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136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戚饮冰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偏偏挤不出一个字。

  太乱了,这世道?太乱了,内忧外患之下,大梁的根基仿佛摇摇欲坠。

  水旱虫霜之类的灾害频频发作,去年还有几个大省瘟疫横行,死者数以万计。京城刚从劫难中恢复,又要遭受兵祸荼毒之苦。

  镇国将军的那封信里,隐晦地表达了东无对凉州拉拢之意,这让戚饮冰百思不得其解。东无怎么?敢拉拢凉州?他凭什么?拉拢凉州?他和凉州毫不相干,哪儿来的底气?试探镇国将军?

  此外,戚饮冰还有一个疑虑。凉州缺钱缺粮,沧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白?其姝如何从沧州弄来了四万五千石粮草?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戚饮冰根本理不清。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听见号角声此起?彼伏,芝江水师准备在风浪中演习作战。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船舱,谢云潇紧跟在后。他们几乎是同时跨过门槛,直面一片漫无边际的风雨。

  华瑶低声说道?:“十日?之内,我会拿下秦州北境。你率兵一万,从北境出发,直驱岱州,务必攻占岱江沿岸的大城。”

  两年前?,谢云潇和华瑶在岱州剿匪,那些土匪正是窝藏在岱江沿岸。华瑶借机认识了岱州卫所?的将领,谢云潇更是训练过数万名岱州士兵。

  华瑶派遣谢云潇攻袭岱州,岱江沿岸的城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华瑶还嘱咐道?:“秦州叛军约有一万多人逃往了岱州,你打着‘清缴叛军’的旗号,便能入驻岱州的城池。岱州物产丰饶,人烟稠密,积存粮食数百万石,可以解决凉州的燃眉之急。凉州与岱州隔江相望,船队从岱州的巩城出发,不日?便能抵达凉州的延丘。凉州是边防重地,羌人羯人甘域人随时可能入侵凉州,现下朝政如此混乱,羌羯必定有所?耳闻。如果?京城陷入血海,凉州也会面临强敌,到时候,你再从岱州调粮,可就来不及了。”

  天降一场瓢泼大雨,巨浪拍打在船舷上,溅起?纷飞的水花,谢云潇依旧是滴水不沾。他问:“你不和我一起?去岱州吗?”

  华瑶的决定不容置喙:“我必须留守秦州。”

  谢云潇道?:“我不放心你。”

  华瑶道?:“我的内伤外伤都好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华瑶仍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一艘战船,水兵们升起?了风帆,船身随着浪涛摇晃,炮火发出混沌的光亮,炮弹准确地击中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木舟,赢得了华瑶的一声喝彩。

  旌旗随风展动、越扬越高,华瑶的兴致也更热烈了。借着袖摆的遮挡,她偷摸了一下谢云潇的手背,那触感极好,既坚韧,又光滑,还有些温热。

  谢云潇与华瑶隔开一段距离,华瑶一点?也不在乎,只因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战船上。待到这一场演习结束,她又接见了戴士杰。

  不过,这一次,戴士杰并非独自出现,她还带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此人在雨中撑起?一把伞,身形高大挺拔,衣摆已被雨水淋湿,举止还是非常洒脱,甚至有一点?随意自在。

  戴士杰把他引荐给了华瑶:“殿下,请恕卑职冒昧,这位公子与卑职相识半年有余,经常为卑职出谋划策,立下了不少?功劳。他名叫钟觉晓,籍贯是吴州,读过许多书,您要是看他顺眼?,可以考虑考虑收用他。他听闻您的美名,就起?了敬佩之心,从今往后,只愿侍奉您一人。”

  船只靠岸,雨也渐渐变小了。钟觉晓放下伞柄,正要跪地行礼,华瑶道?:“去船舱说话吧。”

  钟觉晓跟上了华瑶的脚步。

  华瑶让他介绍一下自己,他简略地概括了一番。

  华瑶又给他出了几道?题,他对答如流,文采斐然。

  据他所?说,他今年二十三岁,原本是吴州人。去年秋天,他听闻北方各省的祸乱,便离开了歌舞升平的吴州,辗转来到了秦州,立志要成为官员的幕僚,挽救秦州的危难大局。

  华瑶道?:“你倒是志向?远大。”

  钟觉晓并未否认。

  钟觉晓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精通多门外语。他年少?时,常常与父母一同出海经商,周游列国,算是一个颇有见识的人。

  钟觉晓的父母是吴州的富商大户。钟觉晓出身于商户之家,无法登入仕宦之途,便有些郁郁不得志。他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一展宏图。

  他跪在华瑶的面前?,半低着头,格外谦恭道?: “草民卑贱之躯,若能侍奉公主?,便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公主?一片仁心,广施仁政,天下人都崇敬您的英明,草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似乎是第一次恭维权贵,言辞之间还有些拘谨。他的面容十分?清俊,肤色也是十分?白?皙,脸颊微微地泛起?红潮,就像朵朵桃花开放,流露出一段天然标致的风姿。

  他身穿一件烟青色锦袍,腰束一条墨绿色纱带,束发的碧色锦缎垂在背后,颇有几分?青木翠竹的疏朗气?质。

  华瑶多看了他几眼?,才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站在一张茶桌的侧边:“行了,你起?来吧,地上凉,别跪着了。你和我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必再用谦称,就事论事即可。”

  钟觉晓向?她施了一礼,方才站起?身来。他瞧见华瑶的茶杯中没了茶水,便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想为华瑶添茶倒水。但他才刚伸出双手,正对上了华瑶审视的目光。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他仿佛是一只被猛虎迫视的猎物,这一刹那间,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心跳也跳漏了几拍。

  挡风的竹帘轻轻摆动,钟觉晓的衣带宛如轻烟一般飘了起?来。

  钟觉晓是地地道?道?的吴州人。

  自古以来,吴州被称为“绫罗绸缎之乡,绢丝锦纱之地”,民间还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不慕富贵不贪生,唯羡风流醉吴州”。

  吴州的繁华富丽,比秦州更胜一筹。

  钟觉晓作为吴州的富商之子,穿着打扮很不一般。他的衣服料子格外精细,

  虽然远不及御用贡品,但也是千里挑一的好物。

  华瑶略一思索,便下令道?:“你去做金玉遐的助手吧。”

  钟觉晓顺从道?:“谨遵殿下口谕。”

  华瑶忽然笑了一声:“你不问问我,金玉遐是谁吗?”

  钟觉晓又跪了下去:“您身边的人物各有风采,我敬佩之余,绝不敢随意打听。我离家的那一日?,爹娘曾经嘱咐过,若我有幸侍奉王公贵族,千万要谨言慎行。”

  华瑶轻轻地敲了一下木桌:“你是个聪明人。我实话告诉你,金玉遐是我的财政官,你做了金玉遐的助手,便能帮我操持财政。这一份职责是万斤重担,压在你的肩膀上,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她手握剑柄,飞速一转,剑鞘抵住了钟觉晓的左肩,与他的心脏距离极近。她的声音更低沉:“我相信你的才能,你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钟觉晓郑重道?:“殿下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为您效劳。”

  华瑶收回?了剑鞘:“好,我知道?你是言出必行的人。我还有事,你先退下吧。”

  钟觉晓年纪轻轻,身强体壮,远比一般的文臣更矫健。但他没有丝毫的内功,方才华瑶的剑鞘重重地压制着他,他还挺直了腰板。然而,当他肩膀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他一时没坐稳,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无意中向?前?抓了一把,恰好碰到一只茶壶,温热的茶水泼溅开来,淋湿了他的衣襟,勾描出胸膛的形状。胸前?的肌肉微微贲起?,像是要顶破衣裳的布料,这么?一大块的湿濡痕迹,他抬袖也无法完全挡住……但他表现得镇定自若,似是稳重,又似是漠然不动,他温声道?:“请您见谅,我失礼了。”

  华瑶还跟个没事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只说:“你走吧,去找白?其姝,路上小心点?。”

  “小心”二字,她念得尤其缓慢。

  钟觉晓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他走出船舱,刚好撞见了谢云潇和戚饮冰。这姐弟二人正在谈话,却?又看向?了他。或许是因为他衣衫凌乱,戚饮冰的眉头皱了一下,谢云潇倒是没有任何反应。

  钟觉晓微微弯腰,向?谢云潇行礼。

  谢云潇也很客气?:“请起?,不必多礼。”

  钟觉晓恭顺地低下头:“草民久仰殿下的英名,今日?拜见殿下,真是三生有幸。殿下战功赫赫,神?威凛凛,实在是可敬可佩。”

  谢云潇从容道?:“你已是公主?的近臣,不必再自称为‘草民’。你既然有了官职,也该学些官场规矩,以免将来在公主?面前?失态。”

  钟觉晓的脸颊一阵红一阵白?。他听出了谢云潇的言外之意。他只知道?谢云潇武功盖世,却?不知道?谢云潇还会冷嘲热讽。

  或许谢云潇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谢云潇这一番告诫,其实也是在提醒他,他身为华瑶的近臣,绝不能有任何超越界限的无礼之举。

  今日?,钟觉晓这一身衣裳的布料是“软烟罗”,轻盈飘逸,遇水即湿。沾在衣襟处的水渍还没干透,钟觉晓的心凉了半截。他捂着自己的衣襟,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说完这句话,他不声不响地退下了。

  谢云潇转身走进了船舱。舱内只有华瑶一个人,她斜躺在一张软榻上,翻看着芝江水师呈给她的文书。她并未抬头,只是缓缓地说:“钟觉晓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我没怪罪他,也没多看他一眼?,你可不要误会了。”

  谢云潇明知故问:“误会什么??”

  华瑶轻笑一声:“你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软榻:“过来,心肝宝贝,坐到我的身边来。”

  谢云潇仍然站在原地。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一尺。华瑶闻到了淡淡的冷香,那香气?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犹如昙花初绽,刹那之间,令人心驰神?往。

  华瑶的双手捧着纸页,神?思却?飘到了谢云潇的身上。

  谢云潇只对她说:“钟觉晓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言谈举止也失了些分?寸。你将他指派到财政部,他能参与钱粮的运筹调度。倘若他心怀鬼胎,你或许会功亏一篑。”

  谢云潇的劝告不无道?理,华瑶也听进去了一些。

  华瑶点?了一下头,随口回?应道?:“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

  谢云潇略微转过头。他不再凝视华瑶,只看着桌上的一只红泥小香炉。袅袅轻烟在空气?里浮荡,他语声淡淡地道?:“你不相信旁人,旁人也无法欺瞒你。”

  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把他的左手拉到了她的胸前?。他目光沉沉地与她对视,她振振有词:“你出身于名门世家,自幼耳濡目染,肯定见识过不少?官场陋习。官场的人情世故,向?来是很复杂的。满朝文武官员,从上到下,官官相护,形成了诸多派系。他们明面上的主?子是皇帝,暗地里却?有各自的后台。各个党派之间,并不一定相互对立,可能是分?而不合,合而不离……”

  这一段话还没讲完,华瑶将谢云潇带到了软榻上。他似乎没有推辞之意,她的胆子就更大了。她挑起?他的衣带,环绕着自己的食指一圈一圈地缠系着。

  谢云潇低头看她,她仰头亲他一口,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这样笑起?来,周遭的一切声息都变得模糊,只有他是无比清晰的。于是,她又亲了他一口。他紧紧地搂住了她,修长的手指已然陷入锦缎衣料里,仿佛毫无阻隔地贴近她的肌肤。贴合得越紧,情动得越深,他迟迟没有放开她。

  华瑶小声嘀咕道?:“我好热,你也好热啊,你快松手吧。”

  谢云潇重新坐正。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现在还觉得热吗?”

  华瑶跷着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答道?:“好凉爽。”

  谢云潇有些想笑。华瑶与谢云潇私下相处时,她的性情比平日?里更率真,也更坦诚。他觉得她十分?可爱,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

  华瑶并不知道?谢云潇的所?思所?想。她的指尖抵在谢云潇的手背上,轻轻缓缓地抚摸着他。江上传来的风浪之声仍未停歇,这一间狭窄的船舱却?是安宁而清静的。

第六卷:苏幕遮

第128章 上阳春 “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刚过五更的时候,天还没亮,细雨沾湿了窗纱,珠帘也被?风吹动。潮气凝结在暗影里,平添几分寒意,惊扰了太后的梦境。

  太后梦见了自己的女儿。

  太后的女儿,名为“嘉元”,出生于昌武四年的春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庭院里的碧桃树都开花了。

  彼时的太后还不?是太后,她只是先帝的“贤嫔”。

  贤嫔十八岁入宫,十九岁晋升嫔位,二十岁诞下嘉元。她这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实则危机重重。

  先帝是薄情寡义之人。他的恩宠,恰如露水,过不?了多?久便会消散。他从?未真正地疼惜过任何一位妃嫔。“疼惜”二字并不?适用于帝王。

  他身居大位,手握大权,公卿王侯都要迎合他,天下人都是他的奴仆。

  帝王是尊贵的,奴仆是卑贱的,“贵”与“贱”相去甚远。赏罚黜陟、生杀予夺,哪一项不?是出自帝王的授意?那些授意,或明?或暗,或深或浅,引得前朝后宫的奴仆日?夜揣摩。

  贤嫔把先帝的心思揣摩了无?数遍。

  某个深夜,先帝玩笑般地开口道:“嘉元是你的女儿,她的性格却不?像你。你温柔似水,体贴入微,嘉元这孩子只会闹人。朕从?你宫门前路过,都能听见嘉元的哭闹声。朕想躲个清净,你把嘉元送给?德妃抚养,如何?”

  贤嫔的双眼泛起泪光。她无?声无?息地啜泣。先帝没再说话。但她并未作罢。

  嘉元的根骨薄弱,不?是习武的好?苗子,不?会得到朝臣的拥戴,更不?会得到先帝的器重。

  难怪先帝要把嘉元扔给?德妃。

  德妃伺候先帝多?年,始终未能有?孕。德妃做梦都想要个孩子,想得几乎魔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