王都要?与之小心斡旋的两朝权臣,那个从没有正眼看过她?的祖父,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一个畏惧死亡的糟老头子。
床榻上那些花般模样的小妾,汤盅里那些气?味腥腻的深红肉块,还有长?姐搭在祖父肩头的那只手?,丰腴柔嫩,像是随时都会从那身光滑的深黑丝绸上滑下去。
这个噩梦让崔四惊醒过来,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剧烈呕吐起来,胃里什么都没有,酸水反反复复侵蚀着她的喉咙,让她?原本尖细的嗓子,变得有些哑。
崔四差一点就要?完全屈服,饥饿太可怕了,她?本来会烂成?一团可以被重塑成?任何模样的泥,但因为这个噩梦,她?突然地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就在这时,崔机死了,予她?骨血的人?又?死了一个,而这,居然带给她?一点自由。
崔四彻底从祠堂里走出来的那一日,是崔三将?要?远嫁扬州
的时候。
崔三提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解除崔四的禁闭,除了这一项之外?,婚礼的规模,嫁妆的多寡,她?没有过问一句,听到因为仓促和种种忌讳而要?做的让步和委屈,崔三统统平静应好,然后看向崔四,笑了一笑,道:“这些都是不?要?紧的。”
“那什么是要紧的呢?”崔四问。
崔三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但她?张了张口,眼神渐渐变得空洞。
“要?紧的,不?由我们做主。”
崔三给崔四留下了一些东西,两箱子的散钱,不?忍见骨肉分离所以留下的几个仆人?,甚至是京城里的几间私产。
跟留给崔七的东西相比不?算多,但崔七还是很不?高兴,闹起来的时候,崔三就那么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坏掉的瓷偶。
“阿姐去扬州,不?是嫁人?,是做细作去了。”崔三从马车里垂下一只手?,崔四走过去牵住的时候,听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还没等崔四反应过来,马车就驶走了,那只手?脱了出去,再也握不?到了。
她?的那句话像是一个预兆,崔四也在祖父跟前领了做细作的令,设计着博到了崔司记的同?情与怜悯,跟着她?进宫来了。
崔四觉得自己做得很拙劣,但崔司记的每一个反应都恰到好处,每一句话都正中下怀,完美地像是在给她?搭戏。
“这话倒是不?错,皇城也是方寸地。但野兽在草场上角斗,撕咬富贵权力,跟斗鸡在笼里互啄,替赌徒争输赢,这两者还是有些差别?的。”崔司记的语气?很平静,眼睛里却亮着一点兴奋的光芒,“这宫里的女娘是宫婢是女官,但却不?是妃嫔也不?是什么侍妾。你?知道这有多新鲜吗?”
崔四默了一会,压抑着好奇问:“六局二?十四司,如今都是什么样了?”
“原本尚书省以六局管二?十四司,如今没了后妃,尚服局下的司宝、司衣、司饰、司仗这四司的女官、女工们就用不?到那么些了,其余四局也是如此,裁减下来的人?手?都并入了尚宫局,尚宫局才是大?改了。尚宫局为六局之首,统辖余下五局二?十四司,原本其下的司闱司掌宫内管键(钥匙和锁),承天门街东西两侧官署各门各库的开闭,司闱司也会有一份记录。司薄司原本只掌管宫人?的名籍俸料,如今也管北衙军、监门卫、女官。”
崔四听得认真,在崔司记停顿的瞬息间,她?忽然蹦出一句话,很愚蠢,很不?过脑子。
“可以说?得这样详尽吗?”
崔司记站定,侧过身看着崔四,然后笑了起来,像是平淡面?孔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
崔四愣愣看着她?,觉得这似乎是崔司记的第一个笑。
其实崔司记才是她?们这一辈的长?姐,崔伯父嫡长?子的嫡长?女,是崔四名副其实的大?堂姐。
崔四想起她?的名字——念恩,太动人?的一个名字,而她?——崔四,简直无足轻重到了极点。
‘崔大?、崔三、崔四、崔七,哈,在这方面?来说?,还真是一视同?仁。’
此时她?们已经走进了内宫六尚局的所在地,崔四抬眼望去只觉得眼前的建筑屋檐深纵高远,屋瓦青黑肃然,门窗朴实无华,整个官廨看起来十分庄严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