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即便如此,东无还是与太后结怨了。
东无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耗尽了数百斤名贵药材,做出两?瓶化脓止血的丹药。他把丹药送到太医院,经由太医之手,呈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服用之后,大?喜过望,重重赏赐太医院,却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太后倒是了如指掌。
太后本?以?为“化脓止血”只是治标不?治本?,皇帝的病情却比她预想中恢复得更快,说“恢复”也不
?是“恢复”,只因皇帝的身体更孱弱了,服药之后,他的血肉消减了不?少,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张人皮。
皇帝坚信自己能够转危为安。他屡次暗示太后,让她主动交权,她至今没有明确答复,他就像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指使手下促成御林军内乱。
御林军的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京郊一带,兵祸连结,死伤人数超过一万,相邻的村镇都是生灵涂炭。
皇帝和东无这一对父子,立身处世竟是如此相似,宁可他们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们。
紫金香炉里燃着檀香,香气浅淡,弥漫在殿堂中,太后的思绪亦如烟雾一般散开了。她闭目养神?,左手拇指仍在拨弄一串佛珠。
纪长蘅轻声道:“请问娘娘,奴婢是把总管太监请进来,还是让他先?回去呢?”
太后不?甚在意:“进来吧,他要看什么,听什么,都由他去。”
纪长蘅领命告退。
总管太监进门?之前,孟竹舟也猜到了皇帝与太后的争端。
孟竹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开始发热了。她忐忑不?安,双手紧紧绞着袖口?,太后竟然对她说:“待会儿?,哀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实话实说,不?可弄虚作假。”
孟竹舟立刻答应,还给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感叹道:“你是孟道年?的掌上?明珠,孟道年?为大?梁朝鞠躬尽瘁,哀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看在他的份上?,哀家?也会保你后半生丰衣足食。”
*
孟竹舟失踪已久,今天她忽然露面,直奔太后的仁寿宫,着实引起了皇帝的猜疑。
总管太监奉了皇帝之命,前来打探孟竹舟的虚实,太后的女官直接把他请进宫来,他也只好站在一旁,听完了太后与孟竹舟的谈话。
日影逐渐西斜,总管太监便向太后请辞,匆匆赶回了皇帝的寝宫。
宫中挂满了黑色帐幔,还有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总管太监的神?色丝毫不?变。他跪在卧房的门?槛外,又把太后与孟竹舟的言论转述了一遍,特别提到了一位名叫“杜兰泽”的女人。
皇帝坐在床上?,头颅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的嗓音格外嘶哑:“孟竹舟被囚禁,杜兰泽照顾她,无微不?至?”
总管太监回答道:“是,这是孟小姐的原话,孟小姐很感激杜兰泽,诚心?诚意的感激,太后娘娘听完了,也为之动容了。”
皇帝思索一会儿?,终于记起杜兰泽的事迹。
杜兰泽曾经是华瑶的近臣,华瑶在凉州抗击外敌、改革税制,杜兰泽出力不?少。
后来,杜兰泽效忠于方谨,帮助方谨治理京城水利,方谨外出办事,必然带上?杜兰泽,京城传闻杜兰泽是“大?梁第一才女”。
大?梁第一才女?
皇帝的心?里产生了诸多猜忌。
皇帝苦思冥想,脑袋又爆发一阵闷痛。他拿起翡翠烟枪,连抽了几口?,接着吞下一枚药丸,疼痛便消退了,头脑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问题。
第一,孟道年?以?死为谏,揭露东无罪行,证据留给了孟竹舟。为什么孟竹舟与杜兰泽一见如故,言谈之间,对她推崇备至?
第二,司度讨伐华瑶,方谨推波助澜,杜兰泽出谋划策。华瑶是杜兰泽的旧主,杜兰泽居心?何在?
第三,坊间有传闻,杜兰泽原本?是贱籍,全天下最卑贱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翻弄朝堂风云,可是妄图迷惑皇族?
提到“贱籍女人”,皇帝就记起了华瑶的生母——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怯懦的女人,藏在他的记忆深处。若非他的庇护,她永无立足之地。她去世之后,他对贱籍女人再也没了兴趣。
同为贱籍的杜兰泽,又是何许人也?
皇帝想知道答案。
皇帝感觉自己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心?头上?还压着一股紧迫感,迫切地要把权柄从太后手里夺回来。奈何太后办事滴水不?漏,皇帝要制造事端,便从孟竹舟和杜兰泽入手。
孟竹舟已被太后扣留。
皇帝思虑着前朝后宫,尚不?能与太后决裂。他吩咐太监,宣召杜兰泽进宫面圣。
此举也是在昭告天下,他通观京城的全局,他会对朝廷重新施政,先?前反叛他的人,都应该弃暗投明了。
*
当天傍晚,雨声淅淅沥沥,乌云笼罩着天际,天空近似于混沌的蓝灰色,时不?时地闪现一道雷光,瓢泼大?雨快要来临了。
公主府中,方谨也动了雷霆之怒。
关合韵以?及一众侍卫都跪在地上?。
关合韵才刚回府不?久。他的衣袍沾满了雨水的湿气,左袖裂开了狭窄的缝隙,后背也有一条两?寸长的血痕。
血迹已干,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没料到自己会受伤,更没料到孟竹舟会逃脱。
关合韵的武功十分高强,但他无法在镇抚司的围攻中全身而?退。
镇抚司放出了信号烟,引来了近百位武功高手,众人一拥而?上?,堵住了关合韵的退路。
百般无奈之下,关合韵使出了“化风为剑”的绝招,这才突出重围,彼时孟竹舟早已跑远了,关合韵连她的影子都没瞧见。
关合韵调动人手,四处搜寻孟竹舟和柴霏的下落。
他以?为柴霏会把孟竹舟藏起来,就像方谨软禁孟竹舟一样。然而?,柴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把孟竹舟送进宫了。
关合韵一次又一次地失算了。他无颜面对方谨,便把头低了下去,认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方谨却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
她沉声问:“孟竹舟当众呼救,柴霏过了多久才出现,从哪里出现,你可还记得?”
关合韵记得清清楚楚:“回禀殿下,孟竹舟喊了几声,柴霏就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柴霏从巷子里出来,带着她的八个侍女,她们大?概就是住在那一块儿?。巷子内部,可能还有暗道,通往别的地方……”
方谨的剑鞘往下一挑,狠狠一撞,直抵着关合韵的锁骨,这般沉重的惩戒,只发生在一瞬间,除了关合韵,谁也没看清。
关合韵胸膛闷疼,喘了一口?气:“殿下。”
方谨的内功浑厚精妙,运力无穷之大?。她的刚猛势道,凝聚在剑鞘上?,给了他会心?一击,虽然疼痛异常,却也只是皮肉之伤,休养一两?天就好了。
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又低下了头。
她严厉地教训他:“你犯了两?个错,第一,不?该让孟竹舟下车,应该在车上?看管孟竹舟,另派侍卫去巷子里打探;第二,你与镇抚司不?合,应该派人传信回府,而?不?是擅作主张,当众斗殴。”
关合韵不?再有威风凛凛的神?采。冷意从心?底扩散开来,他语声低沉:“属下万分惭愧,请殿下加倍重罚。”
去年?秋天,关合韵才被方谨提拔为“侍卫总长”,在此之前,他只是她的近身侍卫之一。
他以?为方谨会重罚他,或者削夺他的职位,但她只说:“明天晚上?,你滚去刑堂,领二十棍子,反省反省自己,本?宫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要将功赎罪,戴罪立功。”
关合韵连忙答应:“属下遵命。”
关合韵皮糙肉厚,对他而?言,刑堂的二十棍子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
方谨破格开恩,关合韵猜不?透她的用意,便也不?再去猜了。
他依然跪在原地,而?她又命令道:“传杜兰泽来见本?宫。”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咬字很轻,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杀气。
*
花园的凉亭里,冷风阵阵,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杜兰泽感到了轻微的寒意。
杜兰泽喃喃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雨站在她的身旁,却不?懂她话中之意,他问:“什么山雨啊?我没看到一座山啊。”
杜兰泽略微抬头,望向围墙之外的天空:“你听见鼓声了吗?”
鼓声?
哪儿?来的鼓声?
燕雨举目四望,除了监视他们的侍卫之外,他没找见一个人影,谁会在这个时候擂鼓呢?天都快黑了,他
和杜兰泽也该回房了。
燕雨犹豫片刻,忍不?住说:“这几天,老是在下雨,天气还怪冷的,我只听过雷声,没听过鼓声……”
话未说完,他心?神?一震。
远方隐隐有一阵鼓声传来,声音沉闷、厚重、庄严得不?得了,节奏是一拍一响,每一拍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燕雨从小在皇宫长大?,几乎听惯了这种鼓声,这是皇帝传旨的前导之声。
擂鼓者都是武功顶尖的高手,他们的内力深不?可测,他们用鼓声彰显威武之势,宣扬皇帝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天威。
鼓声平息之后,太监的呐喊震响四方:“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方谨迟迟没有露面,太监又喊了一遍:“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杜兰泽所在的花园凉亭,距离正门?仅有不?到两?里的路程。她能清楚地听见太监的每一句话,她会亲耳确认,她的计划进展到了哪一步。
正当杜兰泽全神?贯注之时,燕雨忽然说:“方谨的侍卫快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好多人,好乱的脚步声……”
杜兰泽道:“你快大?喊,杜兰泽在这里,快喊!”
燕雨犹豫一瞬,杜兰泽的双眼竟然泛起殷红的血丝。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他吓坏了,来不?及思考,放声大?叫:“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就在这里!杜兰泽……”
刀光“刷”的一声,从他的耳边晃过,他立刻抱起杜兰泽,迅速冲出凉亭,跳到了半空之中。刀锋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到了他的鞋尖,他低头一瞧,命都吓没了半条。
四十多个侍卫站在凉亭周围,方谨立身于雨幕之中,拔剑出鞘,直指着杜兰泽和燕雨:“杀了他们。”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杜兰泽咆哮道:“别杀我!殿下别杀我!!”
杜兰泽一贯以?翩翩风度示人,方谨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一面,她的失态恐怕也是狡诈伎俩,方谨对她的杀心?从未如此强烈过。她玩弄阴谋诡计,犯了方谨的大?忌。
方谨毫无犹豫,出手就是一记杀招,众多侍卫与她一同围剿燕雨和杜兰泽,这本?是一个必死之局,可惜,皇帝派出的顶尖高手也赶来了。他们的动作比方谨更快——仅仅只是快了一瞬,他们在刀光中倏忽一闪,把杜兰泽和燕雨双双救了下来。
杜兰泽和燕雨都受了轻伤。
燕雨的脚背裂开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杜兰泽的锁骨上?有一条丝绒般的血线,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会死在侍卫的乱刀之下。