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她在门外支着耳朵听觑,原来是指桑骂槐,明着是怪臧志和放她去监房,暗里是抱怨她给南台送饭。她心中好笑,却板下脸色踅进门内,“怪臧班头做什么,就是死囚也没说不许人来送饭吧,何况三叔只是疑犯。”
时修见她进来,漠然走去案后坐下,歪着身子低着眼翻案上的册子,看也不看她,“衙门没那么苛刻,短不了犯人一口饭吃,是不是啊臧班头?”
西屏站在堂中,侧着身子也不看他,“可监房里头的伙食不好,跟猪食差不多,是不是啊臧班头?”
臧志和立在当中,左右为难,只得傻笑,“都是,都是。大人,要没别的吩咐,我先出去了。”
谁知西屏却将他叫住,“臧班头请留步,恐怕有事情要有劳你跑一趟。”
“什么事?”
西屏将南台那些话说了,不想时修听后却冷笑一声,“一个疑犯说得了什么老实话?这些话他昨日怎么不对我说?仔细人家哄你是个女人,耳根子软,故意编些话来蒙你。”
“是真是假,去验证验证不就知道了么?”西屏狠狠乜他一眼,“你说这种话,也不像个刑狱官了。”
时修心内对南台这些话的真伪本来不存偏颇,可因为她深信不疑,偏要和她唱反调,“我就是做了刑狱官,所以才不会轻信这些作奸犯科之人的话。”
西屏不睬他,转头和臧志和道:“臧班头,你带着人往那罗峰山走一趟,要是果然有那些物证,就证明三叔没有说谎。”
时修起身冷笑,“就算寻到些纸蜡残物,也不是什么有力的证据,倘或他是蓄谋杀人,必定也想了事后该如何替自己脱罪,那罗峰山就算残留些物证,只怕也是疑犯早就布好迷阵。”
西屏一气之下,拂袖转过来,“那你说怎么办?你以坏心度人,自然觉得什么都不对,哪有你这样做推官的?”
时修踅出案来同臧志和道:“我看我们一道出城,然后兵分两路,你带人往那罗峰山去,我到凤泉驿去再问问。”
臧志和刚答应个“是”,西屏便冒到前头来,“我也去!”
时修侧过身,一脸淡漠,“你去做什么?”
“我怕你心里不正,判断有失公允。”
时修本不肯答应,可沉默中心窍一动,冷笑一声,有意激她似的,“出城至凤泉驿,也有三四十里路,你又不会骑马,添什么乱?”
果然西屏梗着脖子道:“我套了马车去,许你走得我就走不得么?”
他笑着睨她一眼,“随你的便。”
于是这般,西屏忙回家去套了车,也不带丫头,只带着个赶车的小厮,出城直奔那凤泉驿而去。随着金乌西去,赶到那驿馆,却是家不大的驿馆,因替朝廷减免负担,闲时也款待过往旅客,所以马上就有个眼尖的驿卒笑嘻嘻赶来牵马迎待,就和寻常客店也差不多。
西屏理着裙子进门一瞧,时修早到了,堂中并没别人,只他一个占着张八仙桌在吃茶。西屏不想与他说话,只装看不见,自去了另一桌子,等着驿卒出来招呼。
隔会时修却提着茶壶走过来,一脸松快地给西屏倒茶吃,“没曾想你还真来了。就这么放心不下?唯恐我诬陷那姜南台?”
西屏怕那杯子不干净,将倒好的茶泼了,摸了帕子仔细搽那茶盅,低着头,不看也不睬。时修此刻却不觉尴尬,反而像是猎物落进他设的陷阱里,禁不住有点得意,盯着她半垂着的脸若有所思地发笑。
她抬起头来见他笑得有两分鬼鬼祟祟的,心下疑惑,口气仍是淡淡的,“你笑什么?驿卒呢?”
这驿馆并不大,拢共就两个驿卒,一个招呼西屏的马车和小厮去了,还有一个,时修朝后院那门望一眼,“在里头拾掇客房呢。”
“还不快叫人出来问一问?问清楚了好回去。”
“急什么,反正也是回不去了。”
一看门外天色,不但太阳就快落山了,这头聚来一片黑云,像是赶着那太阳快走,少不得有一场雨。来的路上就费了两个时辰,再要回去,恐怕还走不到半道就得天黑,她此刻才有些后悔不该赌气跟来。
时修悠闲地给她又倒了盅茶,“不怕,我已经命驿卒把客房好好打扫一遍,被褥枕头都是换新的。我还叫他们备了桌好饭,虽不比家里,也饿不着你苦不着你。”
西屏扭回脸,怀疑地看着他,“你早就打算好了要在这里过夜?”
“什么叫我早就打算好了?”时修瞪着眼,“我什么也没打算,你要是不怕天黑下雨山路难行,那只管走。”
她觉得他是做贼心虚,故意佯装出来的诧异,可又没证据,只好将信将疑地收回眼,没奈何地叹气,“你叫他们提着水好好的把那些桌椅板凳还有床都搽洗几遍,还有,山野客店,那屋子里不会有什么蛇虫鼠蚁吧?这个时节正是蛇乱钻的时候。”
“什么山野客店,看见没有,前面就有个村庄。”时修慢条条起身,“姜南台说是在那村庄里买的纸蜡,我去问问。差不多臧班头也该由罗峰山过来了,你告诉他一声我的去向。”
西屏本想嘱咐他带伞,可眨眼记起来,他们此刻是在吵架,便抑住了没说,心道最好那雨赶紧下起来,淋死他才好!
待他走后,驿卒从后院进了前厅来,她便招呼他来问询初三那日姜南台的行迹。这驿卒虽不清楚他离店去了哪里,但离去回来的时辰倒和南台说的不差。
隔了半把时辰,听见门外一片急促的马蹄声,是臧志和并几个差役回来了,西屏忙迎出去,“可在罗峰山找到三叔说的那些东西了?”
臧志和拧着包东西进门,打开净是些烧得半残的蜡烛纸钱,“和姜仵作说的都对得上,都是这几日新烧的,想是那日雨下得急,只焚了一半,还有好些残余。”
西屏一颗心彻底落下来,“我就说三叔不会杀人的,他素日连鸡都不杀。”
众人好笑,“姜仵作成日摆弄死人,还不敢杀鸡?”
“不是呀,他是心肠软,好像你们,成日舞刀弄棒的,也不见得就喜欢和人斗殴啊。”
众人皆笑着附和,臧志和呷了半碗水,笑道:“其实大人也不是十分怀疑他,大人做事一向讲证据,既然有疑点线索,就不能放着不问。也怨姜仵作嘴硬,非和大人斗什么气呢?到现在还不说为什么刻意隐瞒死者身上那重叠的伤口。”
西屏一面坐下来,一面拂裙嘟囔,“你们大人就是心胸狭窄。猫都记仇!”
众人听了都窃笑,适逢时修回来,进门问:“笑什么呢?”
大家皆不敢笑了,散到后院去催促酒饭。时修窥见西屏面上还有得意散淡的笑意,猜到八成是在说他的坏话,便故意一本正经地咳嗽一声,“我问前头的村民,姜南台的确是在那里买过些祭拜死人的东西,不过——”
西屏刹那提起心,“不过什么?”
见他不紧不慢坐下来倒茶吃,急得她直捶桌子,“到底是怎么着?!”
他冷笑两声,瞟她一眼,“你就这么紧张他?”
想他一说到案子便向来是一本正经,眼下这神色分明松懈闲逸,应当没什么要紧的,恐怕是故意吓唬她。西屏暗一想,又憋住不问了,也不答话。
时修反急起来,“你这是默认了?”
她乜他一眼,仍是默不作声地端着茶吃。他一口气怄上来,起身往内院去。
厨房里正咣咣铛铛烧饭,他踅进去查看,见灶上摆着若干鸡鸭鱼肉,近前细瞅,倒都新鲜。那驿卒跟着道:“遵大人吩咐,一律都是现宰现杀的,连那些菜蔬也都是下晌去地里现掐的。”
时修点点头,“楼上屋子收拾停当了么?”
“都停当了,大人放心。”
时修转出来,见差役们都在院中,并玢儿和姜家来的小厮嘻嘻哈哈说笑,他想去和他们说话,又怕扫了人家的兴,没处可消磨,又只得慢悠悠踅回前厅。西屏却是个沉得住气的,还在那桌上吃茶。
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门前路底下的庄稼在细雨中抖抖索索,未几山里的凉意便袭进门内,西屏来时穿得单薄,有些发冷地抱着胳膊。
时修犹犹豫豫的,还是把外头的碧色氅衣脱下来递给她,谁知她只看一眼,并不伸手接,“你这衣裳薄得很,能顶什么事?”
他只得强行披在她肩上,“少啰嗦,吹病了谁伺候你?”
“又不劳你伺候。”
他心头恨了恨,“你再嘴硬!”
西屏剜他一眼,不说话了。隔了会,放弃了和他斗气,心平气和道:“这回三叔的嫌疑是不是可以洗清了?”
时修一听见“三叔”这称呼就没法平心静气,好容易给雨淋灭的火又烧起来,“他有没有杀人,和你什么相干?我看姜家那么些人你都不在意,怎么偏在意他?到底是他对不住你,还是你对不住他啊,我怎么瞅着好像是你觉得对不住他似的?”
她只能说:“三叔是个好人,你怎么总和他为难呢?”
“天下好人多了去了!”
西屏沉默一晌,轻声道:“可我遇见的好人,并不算多。”
姜家的确多半不是好人,时修想想,泄下气来,“既然已经证实了他说的那些话,他自然就没嫌疑了。何况,我专门快马加鞭从城中跑来,也耗了一个时辰,驿卒说他那晚是子时初回的驿馆,姜俞生是亥时初死的,那天山路难行,他一个文弱书生,就算骑马也跑不了那么快。”
西屏明白过来,怪不得他要亲自来一趟,原来问驿卒是捎带的,探路程才是紧要,活人可以说谎,但那些死物没法说谎。他还是他,没有变,不轻信人言,只信证据。她心头欣慰,嘴角暗暗弯起来一点。
下雨天黑得快,吃过饭不多时就有些不见亮了,差役小厮们吃酒没吃尽兴,又要了几样小菜并几坛子酒回房继续闹。时修与西屏占了楼上两间最大的客房,因为是官家,特享殊荣,屋子里熏着香。
但怎么好比家里的屋子,家私是寻常的木料,红漆的,床架子没有雕饰,挂着蟹壳青的帐子,也是寻常的布料,那两扇支摘窗开得局促,小家子气,底下一张小几,两边各摆着不成套的两条椅子。却因为窗外下着雨,楼底下有饮酒谈笑的声气,在微凉中也能感到一点路途荒凉的温馨。
西屏想起小时候在船上的傍晚,窝在她娘怀里打盹,思觉是朦朦胧胧的,耳朵倒敏锐,她娘和船家说话的声音都落在耳朵里,细声细语的,像哄睡的曲子。她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和人家说:“她随我在路上跑惯了,哪里都睡得着。”却不知道小孩子也有一颗想安定下来的心,可命运是系在大人身上。
有人敲门,西屏去开,时修拿着几只蜡烛站在门外,“我怕不够亮。”
他不客气地挤进门,到处寻了烛台把蜡烛插了点上,一盏放在支摘窗底下的小方几上,要顺手替他取了撑窗户的杆子。
“别关窗。”西屏款款走过来,“吹吹风不是很好?”
他只好把烛台挪到大桌子上去,闲逸地在窗户旁下坐下来,“你不觉得冷?”
“谁叫你让人点的那香?味道又重又俗,熏得人脑仁疼。”
“这地方你就不要挑三拣四了,这都是难得的了,要不是看我是上司长官,他们还不舍得拿出来给你熏呢。”
西屏乜他一眼,“那我还是托你的福了?”
时修恨得心.痒,看不惯她居高临下站在跟前,一把将她捞到膝上来。她要挣,他不许,“别动,再动一下看我不打你!”
西屏顿了会,偏把屁.股在他腿上动两下,“打啊,我借你八百个胆子。”
只听“啪”一声,他真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力道不重,但静中听起来,直叫人脸.红。西屏一时无措,心里七拐八拐地想到,今日他一定是故意把她激到这乡野地方来的!男人就是男人,本.性.一动,就跟多长出来一个脑子似的,那脑子里不装别的,专管装这些见不得光的念头!
时修红着耳根子,偏还要仗势欺人地说:“你跑啊,再跑一个看看?”
她马上放下脚就往那大桌旁跑,偏偏跑到床.前去了,带起的风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一明一暗间,他心一动,赶来拽她,顺势将她掣倒在铺上。被.褥还真是新的,像在太阳底下晒过,散着淡淡馨香,在屋子里凉幽幽的空气突兀对比之下,使人想往里头钻。
西屏刚想爬起来,他却迎面.倾.压.下来了,“你上次说我将来会后悔,可我想过了,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山风适时地卷进窗,接连把另外两盏灯也熄灭,雨不知道几时住了,那洗净的月光如同崭新的白缎子,从四面八方垂进屋。晦暗中西屏看着他的眼睛,借此而言他,“你不怕坏了你的名.节?”
他也不挑破,“我的名.节值什么?你的名.节你都不怕。”
她声音低下去,“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是一笑,倒说的是真话,“不到那地步,谁敢断定谁是什么样的人?”他的一只手抚在她头顶蓬松的头发上,声音沉得像叹息,“现今连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是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西屏感到他一定是有了点觉察,不然不会说这样飘忽不定的话。好在他是说这样不确定的话,她比谁不知道,男人一旦翻了脸,说过什么都不作数。偏偏女人明知不作数,也还是爱听。不过她情愿就这样不肯定,越是捉摸不定的,越是迷人。
漆黑中她微笑起来,手摸.上.他的脸,那下巴上竟有些蛰手的胡茬子,使人想到他小时候的模样,白的脸,圆的腮,浑身稚气,唯独一双炯炯的大眼睛带着天然的侵.略.性,把人盯着,就是把人钉死在哪里。但到底年幼时力.不.从.心,她还是跟随命运,从他眼皮底下.逃.脱.走了。
这眼睛而今还是没变,她给他摄住了似的,迎着他的目光,抬上脸来亲.了他一下。
时修错愕一下,立刻笑了,追逐着她温.润.的嘴巴埋首下去。层层叠叠的衣裳因为看不清,愈发觉得繁琐,他胡乱拉.扯,像在情急的夜里挖那掩在土里的珠宝,每刨开一点就更激.动一点,直到看见它柔.柔.的光辉与月辉融在一起,溶溶的,他知道前面的等待多么值得。
他兴.奋.的气.息也感染了她,有种在夜晚重见天日的无措和混乱,所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打开所有,就为迎.入.他。
她咬着的嘴里泄露了一声,他便顿了一会,觉得自己有点不是自己了,先前对这个人分明是满腔怜爱,只想去呵护,而此刻像是心里的火烧坏了脑子,只想来破坏。
“怎么办?”他抓起她的手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顾不得你.疼.了。”他小心翼翼地,借月光看见她轻敛轻展的眉头,韵节全由他掌握,他找到从未有过的乐趣,渐渐不管不顾起来。
有雨滴打在翻出去的窗扉上,轻盈的噼啪声,像是有什么悄然在潮.乱的空气里绽放,有一点惶惑,有一点惊慌,附身在一片安全的感觉里。她的四肢仿佛化成了柔.软的枝藤,不由自己地向他生长.缠.绕。
渐渐的,楼下豪情万丈的欢笑声也熄灭了,万懒俱静,雨滴也悄然了,欲言又止地,迟迟掉不下来。西屏伸手把它接下来,窗外的微风轻轻拂过她光.洁的胳膊,此刻凉得正好,可以让这一室灼.热的空气也慢慢凉下来。
她胡乱裹着时修的氅衣,露着半边背,侧坐在他腿上向窗外欠着身。而时修在笑着亲.她的背,他要把她每片皮.肤都亲遍,在月光下看见这背上有些崎岖的伤疤,像是有火掠过,成了荒地。
她感到他.吻.的停顿,却没说什么,所以他也不问。
此刻他占据了她,反而明白了她是不可被占据的,她有她的经历,她的秘密,她是云中雾里的潘西屏,是若有还无,是似是而非,是耐人寻味,她给你看见的样子,就是她想让你看到的样子,他爱她,就得学着保持好奇,但忍住不去刨根问底。
他把她向后扳来,一条胳膊兜住她在怀里,埋首下去,“胳膊伸在外头不冷么?”
她把接来的雨滴弹在他脸上,和他笑作一片,笑声和月光融成一片,黑夜里的快乐,总是轻轻的,带着偷偷摸摸的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