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139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皇帝的呼吸更粗重了:“朕杀了你派来的太监……”

  太后?往前走了一步,与床榻的距离仅有不到一尺:“太监只是一个奴才。奴才伺候得不妥帖,便是奴才犯了错,无论你如何处置他,那都是他应该领受的。你不能因为一个奴才就与哀家生?了嫌隙。皇帝,你是哀家的亲骨肉,哀家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你身?上,谁能比得过你呢?”

  皇帝喃喃道:“朕害死了嘉元长公主。嘉元是你的女儿,你不可能不恨朕……”

  太后?略微提起裙摆,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床边。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太后?仿佛没察觉似的,语气丝毫不变:“嘉元不是哀家抚养长大的,嘉元也没把哀家当做母亲。她勾结朝廷重臣,煽动禁军谋反,罪证确凿,必须按律严办。你饶了她的性?命,将她软禁在皇宫之外,那是赏了她一份恩情。”

  床帐飘荡了一瞬,皇帝的左手伸了出来。他的指甲已经脱落了,溃烂的疮口里流出了脓血。

  太后?轻轻接住他的手掌,缓声道:“哀家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和?哀家的母子情分,任何人都无法离间。你出生?于昌武六年,从那时候起,哀家的心愿便是让你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

  皇帝却说:“朕坐在皇位上,群臣跪在地上,朕为他们施恩,他们不懂得回报……他们都在胁迫朕……”

  皇帝不再是从前那个城府至深的皇帝。他甚至没用一点话术,直接把他的心声吐露了。

  他絮絮叨叨:“金连思?也死了……她是国?子监贡士,朕钦点的人才,谁敢杀她?!杀她之人,杀的是朕的脸面!”

  金连思?是京城金家的大小姐。今年三月,御林军内乱,金连思?死在了叛军的乱刀之下。

  金连思?通晓诗词歌赋,熟知策论律政,还?写得一手好字,开?创了一种名为“金体”的书法。皇帝很欣赏她的学识,钦点她为国?子监贡士。她在国?子监的成绩十分优异,许多读书人都猜测她会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金连思?死于非命,皇帝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帝为此大发雷霆,责令御林军细查此事?。御林军查了两三个月,半点消息都没传回来,这也在太后?意料之中?。

  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他的威望越来越差了。

  皇帝在位二十六年,并未建立多少卓越功绩,赋税却是连年增长的。皇帝原本?要推行新政,改革以往的税制,那新政才刚有了些眉目,皇帝竟然一病不起,各地的财务状况愈加恶化。

  国?库空虚,户部拿不出军费,凉州、沧州的粮草缺额极大,羌国?与甘域国?也都收到了消息,这些蛮族又开?始在边境地区屯兵练兵。

  南方沿海一带,还?有一大群倭寇肆虐。灵安、端化、朱原、石曲四省不堪重负,百姓哀怨连天。朝廷组建了几支水师,仍然无法消灭倭寇。那些倭寇时而投降,时而叛变,还?贿赂了当地官员,远比一般的盗匪更难清除。

  秦州、康州、永州的叛军不容小觑,朝廷至今没有平定?这三个省份的祸乱。秦州的局面稍有好转,却是华

  瑶出力最多,与朝廷无关。如今华瑶风头正盛,必然会遭到各个党派的打压,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她的造化了。

  纵观大梁朝的东南西?北,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初步显现。历朝历代?的末年,皆是一副军阀割据的乱象。正如孟道年所言,所谓的“大梁朝”是一座摇摇欲倾的大厦。

  太后?的心里装满了国?事?。她沉默半晌,才说:“你爱才惜才,真是大梁朝的明君。大梁朝没了金连思?,没了孟道年,还?有千千万万的才子才女。”

  皇帝突然冒出一句:“孟道年死前,清查账务……他查账的方式,是华瑶开?创……华瑶改革雍城的税务司,把手伸到了户部……”

  太后?暗忖,皇帝的神志错乱了。他的皮肉溃烂了,脑浆肯定?混浊了,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像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过,太后?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帝的疑心很重。他听说了孟道年的遗言,但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贪官贪污了多少银两,而是孟道年的前后?反差。孟道年从前并没有看穿假账,却在华瑶改革了审计方式之后?,忽然发现了各省账务的亏空。这一切都是在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皇帝更加厌恶华瑶了。

  太后?淡然道:“华瑶这孩子,确实有些小聪明。她小时候,最爱学算术,五岁就把《算经》倒背如流。但她的性?子太活泼了,总是静不下心来,因为贪玩而耽误了功课,太傅屡次向淑妃告状。”

  皇帝仿佛没听见太后?的话。他自顾自地说:“朕后?悔了,朕不该为华瑶赐婚,华瑶和?方谨、东无一样狼心狗肺,他们都想杀了朕……他们毒害了朕……除了他们,世上没人敢毒害皇帝……”

  太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别为他们动了肝火,皇帝,你只是生?病了,你要好好养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太担忧了,哀家会护着你的。”

  皇帝看不见太后?的面容。他深藏于黑暗之中?,生?平第一次承认道:“朕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太后?流了一滴眼泪:“哀家真是心疼你,病在你身?上,疼在当娘的心上。”

  皇帝的左手还?被太后?捧着,脓血犹如蜡油一般泱泱地淌下来,黏腻又浓稠,太后?的护甲沾满了脏污不堪的血迹。

  太后?仍在劝慰皇帝:“你治理国?事?,凭的是‘赏罚分明’四个字。华瑶和?谢云潇在凉州立下大功,全国?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功劳,若不重赏他们,难以服众,边疆的将士们也不愿意再效死力。赏钱赏权都不是你的本?意,你赐给谢云潇一个驸马的虚名,既显得天恩浩荡,又能与凉州结下姻亲之谊,算是一举两得的计策。”

  皇帝头晕目眩,话也说得更少了:“华瑶杀了何近朱,她忤逆不孝……”

  皇帝即位之前,全国?各地的武学宗师创立了许多武林门派。这些武林门派,并不都是讲究侠义?的,它们之中?的一部分勾结官商、欺凌百姓,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危害了朝廷的政务和?税收。

  昭宁七年之后?,皇帝坐稳了皇位,便开?始了一番布局。他派出了镇抚司的高手,清剿全国?的武林门派,追捕那些开?山立派的宗师,并把他们当做诱饵,诛灭了他们的同?党。

  何近朱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也是皇帝清剿门派的得力干将。他死在了华瑶的手上,这让皇帝又惊又恨,难道华瑶和?谢云潇的武功胜过了武学宗师?

  太后?感慨道:“可惜了何近朱,他死无葬身?之地。”

  “死有余辜……”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他秽乱宫闱,死有余辜!”

  皇帝急怒攻心,猛烈地咳嗽几声,喉咙里涌出了血沫子。他瞪大了眼,上气不接下气,太后?焦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立刻宣召太医。”

  皇帝嘟哝道:“不,不……”

  太后?像是哄小孩一样温柔地哄着皇帝:“好,好,哀家都听你的,所有事?情都依着你办,只要你满意了,哀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皇帝撇开?太后?的手,死死地抓着床帐,他的侍女连忙跑了过来,递上一把碧绿色的翡翠烟枪。皇帝衔着烟嘴,吞下两口烟雾,疼痛都缓解了许多,神志短暂地清醒了。

  他异常严肃地说:“皇后?罪不容诛!朕的八皇子早就夭折了,皇后?隐瞒了八皇子的死讯,还?用何近朱的儿子顶替了八皇子的位子。现在这个八皇子天生?愚钝,朕为了教导他,耗费了不少心力……朕是在替奴才养儿子!朕要将皇后?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太后?的目光扫过了那一杆烟枪。她面不改色:“别气坏了身?子,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皇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为她动怒不值得,你要慎重地考虑大局。”

  幽暗的卧房里,烟雾蔓延开?来,像是寺庙中?燃烧的香火。太后?微微垂首,脸上是一副和?蔼的神色,宛如一尊观音像。

  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安抚皇帝:“皇后?是你的附庸,她只能依附于你,八皇子天生?愚钝,年纪又那么小,皇后?掀不起风浪,咱们娘俩儿当然不急着处置她。”

  皇帝毫无顾忌道:“朕想杀了她……朕想杀妻杀臣杀子杀女……”

  太后?柔声回答:“哀家知道,你是哀家和?先帝的孩子,你的性?格就像先帝一样刚毅。你也是大梁朝的君主,这世上有许多事?,你不用亲手做,哀家可以帮你出主意,咱们娘俩儿一定?要同?心协力,渡过难关。”

  皇帝今年四十九岁。在他过往的四十九年人生?中?,太后?对他无微不至。每当他身?体抱恙,太后?的关怀也是连绵不断的。他的心绪被牵动了。他向太后?倾诉道:“皇后?、东无、方谨、华瑶这几人死有余辜。”

  太后?附和?道:“是啊,他们都该死。”

  皇帝又说:“朕不是不想立储,朕是看中?了六皇子……他的性?格,和?朕最相似……”

  皇帝的这一番言论,全在太后?的意料之中?。

  六皇子名为“高阳司度”。六皇子出生?的那一日,皇帝百般斟酌之后?,才给六皇子命名为“司度”,可见皇帝对司度的偏爱,始于司度出生?之前。

  司度的母亲是珍妃。珍妃出身?于世家名门,见惯了世俗名利,又懂得钻营取巧,自然讨到了皇帝的欢心。

  司度本?人文武双全,对皇帝的态度十分恭谨,经常去寺庙为皇帝诵经祈福。他的皇兄皇姐都不愿意把姿态放得太低,他倒是能拉下脸来,结交一群穷困潦倒的和?尚。他整日与和?尚探讨佛法,钻研“长生?不老?之术”,以此谄媚皇帝。

  想到这里,太后?语重心长道:“司度非嫡非长,今年才刚满十八岁,满朝文武对他的了解并不多。你想让司度做储君,还?得给他一段时间,等他再长大一些,势力更深厚,地位更稳固,能与他的皇兄皇姐一较高下,你扶他坐上太子之位,他便能坐稳了。”

  皇帝深深地吁了口气:“朕也是这么打算的。”

  太后?似乎也累了。她的眼皮垂了下去,疲惫地说:“好,你心里有数就好,哀家年纪大了,不能久坐……”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皇帝并没有挽留她。她又对皇帝说了几句关切的话,这才缓步离去了。

  皇帝的寝宫充满了一股恶臭的、混浊的气味。太后?无法再待下去。她回到了凤辇上,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纪长蘅递过来一块蘸满了白酒的毛巾。太后?先用毛

  巾擦了擦手,又换了一块帕子捂着嘴,就这么捂了一会儿,直到她返回仁寿宫。

  *

  这一日的午时三刻,皇帝降下一道圣旨——立储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太后?暂代?皇帝处理政务。早朝的制度也恢复了,太后?将会垂帘听政,文武百官都要跪拜太后?,内阁应当以太后?为尊。

  纪长蘅听到消息的时候,正跪坐在房间里为太后?整理首饰。她用一块丝绢的帕子擦拭首饰上的血迹,她的心跳得快极了。她已经猜到了毒害皇帝的凶手究竟是谁。

  四年前,宫里有一位小主,入宫几个月了,仅仅侍寝过几夜,皇帝早就忘记了她。那位小主所居住的地方既偏僻又冷清,伺候她的下人只有两个太监。

  那一年的春节,纪长蘅负责为品级较低的妃子发放衣裳,刚好就去了一趟那位小主的住处。小主的身?边没有侍女,纪长蘅实在可怜她,便亲自为她换衣梳妆,却见她的背后?长了一小块深紫色暗疮。

  那个暗疮不红不肿,不疼不痒,只是形状非常丑陋。

  纪长蘅喊来太监,让太监去请太医。太监答应下来,又把纪长蘅送到了门外,嘱咐纪长蘅守口如瓶,千万别透露一点风声。

  纪长蘅的嘴巴是极严的。她从来不会乱嚼舌根。管不住舌头的奴才都死了,各有各的死法,每一个都死得惨烈,她见过太多了。

  半个月之后?,那位小主因为“感染风寒”而逝世。她的尸体被连夜送出了皇城,伺候她的两个太监也都失踪了。除了纪长蘅,宫里似乎没人关注此事?。身?份低微的嫔妃就是无名小辈,谁会在意一个无名小辈的死活呢?

  又过了两个月,纪长蘅忽然得到了太后?的垂青。

  据说,太后?听闻纪长蘅是个踏实本?分、聪慧认真的女官,便把纪长蘅调到了仁寿宫。皇城里的奴才都以侍奉太后?为荣,纪长蘅能去仁寿宫当差,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而今,纪长蘅仔细一想,后?背渗出了细细冷汗。

  纪长蘅练过武功。她的听力比普通人更敏锐一些。今天早晨,太后?探望皇帝,纪长蘅跪在皇帝寝殿的门槛之外,隐约听见皇帝的只言片语。

  皇帝说,他的身?上长满了紫色毒疮。

  “紫色毒疮”四个字,使得纪长蘅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位小主。

  纪长蘅忽然想通了关窍。

  除了皇帝,谁能在皇城呼风唤雨?谁能操控太监、秀女和?太医?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不露痕迹地处理漏网之鱼?

  只有太后?。

  太后?的亲生?女儿是嘉元长公主。

  昭宁十四年,嘉元犯下了“谋反罪”,遭到了拘禁。她的驸马和?女儿都被凌迟处死,死在闹市街口。皇帝还?派出了一群太监,在嘉元的耳边讲述她家人受刑时的惨状。

  嘉元受不住那种煎熬。她疯了。她日日夜夜地哭嚎,直到自己再也哭不出来。

  去年秋天,嘉元去世了。她被折磨了十一年,终于得到了解脱。

  嘉元的下场如此凄惨,太后?真的不恨皇帝吗?太后?究竟是不恨,还?是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恨?

  又或者,太后?本?来是想原谅皇帝。但是,皇帝这些年来的举措,深深地触怒了太后?。

  皇帝的衣、食、住、行都有武功极高的侍卫保护,若要给皇帝下毒,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皇帝的枕边人下手。枕边人宛如一条毒虫,钻进了皇帝的体内。

  太后?下毒的时机恰到好处。

  方谨、华瑶、司度、琼英渐渐成长起来了。他们比晋明更聪慧,比东无更像正常人。哪怕皇帝突然驾崩,大梁朝不至于后?继无人。

  皇帝还?没有察觉太后?的手段是何等高明。百官哭谏之后?,皇帝必须给官员一个交代?,否则朝纲就要大乱了。太后?威望极高,而且她年老?体衰,又有一副“慈母心肠”,皇帝任命她代?理国?事?,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

  如此一来,太后?笼络了人心,掌握了权柄。她是永远的上位者。

  纪长蘅大喘一口气,不敢再多想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默地观望着窗外的雨景。

  庭院中?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雨声从她的耳畔落入她的心底。

  没过一会儿,太后?传召纪长蘅。

  纪长蘅连忙赶到太后?的卧房。太后?中?午睡了一觉,刚醒来不久,纪长蘅伺候她洗漱。其余奴婢都退下了,只有纪长蘅还?留在这里。

  太后?坐在床榻上,看着纪长蘅,话中?有话:“正因为你聪明又懂事?,哀家才会把你留下来。”

  纪长蘅跪在床边的地砖上,低着头说:“您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愿为您赴汤蹈火,尽力报答您的恩德。”

  太后?笑了笑,并未说话。

  纪长蘅声音更轻:“若能为您分忧,那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如今您代?理国?政,天下臣民都会安心,朝廷的党争也会缓解……”

  太后?却说:“哀家年纪大了,垂帘听政也听不了几年。哀家现在想做的,是把他们凑到一块儿,任由他们内斗,不能牵扯外敌,更不能动摇祖宗基业。等他们斗完了,这乱局就应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