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137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德妃的娘家在朝堂上颇有?威望,德妃的兄长还是镇守沧州的名将。德妃的心愿是不

  ?会落空的。贤嫔可?以满足她。

  短短一个月之后,贤嫔攀附上了德妃。

  送走嘉元的那一天早晨,贤嫔亲手为嘉元换了一套新衣裳。

  嘉元才刚满一岁。她还不?会讲话,嘴里咿咿呀呀的,像是含着一块糖,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贤嫔弯下腰,想把嘉元抱起来。嘉元含糊地喊了她一声“娘亲”,这两个字一出,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落。

  她喃喃地说:“嘉元,好?女儿,乖女儿,总有?一天,娘会把你接回家……”

  她食言了。

  没过多?久,她又有?了一个儿子。

  她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终于在后宫找到立足之地。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先帝驾崩也是她全力促成。

  她做尽了世间?一切恶事,才把自己的儿子扶上帝位。

  她是当今太后,也是天底下最有?名望的女人。

  太后从?睡梦中?醒来。她感到困乏,却没再入睡。或许是因?为她的年岁渐长,她比以往醒得更早些。

  太后撩起青罗帐,打开一盏纱罩灯。灯火落在金砖上,映出星辉般朦胧的微光。

  值夜的侍女跪地行礼:“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微微颔首。她倚靠着一只浅霞色的素缎软枕,黑绸般的长发垂落在身侧。她的鬓边已有?了银丝,仍然不?显老态,独有?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

  仁寿宫的大红纱灯都被?点亮了。这座宫殿以琉璃为窗,以金石为砖,以珍珠为帘,以玉璧为屏,灿烂的灯光照耀之下,处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景象。

  今日?当值的二十名侍女都跪在寝殿之前,恭敬地向太后请安,为首的那位侍女名叫纪长蘅。近两年来,太后对她十分倚重。

  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司衣”,负责记录后宫嫔妃衣裳首饰的收存情况。她做人很本分,做事很认真,各宫各殿的奴婢都尊称她一声“纪姑姑”。

  四年前,太后把纪长蘅从?尚服局调到了仁寿宫。从?那之后,纪长蘅就成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勤勤恳恳地伺候太后的起居。

  今日?正是纪长蘅当值。她服侍太后洗漱完毕,又为太后端来一碗银耳羹。那银耳也是御用的珍品,产自容州的深山,状若白玉一般莹润剔透。

  太后并未进膳,只问?了一句:“皇帝的病情怎么样了?”

  纪长蘅的心弦一霎绷紧。她如实回禀道:“内廷还没有?新消息传过来,倒是外朝发生了一件蹊跷事。侍卫来报,今日?寅时,还没到上朝的时辰,文渊阁的门前就聚集了两百多?个文臣,他们哭着喊着,闹作一团,惊动了徐阁老。后来徐阁老出面,安抚了群臣,事态就没那么紧急了。那会儿寝殿的灯还没亮,奴婢不?敢打扰您。”

  太后轻叹一口气,纪长蘅退到一旁。

  太监王迎祥跪到了太后的脚边。

  王迎祥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内侍。他在仁寿宫当了七年差,认了太后最宠信的老太监为干爹。

  今年开春时,老太监暴毙了,太医宣称是“突发心疾”。太后也没追究,派人把老太监厚葬了。宫里人提起此事,纷纷赞颂太后仁慈。

  王迎祥却感到恐慌。老太监身强体壮,还从?太后的饮食起居之中学到了保养之术,他绝不?可?能死于心疾!他的死因?是一个谜,深埋于荒郊野外。任凭他生前如何风光,他死后也只是一具不?完整的尸首。

  太监都是净过身的、断过根的,这一辈子再也做不成一个健全的人。太监的恩荣,仰仗于他们的主子。王迎祥早已领悟了这个道理。他暗中?投靠了东无?,经常为东无?传递消息,迄今为止,太后还没发现他的行径。

  他屏气敛息,利落地磕了一个头。

  太后抬起左手的一根食指。王迎祥又跪了下去,毕恭毕敬地说:“奴婢斗胆,想请您放宽心,您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主子,您的慧眼洞察秋毫,宫里的大小事务都瞒不?过您……”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哀家没空听你的闲言碎语。”

  王迎祥连忙跪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奴婢不?该多?嘴,请您息怒,求您恕罪。”

  太后从?他身边走过,还给?他撂下一句话:“伶牙俐齿是你的短处,赤胆忠心是你的长处。”

  王迎祥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是凉飕飕的。他的四肢百骸全然冻僵了,僵得不?能挪动半分。

  他几乎可?以断定,太后故意说了一句反话。太后已经识破了他的底细。

  不?仅如此,太后还考虑了全局,暂时没有?发落他。太后也猜到了他背后的主子准备谋反。那一句反话,正是太后十分高明?的暗示。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太后没有?公开插手过政务。她就像平常人家的祖母一样享受天伦之乐。但她的势力早已深深扎根于朝堂。她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她照拂过所有?皇子和公主。无?论哪一位皇子或公主登基,她都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她不?会参与夺嫡之争,只会照旧坐山观虎斗。

  王迎祥曾经见识过太后的手段。先前他还猜不?准,太后与东无?孰强孰弱?现在他想明?白了,太后与东无?并不?一定是对立的。

  王迎祥颤声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您是奴婢生生世世的主子,奴婢不?敢对您有?丝毫不?敬。您若有?吩咐,奴婢定当遵从?,即便是刀山油锅在前,奴婢也不?会后退半步。”

  太后没有?回头。她背对着王迎祥,以一种?平淡的语调道:“起来吧。”

  王迎祥立刻爬起来,躬身作揖。太后没让他退下,他便跟随太后继续往前走。

  太后走到门口,迎面扑来一阵凉风。她咳嗽了一声,纪长蘅递上一块绢帕。那绢帕的四周是金丝线锁的花边。太后拾起绢帕,指节处的宝石戒指闪闪发亮,腕间?的龙纹玉镯相映生辉,尽是珠光宝气。

  太后轻拍了一下纪长蘅的掌心,纪长蘅便理?解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要亲自去探望皇帝。

  去年冬末,皇帝忽然犯了恶疾,浑身长满了烂疮,转眼已是五个多?月过去,皇帝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流言蜚语传遍了朝野上下,各个党派之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不?同阵营的官僚只会相互攻讦,和衷共济的局面是无?法长久的。

  以内阁为首的文官包揽了朝政,方谨的权势如日?中?天。华瑶与方谨沆瀣一气,频频向京城传递捷报,秦州、虞州的精兵强将都落入了这两位公主的手里。朔州、幽州、平州、绍州的官员也多?半效忠于方谨,如此看来,大梁朝的北方十二省都在方谨的管控之内。

  方谨还是皇帝的嫡长女。她的身份极其尊贵,在民间?的名声也很好?。她的驸马顾川柏是世家公子,才思敏捷,立身清白,当得起皇后的重任。

  想到这里,纪长蘅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瞬。她希望方谨能被?立为储君。不?是因?为她支持方谨,只是因?为她不?忍再看到京城的乱象。她觉得方谨可?以遏制叛贼乱党的燎原之势。

  宽阔的御道上,寒风如潮水般涌来,纪长蘅的面色不?变。她把太后扶上凤辇,随着一声“起驾”,八个孔武有?力的轿夫合力抬起了凤辇。

  纪长蘅随行在侧,与众人一同走着路。她小时候也练过几年功夫,体格比一般的武夫更强健。她提着一盏红纱灯笼,走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觉得疲惫。

  天色渐渐变亮了,黎明?初现,残月将垂,这一座巍峨的皇城,犹如凌霄之上的仙宫。晨曦射入琼楼玉宇,照出一条条金边银线,实乃宏伟壮观之至。

  纪长蘅入宫二十年,仍未看厌皇城的风光。

  她微抬着头,恰有?一只喜鹊从?宫墙的角落里飞过。她瞥了一眼喜鹊,又听见远处传来的诵读声,隐隐夹杂着悲怆的嚎哭声。

  喜鹊的啼鸣也沦为哀鸣。

  此时此刻,两百二十名文官跪在景运门之外,共同念诵《大梁律》的条例,乞求皇帝尽快立储。

  这两百二十名文官之中?,包括了翰林二十人、御史三十人、给?谏四十人,甚至还有?十五位六部九卿的高官。

  跪坐在最中?央的官员,正

  是户部尚书孟道年。

  孟道年是三朝元老,也是皇帝信赖的重臣。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政五十多?年来,始终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从?未做过结党营私、媚上欺下之事,还能把繁琐的账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皇帝经常称赞他是“正道之贤士,治世之能臣”,天下读书人也将他视作表率。

  今时今日?,他却率领群臣,长跪于宫门之前,向皇帝哭谏。他年事已高,只能拼尽了力气,呐喊道:“立储一事,关乎国体!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请陛下顾念祖宗基业之沉重,体恤天下民生之疾苦!!”

  天空飘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气从?砖石的缝隙中?漫上来,孟道年身上的官服已被?雨水浸湿。他颤巍巍地重复道:“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众多?官员齐声响应:“陛下若不?降旨,群臣死不?敢退!!”

  他们跪在距离景运门台阶二十步以外的地方。

  景运门是连接外朝与内廷的重要通道,也被?称为“禁门”,三品以下的官员不?得擅自靠近景运门,否则会被?拘捕下狱。禁军侍卫轮班值守,严禁一切官员未经传召而?擅入。

  群臣在景运门之外哭谏,正是为了把声音传入内廷。

  太后居住的仁寿宫与景运门相隔不?远。

  群臣口口声声大喊着“陛下”,实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今日?在场的二百二十名文臣,并不?都是孟道年这样忠于朝廷的纯臣。他们的立场不?同,目标也不?同,有?人盼着皇帝尽快立储,有?人盼着太后垂帘听政,还有?人盼着朝纲更加混乱,好?让他们的主子在乱局中?独占鳌头。

  他们等了半个多?时辰,没等来太后的懿旨,却等到了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这位总管太监服侍皇帝四十余载,几乎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他穿过景运门,才刚露面,便有?一位年轻的文官朝他哭喊:“微臣叩请陛下降旨!公公,麻烦您替我们通传!”

  侍卫撑着一把蓝灰色的绸伞,总管太监就站在伞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文臣们。总管太监手执一柄拂尘。那拂尘轻轻一挥,沾了一丝雨水,他慢吞吞地开口道:“诸位大人请起来吧,咱家奉了皇命,来传一道口谕,朝臣不?得群聚于宫门之外,违令者是要问?罪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潮湿的空气里:“寅时快过了,天还冷着,雨还在下着,诸位大人多?半不?会武功,没有?内力护体,禁不?住凄风冷雨的磋磨,不?如赶紧打道回府吧。诸位大人要是冻坏了身子,这景运门附近的奴才真是担当不?起了。”

  群臣之中?,忽有?一位年轻的女官高声道:“敢问?公公,陛下的龙体可?还安好??倘若陛下的伤症已有?好?转,恳请陛下宣召群臣!群臣日?夜盼望觐见陛下!朝政荒废将近六个月,仍无?储君代理?国事,以至于乱党肆虐,奸佞专权,朝纲败坏,政务废弛,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边境内外岌岌可?危!!”

  总管太监扫眼一看,这位女官名叫郭灿亮,乃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二甲榜上的第?一名,差一点就成了探花,怪不?得她出口成章,句句押韵。

  郭灿亮的官职是“翰林院编修”,与朴月梭是同僚。

  好?巧不?巧,朴月梭就跪在郭灿亮的旁边,与郭灿亮的距离约有?一丈远。

  朴月梭品行端正,文采出众,深得皇帝的欣赏。即便他是华瑶的表哥,皇帝也没薄待过他,他倒是跟着一帮老臣耍起了权术。

  总管太监那一番话都白说了。无?论老臣还是新臣,都不?肯离开宫门。

  总管太监好?说歹说,劝了又劝,竟然没有?一位文臣卖他一个面子。而?他知道,即便皇帝的病情日?益恶化,皇帝也还是皇帝,君威也还是君威。皇帝容不?得群臣忤逆,群臣看不?得皇帝怠惰。君弱则臣强,君强则臣弱,而?他区区一个太监,当然还是希望君主最为强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纵然他也有?一些不?忍心,皇帝的旨意必须遵从?。他传令道:“陛下口谕,朝臣不?得群聚于宫门之外,若有?违令者,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收入镇抚司严刑拷讯,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停职待罪。”

  天地之间?一片寂寥,这一场风雨越发阴冷,总管太监拂尘一扫,指向翰林院的一群年轻官员:“镇抚司听令,立刻将罪臣拿下!”

  唐通双手抱拳,向着太监行了一个礼。

  唐通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镇抚司的一流剑客。他内功深厚,剑法刚猛,寻常的武将也并非他的对手。

  今日?,恰好?是唐通当值。他似乎是一心一意效忠于皇帝,乍一听见皇帝的口谕,他没有?片刻犹豫,马上率领一群侍卫捉拿文官。

  文官心有?不?甘,当然也不?肯就范。

  唐通对文官竟然没有?一丝尊重,抬手便斩断了一位文官的胳膊,鲜血如注,从?伤口喷涌而?出,残肢摔在地上,又被?一道剑风斩过,血肉像是鞭炮一样炸开了。

  那文官的朋友惊声大叫,却也落得个断手缺脚的下场。

  玉石砖上,血水横流,几个文官放声痛哭。他们哭的不?是同僚的惨状,而?是法制的溃败。

  皇帝有?命,“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收入镇抚司,严刑拷讯”,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在镇抚司的拷讯下存活,但是镇抚司也不?能当众砍杀文官——那是彻底违背了法制,也凸显了皇帝的昏庸无?道。

  皇帝从?前并没有?如此昏庸。他重病半年,死也不?肯交权,使得朝政乱得一塌糊涂。倘若他愿意指派几个贤臣重振朝纲,便能缓解日?益紧张的局势,自诩为“清流”的官员都会达成一致,这也算是顺应了民心、安定了臣心。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他把宫门变成了一片血海。

  尖叫声、哭嚎声、怒骂声混杂在一起,那响声震天撼地,渐渐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唐通还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提起长剑,直奔郭灿亮。

  在翰林院的年轻官员之中?,郭灿亮是唯一的女官。她也是金连思的挚友。就在上个月,金连思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因?是“御林军内乱”,然后便没了下文。郭灿亮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郭灿亮觉得,金连思的死状十分古怪。她不?相信杀害金连思的凶手是御林军,更不?相信那些皇子或公主能够置身事外。

  她都能想到的问?题,皇帝怎么可?能想不?到?

  既然皇帝能想到,又为什么放任京城内乱?

  而?今,郭灿亮亲眼目睹,镇抚司趁乱砍杀文官,她头脑发热,早已出离了愤怒。

  她披头散发,破口大骂:“天杀的镇抚司,我干你们全家!唐通,你死全家了!干你狗爹,下三滥,死不?要脸的臭贱货!唐通,你个烂根的脏奴才!脱了裤子就能当太监!我杀光你们!杀杀杀杀杀杀杀啊啊啊啊!!”

  唐通在宫里当差多?年,还没听过此等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