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内院里忙忙碌碌在备晚上的宴席,算了算人头一共得摆上六桌,还需要安排宾客今夜的住宿。
青槐乡上的旧邻能坐满一桌多,算上里长、乡长两家人的话,需两桌。
文无尽在明理书?苑结识的几位先生携家眷能坐满一桌,兰陵坊交好的邻人也能坐满小两桌,再算上蓝家人、孟家人和自家人,六桌其实是满满当当的。
文无尽不能进内院,被?撂成了一个?闲人,但他也没闲多久,宾客很快就携礼而至。
游飞坐在厅堂的屏风后收礼物写礼单,十分忙碌,时不时会听见从前青槐乡的旧邻来夸赞自己,说都认不出了,又看?着他的一笔字啧啧称奇,说真是有出息了。
女眷们?都往内院去了,外院厅堂里坐着的都是郎君们?,游飞忙过这一阵,本来也想进内院去的,只?是被?眼尖的姜小郎揪住了,抓过去说笑了几句。
宾客还未来齐,但早到的几拨人已?经很自觉地分作几处,他们?之间并没有鲜明的距离,但却有一种泾渭分明的气场,唯有姜小郎插科打诨几句,他是天性不怯场,且又进出城里城外,世?情熟络。
也幸好还有一个?青槐乡出身的孟郎中,否则这些?乡人将会更加局促几分。
孟容川将陶小郎叫到跟前去,细细问他明年的乡试备得如何了,陶二?郎和陶二?嫂的脊梁骨都挺了挺。
游飞瞧着这情景,心头涌现出一番感慨来。
原来明宝清她们带着他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仅仅是从青槐乡上走进长安城里,她?们?甚至带着他走过了许多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
游飞看?着孟容川,见他被众人簇拥、恭维,言行举止得体从容,应对得行云流水,但游飞却不由想象起他走在陇右风沙里的那十年。
游飞游侧眸看向文无尽,见他一身红衣,俊秀到了耀眼的地步,才情若能助他高中三甲,靠这份样貌,必定?是探花无疑,但游飞又不禁想起他蜷在青槐乡上小屋里,偶尔看?着虚无处出神的样子。
游飞四下瞧了瞧,没见到严观,就一路找到正院里去了,见他正给站在牲口棚里给马戴一朵大红的绸花。
绝影和月光都不稳当,绝影脾气躁,月光太好奇,游飞的那匹小马身量还不太够看?,所以只?能让文无尽骑家里拉车的马儿,妆点一番,倒也很精神。
游飞看?着他,觉得他的路好像不似别人那样分明。
“有事??”严观问。
游飞回神走上前,摸了摸从栏里伸出脑袋撒娇的马儿,说:“明年的乡试我也想参加。武举反正年年有,练功我也喜欢的。”
“嗯。”严观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道:“那就用功些?,恐怕要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就算过了乡试,又过了明法科,明法科官员的选任也要经过吏部?的挑选。”
游飞惊讶地看?着严观,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心里的想法。
“觉得邵阶平死得太便?宜了,是吧?”严观梳理着马毛,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游飞。
游飞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心里是不是觉得到底还是要杀戮一场才痛快?”严观又问。
游飞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以血祭血,是痛快,但想杀邵阶平的不只?是一个?人,你在其中做了一块遮眼布,只?当分了些?痛快给别人,不必太过耿耿于怀。”严观不知为什么忽然?沉默了一会,回神又道:“想考明法科,想做刑狱官,不错,那就慢慢来,一步步来,像她?们?那样走得稳当。”
“您不是这样吗?”游飞问。
“我是随波逐流,又是赶鸭子上架。”严观自嘲道。
师徒俩正说话,就见明宝锦跑了过来,吃惊于这院里居然?还能杵着这么大的两个?闲人。
她?气鼓鼓地走上前,道:“要帮我抬喜饼出去分哦。”
明宝锦一个?人操持不了那么大的喜宴,大家也舍不得她?那么劳累,所以她?只?和老苗姨一起做了这一味喜饼。
这喜饼的做法是从林姨那偷懒的面饼上来的,只?是多加了鸡蛋、麦芽糖稀,用小火慢慢焙熟的,面饼上的暖色像一抔在日头上晒干的黄土,闻起来还是那股充盈的麦香,只?是更甜一些?。
喜饼不用模子,在鏊子上烙着自然?就成圆墩墩的样子,隔了一日吃起来还是非常的松软。
喜饼要分给街坊四邻,公主府自然?也有,轮值的护卫看?见明宝锦提着小篮子过来,就知道自己又有好吃的了。
喜饼每家分一双,还要给宾客带回家一提,所以笼统做了两百来个?,一鏊子能出十个?,明宝锦足足守了二?十几趟才做够了。
照理来说二?婚不必有这样大的阵仗,喜宴喜饼,花轿喜乐,如此破费。但对于所有人而言,都觉得今日不仅仅是文无尽的初婚,也是蓝盼晓真正的新婚。
入夜席散的早,住得近由游飞和朱姨步行几步相?送,住得远的要去客栈落脚,兰陵坊中没有客栈,明宝清和严观就载着客人去相?邻的靖善坊里安置,客栈都是提前定?下的,也不需宾客自己花费。
明宝锦和明宝珊在家中收拾桌椅,明宝盈在盘点贺礼,家中也没有多余的屋子做库房,贺礼就暂存在了她?的屋子里。
前些?日子她?和文无尽得中后,各家送来的贺礼也都在此。
户部?的同僚以及工部?共事?过主事?、司匠们?都送了明宝盈礼物,家中姊妹也都人人有份。
蓝盼晓和文无尽送了她?一套裁剪装订好的册子,一共四本,粉、绿、黄、墨四色封皮,封皮是布做的,上面分别绣了春花、夏叶、秋果、冬雪,美极了,明宝盈捧在手里的时候都被?惊艳地有些?失语。
书?册内里的纸也是纸坊最好的纸,一年只?能产出三?卷,三?卷都是李素定?下的,再没有对外卖的,明宝盈这一份是蓝盼晓特特留下来的,纸张细滑柔韧,在上头写字简直是一种享受。
明宝清的礼物是一把小算盘,一颗颗算珠是她?亲手磨,算盘四角的金铜是给明宝珊做小榨床剩下的,因为合了明宝盈手的大小,怎么拿都非常趁手,挂在蹀躞上也不奇怪。
明宝珊和朱姨给她?做了一整副椅套,臀背能触到的地方被?包裹了起来,就连左右搁手也是一样。
明宝锦的礼物是一罐蔗汁熬出来的霜糖,明宝清好些?年前从坤道道观里带回来过一
粒,只?给明宝锦吃了,而如今大家都能吃到明宝锦做的霜糖了。
明宝盈被?这些?礼物簇拥着,身心都很松快。
她?一件一件核对着礼物,拆到一对投壶的时候,见礼单上写了岑家,岑家就是指岑石信,没别人了。
明宝盈觉得很奇怪,因为岑石信笼统是三?件礼物,送给明宝盈和文无尽的中举贺礼都是书?阁,而给文无尽的新婚贺礼明宝盈方才已?经看?到过了,是一对非常贵重拿得出手的金娃娃,男娃娃撅屁股趴着,女娃扬着手里一个?金环在笑,很是可爱。
明宝盈将投壶拿起来细看?,只?见涂了红漆的箭在壶中打转,发出‘哗啦’声响,说实在的,这对投壶也还称得上精美,不是什么便?宜货色。
‘会是谁送的呢?’明宝盈在想这件事?的时候,忽然?就见朱姨和老苗姨两人一下冒了进来,道:“你舅舅送的那一双金娃娃呢?”
明宝盈忙取了给她?们?,两人又急急忙忙往东跨院去了。
第179章 鹰苗
文无?尽拿着那一双金娃娃走进来的时候, 蓝盼晓正在铺床,她有点没?事找事做,被褥本来就?要掀开的, 她还非要铺得整整齐齐。
“竟是实心的金子, 也太贵重了。”文无?尽说。
蓝盼晓转过身来瞧了一眼, 道:“算是还元娘的利息呢, 原本老先?君留下?来的东西,除了给中公的之外,还有元娘一份, 她六舅舅一份。那时候二房太猖狂, 又争抢了许多,属于元娘的那些产业因为?契书?下?落不明,二房不好全拿了, 倒还有一部分在六房手里?, 人人有私心, 那时候六房也没?说要还。元娘性子大气, 从未在这些小处计较过,后来她把那些契书?交给李先?生时,又跟她六舅舅通了通气, 岑侍读借由官府的威势, 也是趁着岑二郎这个?国子监司业在秦主簿死后心中惴惴不安之时,逼着二房拿回了大多数的产业。”
“原来如此。”文无?尽将这两个?娃娃小心翼翼摆在案上, 起身去盆架前?边洗漱边道:“我们这院里?的新漆,也是岑侍读叫人来弄的吧。”
“这个?自然了。”蓝盼晓说着。
“阿婆方才说, 厨房里?备菜还有好些, 余下?五六个?喜饼,明早烩一锅子菜粥配来吃, 又说我今夜吃了这么?多酒,一定要歇够了才起,睡到日晒三竿也无?妨。”
“阿婆顶多就?说前?面那一句,后头?那一句一定是你自己添的。”
零零碎碎的水声被文无?尽泼了出去,这院里?好安静,正院里?人多,这个?时辰往往还很热闹,小女娘们笑啊闹啊,叫人觉得每一日都很新鲜美好。
眼下?的这份安静也并没?有不好,蓝盼晓站在帐前?等着,只觉一双胳膊自背后绕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文无?尽在她颈后轻吻轻嗅,唤道:“阿曦。”
他的唇很软,可能是因为?说多了甜言蜜语,撒娇的话也信手拈来,所以让这两片唇也分外柔腻。
蓝盼晓摸过那么?多的锦缎细布,但没?有一块像他的唇,软得像是被日光晒化了的糖,甜的,烫的,被含着的时候,有种全身跟着一起融化的感觉。
蓝盼晓身上的那件重绣如青山密林的绿衫子就?从肩头?滑了下?去,她内里?穿着一件无?袖无?肩的袔子,齐胸那一圈上缝着一朵朵缠枝的百合花。
他的指尖细细摸过这一朵朵花,认出是自己画的绣样,就?轻轻笑了一声。
蓝盼晓以为?文无?尽会很急切的,可绿裙红袍掉落在地上,文无?尽紧紧抱住她,但只是抱着她,过了很久很久后,才轻颤着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室内的红烛明亮,蓝盼晓看见他湿漉漉的一双泪眼,一双满是咬痕的唇,心里?顿时涌上无?限酸楚爱怜。
“没?事了,都过去了。”蓝盼晓伸手擦他的泪,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哭,她想笑,她也就?笑了,笑起来样子还是那样绰约动人。
文无?尽的眼睫因濡湿而黑浓,看起来像是坠了星子,他捧着蓝盼晓的脸,轻轻含吻她的唇。
与自己喜爱的人交欢,竟是这样自然而美好的一件事,温柔所带来的愉悦覆盖过了粗暴造成的伤害,给予的欢愉碾压了掠夺的恐惧,哪怕是那些含咬抓缚带给她的一点点疼痛,都只是杂在极乐之中的碎碎间奏而已。
这院里?还是好安静,猫儿都懒得叫,偏这帷帐里?好生热闹,仿佛有百戏上演。
戏里?两个?角唱了近一宿,醒时就?快中午了,又腻歪了一会,更是迟了。
两人出门时颇有点鬼鬼祟祟的,幸而这个?时辰众人早就?上学的上学,上值的上值,上工的上工,唯有老苗姨和两只猫儿坐在庭中晒太阳,似乎是睡着了,蓝盼晓轻唤了她两声,她都没?醒。
蓝盼晓和文无?尽对视一眼,手牵手往厨房去了。
假寐的老苗姨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瞧了瞧,抿着嘴笑了起来,伸手摸摸小猫儿,蜷了蜷身子。
真舒坦呐,真要睡着了。
寒月的阳光的确是舒服的,尤其是晒在禁苑这种辽阔的地方,有种格外干爽的气味。
严观看着明真瑜在猎场上训鹰,这一批鹰全是他从蛋养起养到这么?大的,所以最听他的话,往往只需要一个?手势,一声口哨,就?能号令。
如此看来,拥有这些鹰隼的并不是某些达官贵人、皇亲贵胄,而是眼前?这个?同?鹰隼一起飞奔在风里?的小郎君。
严观看着那些随着明真瑜的手势而向?四面八方去的鹰隼,又因为?他一声尖锐的短哨声而迅速地飞了回来。
其中掠过严观发顶的那只鹰隼和从前?晋王所有那只格外相似,羽毛在太阳下?有微微泛红,给人一种浴血归来的感觉。
严观心头?蔓延开一种紧促感,这种感觉并不属于当下?的他,而是出现在他决定射杀晋王的那一日。
晋王出现在重弓射程之内时有预兆,先?是鹰,再是鹿,然后是草叶波动,最后才是他自己。
严观一直觉得是明宝清帮了自己,让他完成的那么?轻易,这也不假。但为?什么?先?是鹰,再是鹿呢?不应该先?是鹿,再是鹰吗?鹰为?何像个?指引?
似乎还有人要从晋王的丧生中分走一杯羹,就?像褚家与游家共享了邵阶平的死亡一样。
“姐夫。”明真瑜嘴乖得很,肩上蹲着只小鹰就?朝严观走了过来,傻乎乎一扬手,道:“吃肉干吗?”
“生肉干?”严观皱了皱眉,“你没东西吃到这种地步吗?”
“不是,我自己在炉子上烤的熟肉干,呶呶,还有小妹给我炒的芝麻粒呢!”
明真瑜亮出牙齿咬下一口,却噘嘴喂给肩上的小鹰了。
“舌头?给你叨了!”严观看着他就?觉得头?疼,全家算上猫和乌龟也只有他最傻。
“唔,看,这这。”明真瑜抬起下?巴来给严观看自己下?巴和唇角上的凹疤,“都是它们叨的,是不是衬得我整个?人都英武不凡?”
“再剌一条刀疤更英武。”严观说。
明真瑜扁了扁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几只站在杆上吃食的鹰,有些得意地说:“好看吧。”
“红的那只,看起来特?别雄健。”严观漫不经心地说。
“如果姐夫你要这么?夸的话其实这叫雌健。”明真瑜说:“鹰隼都是雌的翅展更长,体?型更大,耐性更好。”
“是禁苑里?本来就?有的鹰苗吗?”严观又问?。
“不是,是从北衙军里?借来的鹰种。”明真瑜大大咧咧地道:“品相顶尖的鹰犬都在北衙军手里?呢,我师傅说,我这一窝就?那只红毛和那只杂花灰的品相最好,北衙军要不了那么?多,姐夫你挑一只吧。我听他们说,你看别的中侯、中郎将都配鹰犬的,你看你狗也不要,鹰也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