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明?三郎呢?他有没有动向?”严观没理会他的嘟嘟囔囔,拿出一把匕首把胡饼剖开?,拿起炙羊肉夹了?进去,裹起来狠咬一口。
因不加什么胡荽、胡瓜之类的,所以口感膏腴油润,孜然香气?点睛。
这炙羊肉肥瘦相间,渗出来的肉汁肥油黏着?剖开?的胡饼,把那发?韧的面饼浸得酥烂喷香。
“那孩子,五岁?六岁?”王阿活嗦了?几口汤,也抄起一个胡饼效仿严观的吃法,道:“这年岁,应该还?在司农寺里受调教,调教好?了?,七八岁的样子,再送进贵人们府上?。不过他还?在司农寺,我可没那么手?长。”
严观也清楚王阿活的斤两,只是想从别个衙门?摸一下明?真瑶的处境,道:“我早些?时候吩咐过阿季留意,他明?日休沐,我去接他回家。”
王阿活塞了?满嘴,含糊不清道:“有门?,阿季是太医署的低阶医官,常有去给贱籍奴隶看病的。”
刘季同严观也是少时的交情的,他早年间在药铺里做个小徒弟,一天到晚碾药材、搓药丸,除了?这两件事外,还?要替郎中哄孩子换尿布,连个医理的边都没摸到。
严观那时候已经跟着?严九兴当上?不良人了?,替刘季出了?两回头,拿了?郎中的把柄,人家只好?掏了?点真东西教给他,但也只够入门?的。
末了?还?是靠制药丸这一项技艺,再靠严观卖了?个人情进的太常寺太医署,一日日偷听偷学,也算争气?,从个小学徒当上?了?小医官。
严观在承天街的东门?等刘季出来,这小子没有王阿活那么多花花肠子,但凡休沐就是乖乖回家去,行踪很好?拿捏。
刘季一瞅见严观就蹦跳着跑过来,忒大个药箱甩在身后上?上?下下,‘叮铃咣当’地响,把他衬得更瘦了?。
“阿兄!”
刘季这个名字,意味着他是家中最小。
可父母一死,上?头的兄长都当他是累赘,刘季早也断了?亲,在街面上?挣扎长大的时候反倒认了?几个兄弟,其中最受他信服的就是严观了?。
“你在太医署有没有吃东西啊?怎么一点都不长肉?”
严观骑在马上?,看他觉得更矮瘦,然而下来一瞧也没好?多,总感觉那药箱能给他坠一个仰倒。
“当然有吃。”刘季见严观伸手?,就把药箱给他,由他搭在绝影背上?。
刘季和王阿活都买不起长安城中的院子,还?没成家立业,也没有赁一间的必要,平日里都住在官廨衙门?,一两日的休沐,便在借住在严家。
虽是这样,但他们一个个有差事,休沐的时间也不常能凑到一块去,能把他们几个都见全乎的,只能是严家的老?仆吴叔了?。
从前这几个兄弟虽与?严观交好?,却?不怎么敢来严家,只因严九兴的脾性太暴烈,且阴晴不定,一个看不惯的,不论是不是他的儿子,统统一顿打。
严观几个兄弟好?友都被严九兴暴揍过,但严九兴去世的时候,他们跟严观一样守足了?七天七夜。
“我也惦念着?要同你说呢,那个明?三郎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年岁太小的奴隶都是自生自灭的,也没人来太医署请医官。因我偷偷留意着?他,不见人了?,就去下房找他。唉,就躺在一张单席上?,身上?脸上?落些?好?些?蚊蝇都没力气?赶,烧得昏昏沉沉都开?始说呓语了?,‘阿姨阿姐’胡乱叫一通。我给他拧了?块凉帕子,他睁开?眼,还?管我叫阿兄,看着?是真可怜呐。”
“现下那孩子怎么样了??”严观问。
“孩子年岁太小,我请教了?医官拿捏分寸,给他开?了?几副
药灌下去,烧是退了?,就是虚得很,但起码见我不叫阿兄,知道叫医官了?。后日回去,我想着?带些?蔗糖给他吃,补补元气?。”
“好?,但你别全给他,见他一次给他一次,叫他直接吃完。他一个小小人,守不住一丁点好?东西的。”严观皱着?眉道。
刘季连忙应了?,他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说起这事来也是唏嘘不已,直到吴叔端着?两碗索饼搁到桌上?,他深深嗅了?口飘着?的浓香,才唤起他难得休沐的喜悦来。
“牛肉?这可稀罕了?。”严观见他发?馋,笑道:“吴叔也是厉害,怎么弄到的?”
“小郎也别笑我,这只是牛骨头熬汤而已,老?奴在菜市口碰见的,去得晚了?,没什么肉,说是去山头上?吃草的时候不小心遇上?野狼了?,逃跑的时候跌下山去摔死的。”
牛骨上?的肉其实还?很不少,筋头也炖烂了?,两人一吃起来就停不下来,像是被逼着?不吃完了?不许抬头。
与?馎饦的扁面片不一样些?,索饼更纤长柔韧,吴叔是制饼类吃食的好?手?,他面和得好?,汤饼、蒸饼自然都会好?吃,年岁大了?,身上?这酸那疼的,但等自家小郎君回来时给他做一碗,还?是能吃得消的。
严观见吴叔出去了?,才从碗底翻上?一沓从骨上?削下来的牛肉,夹进刘季碗里。
“阿兄你吃,你……
严观直接打断他,问:“有没有法子给明?三郎弄去司农寺的温泉汤监里做活?”
刘季的脑子不能同时做两件事,艰难把脑子从‘真呀真好?吃’转到‘明?三郎的去处’这件事上?,想了?老?一会,道:“温泉汤监还?真是司农寺里难得清闲的地方?了?,可明?三郎还?太小,得找个老?道的人带着?他教。”
“你去访人,若要银钱我来出。”严观说罢才捧起碗来喝汤,扒拉碗底的一片牛肉入口。
刘季不像王阿活那样早早就缠着?严观问这问那,乱开?玩笑,他照看了?明?真瑶多时,直到现在才小心翼翼问一句,“阿兄,你做甚么这样照拂明?三郎啊?”
“我欠他长姐一个人情。”严观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落在了?半空中那几羽细小的尘埃上?,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挺久远的事情。
刘季不是刨根究底的性子,这句解释就够了?,他不再问,把一碗牛骨汤索饼吃得干干净净。
“阿兄,明?日你也歇一日吧,我给你灸两针,松泛松泛。”
严观警惕地看着?他,眼神是不加掩饰的质疑,看得刘季十?分心伤,没底气?地嘀咕着?,“我近来很有些?长进。”
“明?日莲花节,我要去金鳞池南苑盯着?,被你扎瘫了?还?怎么去?”
“我何曾把你扎成……
见刘季还?要再说,严观径直道:“阿活也没空,你找阿尤吧。”
“那我给吴叔推些?药酒好?了?。”刘季叹一口气?,道:“只有吴叔是我知音啊!”
严观见他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就道:“莲花节也难得,金鳞池南苑可不是咱们等闲能进去的,你不约个小女?娘一块看看去?我可以着?人给你留个观莲好?位置。”
“我一身的药味,莲花都被我熏苦了?。”刘季忽然笑得像王阿活,道:“阿兄反正去巡视,也可以带个女?娘去耍耍威风嘛,比如说欠了?人情的某位,要还?干净啊。”
慢悠悠来收碗筷的吴叔就见门?里忽然甩出一个人来,忙伸手?一接,刘季怀里抱着?两只碗,仰在吴叔怀里,抓抓脸,尴尬一笑。
第032章 金鳞池
金鳞池在万年县的?龙首乡金光里?, 其实就是把一串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都圈起来据为己有?,称为皇家别院,不?许庶民出入。
也因皇家别院在此, 很多达官贵人的?庄园、别院也会设在此处, 田亩、山林更是早就被瓜分干净。
明府在金鳞池的?庄子?重又?被赏给了户部侍郎宇文惜, 户部尚书年老体弱, 曾多次想要致仕,皆被圣人挽留,朝中人心知肚明, 不?过是因为宇文惜年岁太轻, 资历略显不?足,所以给弄了个挡箭牌。
他从户部下属的?度支部员外郎一跃成为户部侍郎,全赖圣人一手提拔, 若是径直做了尚书, 未免显得圣宠太过, 遭人诟病。
不?过也有?人说, 圣人能?一举夺得皇位,宇文惜在银钱财政方面的?助益不?可谓不?大,且他在支度部虽是一个小小员外郎, 可每岁的?‘支度国用’皆出自他的?手, 由户籍典册推敲出的?税收来拟定来年朝廷的?支出,盛世兴衰, 不?过账册一本。
明宝清身在草野,这些朝堂上?的?事并不?太清楚, 眼?下她正坐在一辆交两个子?就可以上?车去金鳞池的?骡车上?, 陶二郎坐在她对面捂着脸,竖着耳, 正听人家说‘宇文某人□□之物如何粗壮如蟒,竟能?与真龙交缠,吐信绕丝,顶探撩拨,极尽取悦之能?。’
这是明宝清修饰概括之后的?说辞,那?人的?言语并没有?如此婉转,相当直白火辣,听得车中男男女?女?各个目光晶亮,忘咽口涎。
明宝清则希望自己能?短暂聋上?一会。
她今日穿了身不?分男女?的?胡服,包了幞头,露在外头的?肌肤都沉底的?桐油渣滓细细涂过了,看起来黑黄了不?少?,只要别跟人脸对脸,不?会有?人太在意她的?外貌。
“那?庄子?原先是个什么侯爷的?,现在成了宇文侍郎的?啦。”像是在介绍什么名胜古迹,那?人手一挥,指着那?间庄园。
陶二郎瞧了明宝清一眼?,见她只是顺着那?人所指瞧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不?再看。
众人离金鳞池还有?不?少?距离的?道旁下了车,余下的?路就不?许车马经过了。
明宝清和陶二郎走着走着就离了人群,像是要去林中解手,其实是要绕去蓝草田里?偷苗。
陶二郎不?知是缓解紧张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时不?时说上?一句,听说金鳞池如何如何的?。
这也难怪他,金鳞池还是头回对庶民敞开,明宝清料想今日金光里?的?人都会去凑这热闹,即便不?能?去,也会像陶二郎这样心思散漫。
明宝清来过金鳞池不?少?回,大大小小的?诗会宴会赏花会,男男女?女?的?游玩相看也参加过几次,她与林三郎就是在金鳞池的?游船上?见的?第一面,不?过不?是同一艘,而是交错而过的?两艘游船。
离得金鳞池越远,越见不?到什么人了,陶二郎放心了不?少?,但明宝清一进山里?就犯了迷糊,好几次走错路又?折返。
“明娘子?,”陶二郎擦了擦满脸的?汗,道:“你记不?记得路啊?”
“我没来过,只是听下边的?人提过方位,本来想着循着人走过的?小径就到了,可看起来他们好些日子?没来了,路都没了,这庄子?换了郎主,管事肯定也换了,那?苗圃说不?准都被废弃了。”明宝清抬首辨了辨日头,道:“方向不?错就能?找着,费事一些罢了。”
她的?笃定令陶二郎放心了些,俩人又?在这山里?摸了半个时辰,等听见明宝清听着溪流声说‘就是这’的?时候,陶二郎一下来了精神,疲惫尽消。
这块苗圃果?然是被废弃了,虽然大部分的?苗都被移掉了,但遗留下的?根苗还很不?少?,零零散散间在其他的?杂草里?。
陶二郎那?叫一个欣喜若狂,埋头就是一阵刨,他把那?十几株根苗强健的?全刨了裹在包袱皮里?,笑着对明宝清道:“走,咱们快回去,阿耶要高兴坏了。”
“马蓝似乎喜热的?,我记得有?一年霜冻来得早,蓝草就减产不?少?。”明宝清用一根树枝支着自己,往山下走去。
“是,我阿耶知道,”陶二郎三两句话离不?开他阿耶,陶老丈虽只是个
种蓝草开染坊的?,却也得了儿?子?的?真心敬爱,为人父母能?做到这份上?,一辈子?也值了,“我阿耶说这种蓝草产自南边,喜湿喜热,嘿嘿,你那?次一提,我阿耶念叨一个晚上?,说什么若是栽在溪水边,就省力多了,若想收三波,入秋的?时候可以撒点腐叶烂肥在上?头产热试试。”
明宝清轻轻笑了笑,没说话,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她也累啊。
陶二郎觑了她一眼?,说:“明娘子?你放心,我阿耶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他答应种出马蓝来了与你分成,就一定会做到。靠这个发财虽不?行,但给家里?时不?时添个肉菜还是成的?。”
虽写?了文书,但因为这事暂且见不?得光,所有?没有?中人见证。
“我与陶老丈提起这事,是一时兴起,也是想过的?。我家小妹,游家小郎毕竟是年岁小,力不?支,每次带回去的?花草没有?旁人的?多,但陶老丈从不?会在账上?克扣了,而且时不?时的?,陶嫂嫂还管他们半个蒸饼,一碗小杂鱼什么的?。有?一日我带着蓑衣去你家接小妹回来,见他俩窝在你家檐下喝一碗热米汤,陶嫂嫂在给他俩擦头发,我瞧见陶老丈从堂屋里?出来,一眼?瞥见又?赶紧缩脚躲回去装作没瞧见。”明宝清想起陶老丈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轻笑道:“他是心好的?人,只是口硬面冷。你家家风很好,能?福祉绵延。”
陶二郎兜头受了这么一通夸,摸着脑袋笑道:“承你吉言了。”
两人正沿着山路往下去,远远瞧见上来有人背着柴刀上来。
“明娘子?,咱们走这边。”陶二郎忙道。
明宝清却站在那里,陶二郎又?不?好扯她,只连声催她。
“你先去。”陶二郎正疑心她是热昏了头,就听她又?道:“这人我认的?,你快走。”
她既这样说,陶二郎不?再耽搁,匆匆离去。
明宝清扬起手喊了声,“有?福叔!”
那?人在山腰处猛地抬眸,找了一圈没瞧见人,直到林间一阵响,明宝清突地出现在他跟前,叫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大娘子?!?”邱有?福一脸不?敢置信,瞧见她这黑溜溜的?打?扮,真是心酸透顶。
“碰上?你真是巧了,邱嬷嬷好吗?我好久没见她了。”明宝清笑起来,问。
邱有?福没有?说话,眼?神闪烁,明宝清的?笑容一点点收起来,因为她看见了邱有?福衣襟处露出的?那?一截麻料。
明宝清不?可置信地望向邱有?福,他艰难点点头,道:“两月前叫我去领的?人,岑府给办了丧事,大娘子?您别伤心,棺椁寿衣都很好。”
“邱嬷嬷身子?素来健壮,怎么会。”明宝清低声说。
“听说是摔了一跤。”邱有?福说。
“听说?邱嬷嬷摔了,你都没去看过?”明宝清不?解地问。
“没给体面,我怎么好进府?本来想叫我家那?口子?去照顾的?,那?嬷嬷又?说她不?过是个侄媳,不?够亲厚,论机灵体贴哪里?比得上?府里?的?婢女?灵巧。”邱有?福为难地说。
“哪个嬷嬷?”明宝清问出口,又?很快自答道:“二舅母身边的?瞿嬷嬷?”
邱有?福点点头。
明宝清看着邱有?福脏兮兮满是泥的?一身衣,愈发困惑不?已,“你,你怎么跑到宇文侍郎的?庄子?做活了?你不?是在祖母漆行里?吗?他,他们把你卖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呗。”邱有?福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