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瓜珍宝珠
炭窑燃烧着,明宝清时?不时?来看一眼?,用来封口的湿泥面被火烤的已经出?现裂缝,她淋了些湿泥水上去,又?用一把小?竹帚把泥面刮平。
等烟囱里?透出?来的已经不是灰烟而是青烟,那就?是成炭的征兆。
明宝清开始封烧火口,要?把这个?窑能进?气的地方都牢牢都封住,好阻止里?面的炭继续烧。
她算着这一窑能出?多少的炭,要?给紫薇书苑去。
虽然免除束脩,但因在这里?上学的女娘各个?出?身好,总喜欢带着米粮、笔墨、茵毯等物供给书苑使用,不过几日功夫,就?已经成了风气。
明宝盈虽没有提,但明宝清之前去时?,眼?看见某家的奴仆扛着一条浓金赤红的茵毯进?了书苑,说是天冷了铺在地上能暖和些,又?见不知哪家的下人抬着几捆分割好的鲜鹿肉也跟了进?去。
明宝清怎能不知道这种习气,这些炭算是量力而行,表了心意。
明宝盈在女学有些时?日了,问她如何,她从来都说很好,先生博学,同窗友善,吃喝周到。
但形形色色的人一多,就?不可能万事如意,更何况紫薇书苑里?的女娘出?身多有不同,有市井商贾家的幺妹,有书香门第的长女,其中?身份最为贵重的,要?数高将军的次女高芳芝,以及女学第一次考试的头名——褚大学士的小?妹褚蕴意。
别人或许不清楚明宝盈的身份,但她们二人一定知道。
不过除她们之外,下一位王小?娘子的父亲就?只是七品了,还是去岁刚刚提调入京的。
寻常人家的小?郎都不一定能学上几个?字,而能够考入女学的女娘们自然也不会是贩夫走卒能养出?来的。
其中?,出?身最次的秦五娘也是在布铺丝绸堆里?养大的嫡女。
或许不该这样说,明宝盈眼?下才是出?身最次的。也难怪那天听说她在城里?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只能住在寺庙里?时?,秦五娘会那样按捺不住欢喜。
明宝盈想,她在害怕,害怕自己会是紫薇书苑里?最末等的人。
其实?明宝盈也怕,不过她的畏惧很有限,可能是跌入谷底,没有什么外物能够再失去后?,恐惧也就?显得渺小?了。
她没有对?明宝清说谎,紫薇书苑的先生的确博学,同窗也友善。
但她没有说,博学的先生还十分严苛,同窗也并非人人友善。
第047章 豆豉与锁子纹
紫薇书苑开学正?式的?第一堂课, 就以状元褚蕴意、榜眼萧奇兰和探花明宝盈三人为首,将这?女学里的?人分?为了三组,每组二十人。
如何分?呢?让女娘以考试名次排序挑选, 明宝盈是三甲最末, 所以她身后那一列座位上,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入座。
直到周束香走?了过来, 抚裙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周束香便是周九娘,她那一日?不小心在人前说破了明宝盈想询问苏先生能否住在女学的?心思,此后就一直多有歉疚之?意。
明宝盈真不觉得那次的?事情有什么, 反而觉得周束香心肠实在太软, 这?样活着?太辛苦。
“你应该随心选的?。”明宝盈轻声说。
周束香身上柔和静谧的?熏衣香沁了过来,她蹙了一下眉,道:“我?就是随心。”
先生吩咐下去的?课业由每人独立完成, 却是整组评级。三组之?中最末等的?, 要负责整个女学的?洒扫。
明宝盈这?一组在初次旬考中只?有一张甲等, 七张乙等, 余下十张全是丙等,甚至还有两张上连评价都无,直接被?先生斥道:“愧对纸墨!”
在家里都未曾捏过笤帚的?女娘, 又怎么会甘愿做些洒扫活计, 自然是磨磨唧唧的?,怨声载道的?, 还有不少企图让婢女代劳的?。
明宝盈看了看天色,道:“快些把事情做好, 我?们匀一些时间评一评大家的?文章, 短处需改正?,长处可借鉴。”
“我?们这?些人的?文章有什么值得借鉴的??”沈十四娘不屑地说, 她觉得入了明宝盈麾下,就是弱将带弱兵,胜利无望。
明宝盈放下扫帚朝她直直走?过来,沈十四娘虽知道明宝盈不可能动手,但还是警惕地看着?她,看着?她擦身而过。
“褚娘子、高娘子。”明宝盈唤住要走?的?褚蕴意和高芳芝,道:“可不可以借你们的?卷子来看?”
褚蕴意和高芳芝是好友,高芳芝是第一个选褚蕴意的?人。
她们一个是清秀佳人,另一个则娇小妍丽,性子都有些傲慢,但若说骄横,也不算。
“你自己也是甲等。”高芳芝瞧着?明宝盈,又扫了沈十四娘一眼,道:“底子薄的?人,能把你的?文章吃吃透就不错了。”
明宝盈没看见沈十四娘的?面色如何难堪,只?是又道:“做文章不似算术,没有鲜明的?对错之?分?,至于高下之?别,还是要多看几篇才更明晰。”
高芳芝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褚蕴意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蹲下身把书箱捧在膝上,从其中取出卷子交给了明宝盈。
“给她吧。”高芳芝也说,她的?声音懒洋洋的?,满是不屑。
明宝盈道谢的?声音追出来时,高芳芝和褚蕴意已经走?到门边了。
高芳芝瞧见那辆小小驴车怡然自得地停在边角,被?那些华美的?轿子和车马包裹着?,也没有落了下乘。
她觉得,那是主要因为坐在前室的?明宝清看起?来实在太自如平和了,有种世外隐居人,入人间卖菊蔬的?感觉。
褚蕴意顺着?她的?目光睇了明宝清一眼,道:“走?吧。”
“怕我?冲过去打她?”高芳芝戏谑地问。
“你才不会这?样。”褚蕴意说。
“那竹车看起?来反倒没那么憋闷。”高芳芝望着?明宝清,说:“宠辱不惊四个字说起?来简单,但世上又能有几个人能做到?”
“何必这?样高看她?说不准,她也就是认命了。”褚蕴意轻道。
高芳芝登上了褚家的?马车,坐定?后又掀帘继续看明宝清,道:“林千衡那厮这?样放不下她,我?自然要高看的?她,否则岂不显得我?更不值一提了。”
褚蕴意知道她不
满与林千衡的?婚事,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大娘子与林三郎也不见多有情分?,你我?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怎么忽然就看不开了?”
“谁喜欢吃人剩饭?”高芳芝放了帘子,道。
“人家也没成婚。”褚蕴意无奈。
高芳芝沉默下来,道:“我?瞧明三娘聪慧,她姐姐亦是灵巧之?人。”
“怎么?原来怕自己比不过?你还有怕的?时候?”
“我?为什么要跟她比较!?我?怎么就没有个情丝袅袅的?前未婚夫在呢?怎么就不是林千衡那厮忧心忡忡,怕我?心里有挂念,容不下他呢?”
这?些话,高芳芝也只有对褚蕴意说。
褚蕴意轻轻揽住她肩头,道:“别怕。”
褚家的马车不算太奢华的,相反低调而稳妥。
但住在万年县的这些高官家的马车,严观只?要扫一眼就能认出来。
因为车厢里传出女娘有些愤慨的?声音,所以他的?目光顺着?褚家的?车盖移开了这?么一瞬,他隐约听见了‘林千衡’三个字。
“林千衡?褚家?”严观微微皱起?了眉。
明宝清总会来接明宝盈回去,一月中其他时间里,他不知她在做什么,也没有由头去瞧她,只?有这?一日?,他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也清楚她什么时候走。
所以在这?么一截时间里,严观就躲在这?棵茂盛如垂幕的?枫杨树后,静静看着?她。
明宝清身上总算是换了件新襦裙,青蓝一色染得很好,将她的?肌肤衬得颇为清透,乌发用?竹簪挽成一个简单的?斜髻。
她每次来等明宝盈的?时候,手上都不会空着?,总是拿捏着?几个小竹器。
眼下也是一样,明宝清垂着?眸,在仔仔细细钻一管竹笛上的?孔。
风从她身后扑过来,拨弄着?她后颈处那些细碎的?绒发。
严观忽然觉得很熟悉,他好像见过类似的?场景。
不过那一幕发生时,他离她更近,他仰望着?她,他听见她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带那位娘子去看大夫!怎么会被?打成这?样?必要时帮他们报官,你呢,你有没有事?’
她站在高高的?马车上,圣洁如在云端的?仙人,因听到了他的?祈求而将目光投注了过来。
而他,因为太过肮脏,以致于不敢看她的?眼睛。
只?记得她身后是阴霾而狂暴的?灰暗天空,乌黑的?长发被?风推过肩头,像晕开的?墨迹一样拢住了她。
那时他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念头飞速掠过,连他自己都抓不住。
现在,严观想起?来了。
‘她应该戴一条纱巾的?。’如今的?他又想,‘坐在前室赶车迎面都是风,一定?很冷。’
窥伺这?种行径堪称龌龊,连树都在惩罚他,风里裹着?的?毛虫一层层黑刺毛,只?在他颈上一粘,就拱起?豆粒般大的?红肿疙瘩。
严观受了疼,付出了代价,心里反倒好受些。
明宝清看起?来并不着?急,她今日?也没平时那样早到,略迟了半个时辰。
严观又想看着?她,又担心天凉昼短,再不出城就要赶夜路了。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明宝盈才提着?书箱出来,她笑,她也笑。
明宝清摊开帕子递过去,笑道:“我?跟二娘去吃茶了,这?是甘草梨糕点,吃着?嗓子舒服。”
二娘指的?并不是明宝珊,而是邵二娘邵棠秋。
明宝盈把梨糕捂在手里,还想上后头跟明宝锦一起?分?,但这?回小妹没有跟来,而是摆了一篓篓炭。
“给书苑的?。”明宝清解释道:“天冷了,我?想留着?现银去打探三郎的?消息,若是能把他弄到草堂寺附近的?南山温泉里,咱们见他就有望了。”
明宝盈拿了这?炭就很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然知道大姐姐的?心思。”
可苏先生其实并不喜欢用?这?些所谓自家做的?炭火,炭若不好,恐会爆裂伤人,但想想,让仆妇用?在厨房里总是无碍的?,便也道谢。
姐妹二人又走?出了书苑,搬下炭后车上还有两小罐糖,一罐饴糖一罐红糖,还有一些丝麻针线。
针线丝麻是缝制冬衣用?的?,至于糖,明宝清解释道:“给小妹买的?,她和苗姨想试着?做一做福民乡的?糕点,冬节里有口福了。”
小小驴车能从纤细的?巷道穿行而过,在这?点上的?确比马车更加便利。
枫杨树的?垂叶比起?前月来已经疏落发黄了不少,再过一月,想来就做不了幕帘挡不住人了。
严观没有走?远,他从另一条道上绕了出来,不远不近地缀在驴车后头,瞧着?她们俩进了静宁观,这?才转身回了官廨。
‘好歹知道不能走?夜路。’他想。
静宁观里还是那样寂静,空气像是凝滞的?,因明宝清和明宝盈的?到来才有了几分?轻快。
黄嬷嬷已然习惯明宝盈每日?下学后会回来了,得知她明日?要回家,她心里反倒是空落落的?。
方时洁白?了的?头发黑不回去了,但瞧着?她比这?模子一寸寸切米花糖的?样子,总比之?前整日?抄经要显得有生气一些。
“豆豉也好了。”方时洁瞧见她们就笑,领着?她们去道观后厨里看那几坛的?豆豉。
静宁观不大,明宝清隐隐约约已经闻到豆豉香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