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他打定主意,要把郭灿亮的脑袋割下来,再把她开膛破肚,让她看着他掏出她血淋淋的肠子。
他一霎冲到了她的面前。
郭灿亮并不?是孱弱的文人。她学过一点武功,跑得也比别人更快。她发癫似的狂奔,镇抚司侍卫都在追捕她,直到此时,唐通才发现了她的诡计。
镇抚司侍卫仅有?二十人,文官却有?两百二十人。
郭灿亮想要引开侍卫,让文官获得喘息之机。不?少文官都逃往了文渊阁。文渊阁是内阁重地,若无?皇帝的诏令,镇抚司不?得擅闯文渊阁。
郭灿亮果然是诡计多?端的文臣。她状似癫狂,其实经过了一番考量。即便她因?此牺牲,她的同僚也不?会忘记她的恩情,《大梁史》一定会记载她的英勇壮举。她对唐通的辱骂,也一定会流传百世。
唐通的手腕一抖,长剑向着郭灿亮一刺,眼前忽然剑光一闪,他的袖摆被?割开了。他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他偏头一瞧,伤他之人竟然是朴月梭。
朴月梭明?明?是个文臣。但他的剑
法之高深,远远超过唐通的想象。
唐通并不?知道,朴月梭的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朴月梭十二岁那年,奉诏入宫,成为了华瑶的伴读。那一年的华瑶仅有?八岁。华瑶与朴月梭是名义上的表兄妹,也是实际上的玩伴,两人的年纪相近、脾性相投,平日?里几乎形影不?离。华瑶的那些武术老师,顺便也指导了一下朴月梭。
华瑶的天资比朴月梭更强,朴月梭在剑术上的造诣稍微逊色于华瑶,但也算是个武功高手。凭着那一套精妙剑术,朴月梭行走江湖,足以自保。
如果,最顶尖的武功高手是十级,唐通大概是九级,朴月梭是七级,不?过其他文臣都是零级,这就显得朴月梭格外出众。
唐通急火攻心,调转剑锋,杀向了朴月梭。
朴月梭不?再与唐通缠斗。他施展轻功,跃到了另一个方向,唐通看着他的背影,却没有?提剑追过去。
雨越下越大,唐通在半空中?翻了个剑花。他穿过重重雨幕,追捕着逃往文渊阁的文官,与其说是“追捕”,不?如说是“屠杀”。他已经杀了四个文官,这数字太少了,他至少应该杀到四十。
昔日?的体面文官,如今就在宫道上狂奔,哭嚎着喊道:“阁老救命!阁老!太后救命!太后!镇抚司造反了!草菅人命!草菅人命!”
唐通很想杀了那个叫声最大的窝囊废。但他的剑光还没落下,竟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挡了过来,他定睛一看,这老人正是孟道年。
孟道年是当朝二品大员。他为官多?年,自成一股威严的气势:“放下,你把剑放下。你是镇抚司的武官,不?是集市上的屠夫。你杀的是国之栋梁,不?是嘎嘎乱叫的鸡鸭。”
“嘎嘎乱叫”这个词,让唐通的反应慢了半拍。
唐通没念过书,也没读过诗词,如果孟道年对他咬文嚼字,他确实不?太能听懂。
孟道年的措辞如此简洁,唐通听了个明?明?白白。
孟道年的语气十分和蔼,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辈。他是万人敬重的三朝老臣。普通人到了他这个年纪,应当在家颐养天年,而?他还在为了国事而?奔波。
四周的血腥味都变淡了,冰凉的雨水搔刮着唐通的脸颊。
唐通今年二十八岁。他很年轻,也很强壮。他是镇抚司的第?一流高手,但他并不?擅长勾心斗角。他早早地投靠了东无?,曾经为东无?杀过很多?人。他沉默寡言,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剑都是不?言不?语的。他自然也是。
但他听说过孟道年的丰功伟绩。
孟道年出身寒门,仍有?一身清贵的风骨。孟道年为官五十余载,始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户部官员都对他心服口服。
皇帝特意叮嘱过唐通:“别伤了孟道年一根毫毛。孟道年是三朝元老,户部离不?开他,大梁朝也离不?开他。”
想到这里,唐通打算收手,孟道年忽然朗声道:“昭宁二十五年,京城瘟疫横行,工部尚书邹宗敏与大皇子高阳东无?勾结,私吞公款四百万两!高阳东无?私吞公款,侵占土地,滥杀忠良,祸乱朝纲!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唐通握紧了剑柄,孟道年岿然不?动。
第129章 迟日暖 “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
天下读书人都说孟道年是“清官”,孟道年自认担不起这个名头。
他混迹官场五十载,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明哲保身?的前提是国?家财政能够运转,边境戍守能够维持,平民百姓的日子还?有指望。然而这几年以来,别说平民百姓了,皇亲国?戚也不得安宁。
二皇子失踪了,四公主遇险了,五公主遭受了灭顶之灾。五公主的驸马和?侍卫都被恶贼杀害了。那个恶贼,究竟是谁?
孟道年大概能猜到。
高阳东无,孟道年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昭宁十三年,东无年满十八岁,皇帝给他委派的官职是“镇抚司指挥佥事?”,隶属武官,位列五品,主要负责在诏狱拷问涉嫌犯罪的官民。
所谓的“诏狱”是一个法理皆无的地方。诏狱没有明文规定?的法律。诏狱的官吏只能听从皇帝的命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无法干涉诏狱的审讯。
皇帝需要诏狱为他树立权威,诏狱需要皇帝为它壮大声势,皇帝与诏狱的关系是十分紧密的。皇帝亲自培养了不少诏狱酷吏,东无正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快刀,民间称其为“诏狱第一酷吏”。
或许是因为东无在诏狱任职的时间太长,东无早已丧失了良心。他是无情无义?的人。他不会怜悯这世上的平民百姓,也不会遵循这世间的人伦道义?。他不知“饥寒困苦”为何物,更不在乎自身?的暴虐为天理所不容。他杀妻杀子、害人害己,创设了上百种酷刑作为刑讯的手段,专门折磨无辜之人。群臣畏惧他,甚于洪水猛兽,而他作恶多端,还?能高枕无忧。
皇帝拨派的赈灾款,也被东无侵吞了大半——那是百姓的血汗钱,更是百姓的救命钱!
孟道年做不到袖手旁观。
晦暗的天空下,孟道年衣袍湿透,声调仍未减弱:“自从陛下罢朝以来,秦州、康州、永州相继告急,叛军肆意践踏大梁的土地,中?原三省已是生?灵涂炭,死伤者不少于百万!羌国?与甘域国?屯兵备战,时刻准备挥师南下,夺取大梁的江山……”
他慷慨陈词:“北方战乱未平,南方倭寇再起!百姓苦不堪言,大梁的社稷已是摇摇欲坠!赋税一年比一年重,灾祸一年比一年多,国?库本?就空虚,又出现了高阳东无这等贪官污吏!高阳东无勾结工部,剥削百姓,策反御林军!请陛下防范东无!陛下若要册立储君,切不可册立东无!!”
孟道年从不结党营私。他是效忠于朝廷的纯臣,也是尽忠于皇帝的孤臣。他在户部任职五十多年,所提拔的官员都是清正廉洁的人。而他一介寒儒,两袖清风,凭什么和?东无叫板?
凭他这条命!
天空中?惊雷乍现,巍峨的皇城被雷光照得通亮,孟道年的愤怒已被雷火点燃。他高呼道:“微臣清查了近两年的账本?,南方各省税收的缺额极大!高阳东无在南方根基深厚、党羽众多,无休止地搜刮民脂民膏,毁坏了大梁的祖宗基业!请陛下明察!!”
他的力气快要耗尽:“臣以死谏……”
他脱下乌纱帽,帽翅在风雨中?震颤。他仰头呐喊道:“臣以死谏,臣以死谏!!”
“死谏”二字,声震四方,仿佛要传到天上。
乌纱帽从他手里摔落,他披散着一头白发,撞向了高峻的宫墙。他年老?体弱,迈出的步子踉踉跄跄,还?没等他一头撞死,唐通抢先扶住了他。
总管太监惊叫道:“唐通,别伤到孟大人!”
唐通下意识地放开?了孟道年。
孟道年忽然握住唐通的剑刃,剑尖刺向了孟道年的心口,这一刹那之间,唐通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喷溅,漂染了绯色官服,孟道年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臣以死谏……”
唐通手腕一颤,急忙收剑回鞘。
在场众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重的闷响,孟道年摔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血水沿着砖石的纹理流淌,他嘴里喃喃道:“请陛下明察……”那悲怆的颤音随风飘散,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兴平四十四年。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殿试时表现出众,兴平帝钦点他为探花郎。
兴平帝是一代?明君,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女帝。
兴平四十四年,女帝七十二岁,行走间步履稳健,风度高雅。她身穿龙纹黑袍,头戴珠簾王冠,当她走到他的面前,珠簾晃动的声音也清晰得多了。
她说:“你们要做大梁的忠义之臣,同?心协力,求真务实,保全大梁的江山社稷。你们务必牢记,法制是江山之基石,民生是社稷之根本。治国理政,犹如栽培树木,只要根基稳固,树木就能枝繁叶茂。”
孟道年跪在保和?殿的金砖上,恭恭敬敬向她叩首:“微臣遵旨。”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眼五十多年过去,兴平帝早已作古,孟道年这一辈子都没忘记她的教诲。他应该没有失信于她,没有失信于江山社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
大雨滂沱,溅起纷飞的水花,文官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总管太监扬起拂尘,下令道:“镇抚司停手,快把孟大人扶起来,传太医!!”
总管太监已经顾不上捉拿五品以下的官员。他走过景运门的台阶,撑伞的侍卫紧跟着他的脚步,水珠一颗颗地从伞面上滚落,溅开?一串串涟漪。落雨声、嚎啕声、喧
嚷声、喘气声……那些嘈杂的声响,就像高低错落的浪潮,向着众人的耳畔奔涌。
唐通飞快地赶了过来,如实禀报道:“孟大人气绝身?亡。”
总管太监观望着孟道年的尸体,还?没拿定?主意,忽然听见一声叹息。总管太监转过身?去,纪长蘅站在距离他一丈远的门廊处。
纪长蘅是太后?跟前的女官。她深受太后?宠信,宫里的奴才都不敢冒犯她。她的官阶略低于总管太监,但她的主子是皇帝的母亲。大梁朝一向以“忠孝”二字治国?,太后?的地位极其尊贵,总管太监必须顾全纪长蘅的体面。
总管太监用一种亲切的语调问道:“您怎么来了?”
纪长蘅朗声道:“奴婢来传达太后?的口谕,景运门外的文臣都去洛春阁的厢房住下,等候发落。太后?宣召了二十名太医,在洛春阁为文臣治疗伤病。”
洛春阁与景运门的距离不到十丈。洛春阁之内,还?有三十多间厢房,足以容纳这两百多位文臣。
总管太监正要开?口,纪长蘅又道:“请容奴婢多说一句话,诸位大人的谏言,太后?已经听到了,诸位大人,请你们移步洛春阁。立储一事?,非同?小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商量不出结果。宫里的主子们都要慎重考虑,办案查案耗时更长,诸位大人先别着急,安心在洛春阁养伤,免得横生?枝节,牵连到自家人的身?上。”
纪长蘅面朝着众多文臣,微微弯腰,向他们行了一个礼:“诸位大人都是饱学之士,天底下最讲‘理’字的人,你们最明白事?理,最通晓法理,没有抗旨不遵的道理,奴婢请你们三思?而后?行。”
那些文臣刚刚经历了一次波折,惊魂未定?,此时也愿意听从太后?的懿旨。他们互相搀扶着前往洛春阁,只剩几个顽固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纪长蘅抬起手来,她身?旁的御林军就出动了。
御林军驻扎在景运门附近的“南群房”之内,共有一百二十人。他们并未参与皇帝对文臣的镇压,却遵循了太后?的命令。他们强行掳走了那几个年轻人,将其关押在南群房。
即便太后?不问朝政,她在皇城中?的威望也是极高的。太后?仅仅派出了一名女官,便平息了景运门的动乱。
雨水淅淅沥沥,不停地冲刷着宫道,血腥味变淡了不少,纪长蘅默默地看着孟道年的尸体被御林军抬走。她的眼神格外寂静,静得镇定?,静得空茫,静得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她在皇城住满了二十年,曾经亲眼看过宫女和?太监被杖毙,飞溅的血肉沾到了她的裙摆,她还?要和?其余奴婢一起跪谢皇恩。
所谓的“皇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可怜人死在这里。纪长蘅起初是很害怕的,如今她把生?死看得很淡了,无论她这辈子能否善终,那都是她的命。常言道“天命难违”,太后?就是她头顶上的“天”。
纪长蘅穿过了景运门,从外朝回到了内廷。
她追上了太后?的凤辇。
太后?坐在靠窗的那一侧。窗帘微微地飘荡着,透过一扇明净的琉璃窗,纪长蘅瞥见太后?挽起的发髻,以及发髻上的锡杖形金簪。
太后?正在闭目养神。她的右手拈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珠子被她的拇指一颗一颗地拨弄。凤辇距离皇帝的寝宫越来越近了,她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过了足足一刻钟,凤辇停在了皇帝寝宫的门口。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下了凤辇。
太后?抬眼一瞧,门廊的横梁上悬挂着四盏黑纱灯笼。她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沉。她闻到了一股熏香也无法遮掩的腥臭味,这座壮丽的寝宫就像是一处乱坟岗。
太后?的气息仍然平稳:“绪儿,醒了吗?哀家来看你了。”
皇帝的本?名是“高阳令绪”。太后?给他起了一个小名,叫“绪儿”。在皇帝的印象中?,自从他成年以后?,太后?再也没有唤过他的小名。
卧房里并未点灯,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太后?慢慢地走向了皇帝所在的床榻。她的护甲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一缕幽光,照出了重重叠叠的黑纱床帐。
太后?无法审视皇帝的现状,形势因此变得更严峻,她的语气倒是比往常更柔和?:“你还?在病中?,别太劳累了,千万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景运门外有一群文官聚众闹事?,哀家替你处置了他们,现在没事?了,你安心养病吧。”
皇帝嘶哑地开?口道:“孟道年死了,他向朕死谏,他这是在胁迫朕,天下人都在胁迫朕。”
皇帝的声音很虚浮,给人一种疲乏虚弱之感,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直白地说:“你也想催促朕立储。”
太后?轻叹一声:“哀家最挂念的人是你啊,天底下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你这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多少次了,哀家想来看看你,又怕妨碍了你。你刚生?病的那阵子,言官就递上了折子,恳求哀家垂帘听政,哀家从没答应过他们,也从没劝过你立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